“无论如何……我都会撑过去的。”她汗湿的鬓发贴在脸颊边,更显娇弱无力,“能有解蛊的机会,已经很好了。”
“想来是上一代第一美人的惨状,让那个老东西退缩了。”夏晚突然闭上了眼睛,汗水滑落到了她眼里,让她很不舒服,可她此时已腾不出力气去擦拭。
忽然有被温水浸湿的帕子覆到她的眼上,替她抹掉了那强烈的不适感。夏晚睁开眼睛,烛火之下,萧国的帝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手上的动作却轻柔。
“陛下现在看起来……倒真像见不得我受苦的情郎。”夏晚有气无力地调侃他,那话语听起来像是缠在唇齿间的一点蜂蜜。
萧慎给她擦完了眼睛后将帕子丢回了铜盆中,任凭夏晚那双被水汽浸润后的眼睛雾蒙蒙地看着他:“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陛下啊……”夏晚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捋虎须似的,“您就没尝过情爱?想过风月?”
“若是夏国皇室的人都这样满脑子情情爱爱,我大概知道了夏国国力衰弱的原因。”
直白的言语没有让夏晚脸上露出一点异色,她只是弯着眉眼笑,看起来柔弱又无害,哪怕现在的疼痛已经痛得她快要意识不清:“不是满脑子情情爱爱,而是这世间情爱,是最容易控制人的手段。”
“都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羌国的上一任国主,不也折在凤竹公主手里吗?”夏晚说,“老东西的一些丑事,陛下要不要听呀?”
夏国国主被大逆不道地称呼为老东西,萧慎眉毛都没抬一下,他没有斥责夏晚作为一国公主竟对亲生父亲不敬,而是漫不经心地说:“你要是闲着无事,用来打发时间也行。”
接下来的合作对象和宫中可有可无的美人地位自然不一样,萧慎对夏晚比她刚入宫的时候有耐心得多。
为了分散对于剧痛的注意力,夏晚便整理了下思绪,将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上一代的凤竹公主身上用的并非能解开的柔情蛊,而是牵命蛊,母蛊在老东西的身体里,子蛊就在上一代的公主身上。如果老东西死了,所有的公主都得给他陪葬。”
“别的公主虽然被控制了,勉强还能算是锦衣玉食的代价,唯有这位凤竹公主格外倒霉。从小流落在外,颠沛流离地长大,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还得被迫分开……哦,她喜欢的人就是现在病重的羌国国主乐芜。”
夏晚实在是痛得厉害,以至于足够伶牙俐齿的她说话的顺序都有些混乱,几乎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她又不是夏国国主的亲女,不过是老东西倒霉弟弟的倒霉遗孤,为了维持他虚伪的名声强行弄回去的……不过那羌国国主是个狠人,从什么都没有到登上大位,将羌国皇室杀了个死绝。”
羌国和萧国可以说是七国之中皇室成员分支最干净的两个国家,前者在乐芜登基前杀了个干干净净,后者在萧慎宫变后屠了个血流成河。
“心计手腕能耐可谓样样不缺,那老东西便把宝押在了他身上,正好听说凤竹公主和他相依为命过几年,那老东西便决定把人嫁过去,于是运作之下……就有了天下第一美人。”夏晚说着说着便倒吸一口冷气,那子蛊已经爬到了她的小臂上,正在缓缓地向外移动,于是疼痛愈发剧烈,“谁知道那羌国国主……他是个情种啊。”
“他答应那个老东西,只不过是因为凤竹公主在他手里,他怕她出事罢了。”夏晚声音已经疼到微不可闻,但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分明,“所以在那牵命蛊发作之后,羌国国主竟然亲身入夏,然后潜进了夏王宫,一剑要了老东西半条命。”
“呵……”她冷笑着,“要不是母蛊的携带者死了,种了子蛊的人也会跟着一起死,老东西早就去地府轮回了。”
萧慎闻言皱起了眉。
他想起上一次和夏华廷会面提到乐芜时,夏华廷说“乐芜的痴情早晚会害死他”;他想起萧煦曾经提到秋微时眼里藏不住的笑意;他想起花灯节时,秋微以令牌见他一面,自请入楚的决绝……他和曾经一样,还是不懂。
这世间情爱,为何有叫人舍生忘死之能?
“陛下皱着眉……”子蛊已经爬到了夏晚的掌心,失血过多越发显得如玉一般的掌心上有个黑色的、鼓起来的点在移动,“是被这个故事感动了吗?”
“感动?”萧慎不解地反问,他的眼中尽是疑惑,“为何要感动?”
“陛下真是……啊———”
子蛊已经爬到了她的无名指处,从伤口中冲出,死死地咬在母蛊的身上,那已经变成玛瑙颜色的母蛊在夏晚的无名指上扭动着,却始终摆脱不了那个只有两三粒芝麻大的黑点。
“嗤———”
一根纤长的银针自上而下,将子蛊和母蛊都穿透。火折子点燃了那盆浸满鲜血的棉花堆,棉花堆下浸了油的木头燃起熊熊的烈火,银针坠入火中,火舌卷上母蛊和子蛊的躯体,两只小虫子在火中发出尖利的声音,随后被火烧成了灰烬。
萧慎丢出那根银针后,便从旁边拿了纱布和止血药,裹上了夏晚无名指上皮开肉绽的伤口。
夏晚失血过多而显得惨白的唇向上勾起,说完了因为刚刚痛呼而被打断的话:“陛下真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她当年在宫阙中听闻这个故事的时候,是感动过的,世间若有一人毫无保地去爱另一个人,何其幸运,又何其难得?只是这世间的爱总是相互,她不可能爱他人胜过爱自己,她只想要活着,好好地活着,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活着。
在夏晚出神的时候,萧慎已经给她包扎完了指尖,他起身俯视着夏晚失血过多的惨白脸颊:“与我合作,玉姝公主最好认清现实。若是公主赢不过夏王,看在我与公主合作过的份上,我会派人为公主收敛尸身。”
夏晚:“……”
她有气无力地倚靠在榻上,心里古井无波地想———
连哄人的漂亮话都不会说,放在萧帝萧慎的身上,竟然意外地合理呢。
第219章 破局关键
◎世间最高明的谎言,是九分真一分假。◎
“小公子,您就别和老爷置气了,开开门吧!”
“小公子,求您开开门吧!”
“小公子!”
闭着的小院门被敲得震天响,门里的人像是听不到似的,不为所动。敲门声响了好一阵才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听着门口窸窸窣窣的动静,明显人还没有走。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将自己关在小院里的人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很是清晰,“除非爹将人放出来!”
敲门的人心下一阵叫苦不迭,这对父子当爹的固执,当儿子的更固执,只有他们这些夹在中间传话的下人两头受罪。虽说丞相不会罚人,小公子也待人宽厚,但这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即使已经过了好几天,门里的人还是固执地不肯妥协,并且随着绝食天数的增加,怒气也高涨:“她是我的救命恩人!爹怎———”
愤怒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后续,门外敲门的人吓得差点肝胆俱裂:“小公子!小公子您别吓我,您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
门里的人还是没有回话,敲门的人在原地转了几圈,最后一咬牙朝着门里喊:“小公子您再不回我的话,我就要踹门了!”
门里仍旧毫无动静。
于是在门外急到转圈圈的人终于慌了,他后退几步蓄力,猛地一脚踹向小院的院门,院门晃荡两下,毫发无损———明显是门后有东西挡住了。
踹门行不通,外面的人便绕着围墙走了一圈,选了一处墙体斑驳的,像只灵巧的猴子一样三下五除二便攀上了墙头,他从墙头翻进去,便见院门的不远处倒着一个小少年。
翻墙进来的人心里咯噔一声,他冲到小少年身边,哆哆嗦嗦地去试他的鼻息,在感受到他鼻子下微弱的气流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险,他们小公子没绝食饿死!
他先将小少年运到了屋里,然后又将门口堆着东西通通搬开,接着像一阵风一样跑出去,整个府邸里都回响着他的大嗓门:
“来人啦!小公子饿晕过去了!”
闵昀之下朝回来后,面对的就是整个府里乱成一片的景象。
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糟心得慌。
国师在朝堂上半退隐,陛下又幼年,作为楚国的丞相,他每天忙得连轴转,朝堂之上的公事忙完了,回家又要面对自己乱成一团的家事,他已经很多天没有休息好了。
“出什么事了?”他进来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发现他,他只能自力更生地拦住一个下人询问。
被拦住的人懵了一瞬,这才看清那门口的木桩子原来是丞相本人,他对着丞相行了一个礼,脸上带着急色:“老爷!小公子饿晕过去了,刚刚才请了大夫来看呢!”
“你说什么?明儿饿晕过去了?!”闵昀之一惊,他没想到那孩子说绝食竟是和他玩真的,“这不是胡闹吗!”
明儿刚来府里时,性格乖巧温柔,丞相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他。明儿绝食的这段时间,他不是没撞见过其他下人偷偷摸摸去给明儿送吃的送喝的,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总不能真将孩子饿坏了。
“公子还知道是胡闹!”
一声带着怒气的苍老声音从府门口传来,闵昀之回过头,便见着怒气冲冲的老嬷嬷走进来,那吓人的气势震得已到中年两鬓斑白、遇到大事处变不惊的闵丞相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这位老嬷嬷姓徐,名芳舒,是闵丞相夫人从小到大的乳母,闵昀之和他夫人的娘都去世得早,他夫人将徐老嬷嬷当半个母亲看待,他夫人去世,儿子失踪后这么多年,徐老嬷嬷一直在替他打理府内大小事务,人心都是肉长的,徐老嬷嬷也是他极其敬重的长辈。这些年相处下来,他对徐老嬷嬷的性格可谓了解透彻,平时都是随大流一起喊他老爷,只有开解他或者气不过时,才会像很多年前一样喊他公子。
闵昀之问:“您、您怎么来了?”
“明儿才接回来不过两个月,您就把他逼得要绝食!我还能不回来?”
徐老嬷嬷使劲杵了杵自己的拐杖,她将闵逾明从萧国普照寺带回后,这么多年强行提起来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散了,过年时大病了一场,闵昀之特意央楚帝赐了一处适合养病的庄子将她送了过去,她的身体才刚有一点起色,便听说他们两父子闹了矛盾,甚至都闹到了绝食的地步,这才急匆匆地赶回来。
她虽说生气,但还是顾及着闵丞相的面子,只质问了一句便收了声:“我去看看明儿。”
闵昀之这些年俸禄和赏赐都砸进去找儿子了,对府里的事不太上心,他的府邸虽大,但却没几个人,徐老嬷嬷一走,丞相府不出事还好,一出事直接乱了套。徐老嬷嬷回来,比起常年当甩手掌柜的闵丞相,大家仿佛是看到了定海神针。徐老嬷嬷也不负众望,一边走一边就将丞相府里最近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将乱成一团的众人的安排到了各自的岗位上。
待到身边只剩她和闵丞相后,她才重新开口:“明儿那孩子一贯纯善,您怎么会和他起了这么大冲突?”
“救命恩人!连着两次的救命恩人!”她杵了杵自己的拐杖,在地面敲出沉闷的响声,“就算您再怀疑,就算她的身份再怎么有问题———您也要好吃好喝地供着人家!她有问题那也得等她露出了马脚才能定罪!除非特殊时期、谋逆之案,否则大理寺审查都遵循疑罪从无!”
闵昀之低声解释道:“她的身份,委实太敏感了些……”
“我当年是老夫人用十个铜子买来的,我那早逝的夫君是老爷随从从死人堆捡回来的……”徐老嬷嬷说,“若是当年我们没被老夫人他们救了,我也许就被卖到别的地方去了,不知道要遭受什么命运,我那夫君估计会活活饿死,运道好一点能落草为寇……我们这些穷苦的人家的命,是由不得自己的啊。”
“更何况,哪有救了人还反遭牢狱之灾的道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公子!您糊涂啊!”
糊涂这个词砸在闵昀之的脑门上,让他的心沉了沉,他或许是被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了,在这世道如漂萍般的女子,出身……怎么由得自己呢?
他竟会因为一念之差将人扔去监牢,是他糊涂,他竟违背了之前的信念,走上了歧路啊!
“开饭了开饭了!”
咚咚咚的敲锣声响彻整个监牢,本来只有一点嘈杂的监牢霎时间沸腾起来,粗壮的木栏栅空隙间一双双伸出的手横亘在道路两旁舞动,看起来甚是骇人。
两个狱卒提着木桶,对这种骇人的景象视而不见,前面的那个推着个独轮推车,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满了竹筷木碗,有些筷子和碗上还残留些没洗干净的污垢,后面的那个一手提桶一手拿勺,前面的发了碗筷后,他就紧跟着后面给出一勺糙米糊糊,数量不多还颜色混杂,看着便让人食欲全无。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发,一直到最里面的那间监牢,最里面的监牢是用来关犯官女眷用的,与前面隔得比较远,除了比较安静的同时,环境也稍微整洁些。
“吃饭了。”前面那个狱卒走到最里面,从独轮车的车把上取下一个食盒,凶神恶煞的声音都不知放柔了多少,“姑娘,吃饭了。”
他本来不该今天中午给犯人发放餐食,但那个专管女狱、凶神恶煞的婆娘今天有事,这才将事暂时交接给了他,交接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对着女狱最里面那间关的姑娘态度好点,千万别吓着了人。他和这凶婆娘共事这么多年,还从没见她态度这么好过,要知道这女狱里面什么千金大小姐没关过,往数个二三十年,皇亲国戚都见过呢。
他喊完后就在那好奇地等着,过了一会儿,昏暗的女狱深处,一道身影慢慢地走过来,那狱卒直接看直了眼睛。
美,实在是太美了。
虽说在监牢里关了数日,人显得有些憔悴,但也不能折损她的美,只教人第一眼看见她,便想起那雍容华贵的牡丹,但那牡丹也有讲究,不是那姚黄魏紫,也不是那酒醉杨妃,是那香玉,是那银丝贯顶,是牡丹中最最脱俗的玉楼春。
温柔、高雅、无害。
那女子的手指与那玉楼春一样白,她的手搭在监牢的栏杆上,声音也好听:“这牢房缝隙窄,食盒取不进来,还劳烦小哥搭把手送进来。”
“好……好!”那狱卒晕晕乎乎的、仿佛喝醉了酒似的,他将那食盒送进去,又同手同脚地走出来。
昏头涨脑地走了一段路,遇到另一个刚分完糊糊的狱卒时,他才反应过来———
娘诶……他是遇到、遇到天上下凡的仙女了吗?!
被认为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在监牢里打开了食盒,开始吃那味道并不怎样的饭菜,咸淡不均的饭菜放到嘴里,被她淡然地咽了下去。
因为闵丞相打过招呼的缘故,她不仅有了单独的牢房,也没人敢在女狱里欺负她,连饭菜都是狱卒额外准备的一份,不过那味道……只能说是普通。
从当年被萧煦买下后就再也没在饭食上吃过苦的秋微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现在的淡然,仅仅只用了三天。
虽说味道不怎样,但她还是秉承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慢慢地都吃完了,吃完最后一口饭后,她合上了食盒,将头转向栏杆外:
“丞相大人,许久不见。”
她的语气平平,没有责怪,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细听心如死灰的淡然:“如今您还想给我加个什么罪名?”
“我是来放姑娘出去的。”栏杆外的闵昀之对她长长地揖了一礼,“是我之前疑心病重,委屈了姑娘。”
“丞相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沉默许久后,闵昀之听到一道冷笑,“大人在楚国权势滔天,还不是想如何便如何,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丞相大人不是很熟练吗?如今一句疑心病重,便要将我这几日所受的罪抹平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