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能说,还是不愿说?”乐珩轻声道,“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
祝凌垂下了眼睫:“……最多四个月。”
“四个月啊。”乐珩笑笑,“时间倒是宽裕了很多。”
不在乐珩面前隐藏自己的身份后,祝凌的情绪便能很轻易地看出来,乐珩看向她,哪怕是同一张脸,因为内里灵魂的不同,看起来便一点都不相似。
“你无需为此感到抱歉。”乐珩说,“他们之前断定我还能活三月,如今多了一月,我已然知足。”
“如果我早一点回来———”祝凌忽然说,但她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又摇了摇头。
乐珩接上了她没说完的话:“如果你早一点回来,或许我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乐珩一身伤病忙着平叛时,若忽然见到顶着自己妹妹躯壳的陌生人出现在眼前……场面必不会像如今这样平和。
“这半年我搜集了很多消息:乌子虚、璇霄、丹阙———都与蓬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说,“我分析过你们的门派,但却得不出什么太有用的信息,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你们入世的弟子,都没什么坏心。”
无论是奔赴昌黎郡直面瘟疫的乌子虚和璇霄,还是在韩国九重花灯节上救人的丹阙,或是他面前这个随手便能拿出曲辕犁和雪盐制作方法的神秘女子———他们无一不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只是除了出身,一切都是谜团。
“能占据死人躯壳复生的神鬼手段,闻所未闻。”乐珩说,“凝凝以自身向你做交易,那么我呢?”
【他、到底在想什么可怕的东西啊?】小肥啾瞠目结舌,它在意识空间的角落发出疑问,【他难道要拿自己做交易吗?】
乐珩不知道小肥啾的疑问,他只是在烛火下,不疾不徐:“我是羌国的太子,按俗世常理来说,我比凝凝的身份更有价值。只要阁下和阁下背后的人能保证羌国百姓安居乐业,保证我父亲阿娘与凝凝转世之后能平安顺遂一生,我便愿意向一切都交易给您。”
“我的躯壳、羌国太子的地位、清肃规整的朝堂、分布在六国的暗桩、一呼百应的民心……”乐珩轻轻笑起来,他的笑没什么逼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在提出一个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的交易,“我知道这些定然不够,那———加上风渊的遗泽?”
风渊———百年前天下还未分裂为七国时,最后一位末帝的名字。
无形与有形的东西都成了放在谈判桌上的筹码,先前隐约的一点温情如同衣衫上的浮尘一样被轻飘飘拂去。他知道他面前的人因为使用了他妹妹的躯壳而对他心存愧疚,甚至愿意用那精绝的医术替他治病,只可惜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挽回。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自己身边所有的力量,去谋求一条最合适的道路。
从蓬莱入世的架势来看,他们并非要搅动这世间战火,反而像是在终结之乱世中的苦难。他们不缺人才,但重新入世,最缺声望,一国倾其所有,听从差遣,这份筹码对这个神秘的门派来说或许不算贵重,但却最合适,其余六国绝不可能有人能像他一样做出这样的选择。
如果蓬莱真为终结乱世而来,那他的诉求与他们的目的也并不冲突,除了……他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第二个要求。
“若是这些筹码只能换来羌国百姓安居乐业,那我愿意以不再轮回转世,来付出第二个要求的代价。既能死而复生,干预转世想必也并非无法。”
在《逐鹿》的世界里,也有关于地府的传说,据说人死后会不断在六道中轮回,不管是三善道还是三恶道,人的灵魂都会一直在死后转世,只有两种情况例外———一是所求之事逆天而行代价巨大,二是恶贯满盈罪大恶极,这两种情况下的人,都不会再有轮回转世的机会。
或许之前乐珩不相信这些神鬼传说的志异手段,但现在他信了,却仍然愿意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来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来生”,不是为他自己的来生。
乐珩的两个要求———前者是他的职责,后者是他的私心。他无疑是一个合格的太子,先国后家,先公后私。只是……他想到了所有人,唯独没有去想他自己。
祝凌脱离了小公主身体里所残留的情感,抛开那些记忆碎片的影响,再去看乐珩,就好像看到了一朵极美的花从盛放走向萎败,一块无暇的美玉上横亘着即将摧毁它的裂痕……世上一切美好事物的消逝,往往都令人惋惜。
乐珩看着她,他在等一个回答。
“你的提议确实很有诱惑力,好像只要我点头,羌国的一切就都是我的。”祝凌说,“可是那些权利之后就是应尽的义务。”
“你还是在试探我,甚至不惜将自己血淋淋地剖开放在我面前。”祝凌的目光落到案几角落那盏灯油上,“试探我能做到哪一步,试探我、或者蓬莱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你明明知道。”她叹道,“我也是会医的。”
那灯油里掺了与安魂香及其相似的幻魂香的粉末,曾经在燕国的秋狝上她就因为这个被燕轻歌撞上差点翻车,最后被迫杜撰出了璇霄的马甲,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被发现了……”乐珩执起案几上的灯盏,出乎意料地吹灭了它,密室里陷入一片黑暗,“这种香产量稀少,制作不易,流落在外的也寥寥,我知道最近使用的,便是燕国秋狝。”
黑暗中,祝凌看不清乐珩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蓬莱同门之间,果然足够坦诚。”
祝凌问:“你点幻魂香,只是为了证明这个?”
“当然不是。”乐珩低低地咳了几声,他的声线有点不稳,“我只是不希望羌国,成为被放弃的第四个。”
祝凌反问:“被放弃的第四个?”
“乌子虚、你、丹阙,分别接触了燕、夏,韩,可是没有一个人最终留下来。”乐珩道,“若要辅佐燕国,乌子虚便不会身死;若要辅佐夏国,秋狝时夏国玉姝便不会嫁入萧国;若要辅佐韩国,宫变之后丹阙就不会离开。至于其他……楚国君臣之间的拉锯如同一杆放上了筹码的戥秤,稍有不慎便会毁去平衡,卫国虽是夺位好时期,朝堂官位更迭,但卫国恪守礼法,想于朝堂上有一席之地,至少要苦熬三年五载。”
“我思来想去,似乎最合适的就是萧国,萧国国力积攒足有两代,萧慎兵变并未伤及元气,他本人虽说手段酷烈了些,但知人善用,提拔人才不拘一格,确实有一统天下的气魄,也是蓬莱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没有开隐藏剧情线,按天下大势的发展,萧慎是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人选。
如果蓬莱不是祝凌杜撰出的幻影,而是一个入世后迫切想要寻访明主一统天下的隐世门派,乐珩所说的确实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如果没有蓬莱的出现。”乐珩说,“我最后选择托付羌国的人选,就是萧慎。”
“即使隔着国仇家恨?”祝凌突然问。
“即使隔着国仇家恨。”乐珩回答。
“羌国托付给他,并不代表我不会报复。”乐珩声音里似乎还有笑意,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出来东西有多可怕,“绝子嗣、毁宗庙、间君臣……在不影响百姓的前提下,让萧国皇室一脉不得安宁。”
乐珩在羌国百姓中素有贤名,让百姓敬服爱戴,在羌王离世时能压住消息,有条不紊,消息宣布后两代政权的过渡竟没有水花,甚至没有影响到羌国朝堂上下的运转……
乐珩是不折不扣的政客,但政客绝不可能是纯粹无暇的好人。在七国之中能登上高位的人,或许有怜悯之心,慈悲之念,但绝不会是好人,因为没有好人能在这样残酷的倾轧斗争中活到最后。
黑暗中,忽有衣袂摩擦的声音,祝凌的手腕被抓住,她的掌心被放了一枚圆溜溜的药丸。
“幻魂香的解药,我加了甘草,不苦。”
最后两个字好像是在哄着不肯吃药的孩子,在黑暗中带来一点温情的错觉。
祝凌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我实在不懂你。”
乐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与乐凝说话,又像是在询问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
“如果天下注定一统,蓬莱顺天择命,为何不能是羌国的王旗结束纷争?”
手被合拢,药丸抵在掌心。
冰冷的指尖从祝凌手上离开:
“我想为羌国,要一个角逐的机会,仅此而已。”
小肥啾在意识空间里结结巴巴:
【凌凌,我们是不是拿了什么了不得的、的剧本啊?】
第218章 解蛊
◎如果老东西死了,所有的公主都得给他陪葬。◎
是不是拿了什么了不得的剧本祝凌不知道,她只是摩挲着手里的药丸,迟迟没有动作。
乐珩便也耐心地等着。
“如果我没有发现呢?”祝凌突然问。
幻魂香没有被发现,就意味着蓬莱上下并非铁板一块,也许不是一个门派倾尽全力在选择能统一天下的国家,而是门派之中能人辈出,各寻其主,然后以自己选定的国家来相互博弈。
这两者之间,有本质上的不同。
“世间的一切,没有如果。”
祝凌听到乐珩的回答。
做出选择便不会后悔,走过的路便不能回头。路既已定,便没有第二种可能。
祝凌叹了一口气,吃下了药丸。药丸从舌根划过的时候,带了一点淡淡的甜味。
过了好几息,祝凌听到衣衫摩擦的声音,她听到乐珩在黑暗中走到了落地宫灯的位置。
“咔———”
黑暗中,机括的运转声清晰而突兀。
千秋殿内关上的那扇暗门终于打开,些许光亮从暗门的位置透进来,乐珩捂住嘴咳了几声:“走吧。”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这间密室,回到了千秋殿中。
“你等我一会儿。”祝凌走到桌子前,从那堆凌乱摆放的练字纸堆中抽出几张还没来得及写字的纸,摊开放在一旁,然后磨墨提笔,开始书写药方。
她做这些的时候,乐珩便坐在窗前的榻上注视着她的背影,整个人笼了一层孤寂的月光。
祝凌斟酌着写了许久才停笔,待纸上墨迹稍干后,她才将纸拿起来往美人榻的方向走去。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时,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的乐珩便睁开了眼睛,他的膝上放着一只陈旧褪色的拨浪鼓,眉目间是掩饰不住的倦怠。
“多谢。”他接过那张纸,动作间拨浪鼓侧的小球撞到了鼓面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祝凌也被这一声响吸引了目光,之前隔得远没有认真看,如今隔得近了细瞧,便见那拨浪鼓上有严重的裂痕与污渍,只是被人细细修补、认真擦拭过了,看起来不太明显。
祝凌没有问,乐珩却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将陈在膝盖上的拨浪鼓放到美人榻上的空处:“之前叛军攻城,千秋殿自然不能幸免。”
他重新夺回都城后,千秋殿里东西不可避免地毁了一大半,值钱的东西在宫变时被裹挟带走,不值钱的东西则被肆意践踏,他尽力地去追回、去修补,但终究回不到从前。
“想清楚了?”
明亮的大殿内,烛火倒映出一卧一站两道影子。
“我自然是想清楚了。”卧着的那道人影开口说话,她生得雪肤花貌,眉目流盼生辉,鼻梁侧面有一颗小痣,端庄中带了勾人的意味,她仰着头,眼中倒映出站在她面前的人影,“陛下都已经将机会送到我面前了,我怎么会不抓住呢?”
她纤长白皙的指尖虚虚地点在自己的心口:“就算没有这只蛊,我依旧会心系陛下。”
“心系我?”萧慎从榻旁的桌上端起一大碗气味古怪的汤药,黑色的汤药倒映出他平静的面容,他将这碗药递到夏晚眼前,“还要费尽心思地解除这柔情蛊?”
“用一只虫子产生的爱,想来陛下也不稀罕。”
夏晚从他手里接过那只碗,肌肤比碗的釉面看起来更有光泽,她仰着头一饮而尽,古怪难喝到极致的味道在她舌尖上炸开,却没让她的表情变动半分。她只是在喝完后才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点像是撒娇的神态,软着声音道:“真难喝。”
萧慎在花灯节上那不解风情的特质此时一如既往地稳定发挥:“这是你自己选的。”
“陛下真是白生了一张让女子神魂颠倒的脸呢。”夏晚将空掉的碗搁回桌上,又从桌上取了一把银制的锋利小刀,她将那小刀按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腹上,用力向下一压,赤红的血珠便从刀锋和柔嫩指腹交接处滚滚而落,连成一条不断下坠的血线,夏晚那一刀毫不留情,肌肤被划开,隐约可见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你对自己倒真狠得下心。”萧慎看那卧倒在软榻上仍旧笑盈盈的美人,将一旁的玉盒取下来打开,露出玉盒里水滴状模样的东西,这东西粗看像一块不太通透的玉髓,细看便会发现这玉髓微微颤动着,竟是会呼吸的活物,萧慎拿着那玉盒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柔情蛊的母蛊,该怎么用?”
“柔情蛊的母蛊会自发吸食血气,十天没让它进食,怕是饿坏了。”夏晚叹了一口气,即使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的语气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像是醉人的琴音,“陛下,您要是再这么看着,我的血都要流干了。”
“人道是祸害遗千年,凭玉姝公主的能耐,想来不会死得这么快。”
萧慎淡淡地回她,他半弯下腰,将玉盒倾斜,凑到夏晚流血的无名指边,玉盒里的“玉髓”像是被身旁的血腥气惊动了,从盒中探起身来,于是那玉髓抖动得更厉害了,过了几息,它慢慢向夏晚流血的指尖爬过去,在这过程中,夏晚脸上带着笑,身体却是紧绷的,她盯着柔情蛊母蛊,一动也不敢动。那母蛊先是在玉盒角落堆积形成的那一小汪血泊处嗅了嗅,然后又慢慢地爬开,最后沿着玉盒的边缘爬上了夏晚流血不止的指尖,在那伤口处趴下来。
母蛊从不太通透的白逐渐向淡红转化,夏晚感到除疼痛之外更为明显的刺痛,像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伤口更深地扎了进去。
母蛊在她的无名指上吸着血,夏晚忽然感觉心口剧痛,这种疼痛比以往发作时更严重———那只子蛊醒了。
子蛊似乎感知到了母蛊的气息,于是在她的身体里慢慢移动起来,在这过程中夏晚痛得厉害,冷汗顷刻湿透了她的衣衫,剧痛和失血让她的唇色变得苍白,她的右手死死地抓着心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起仇恨的火焰。
萧慎将她此时的狼狈尽数收入眼中:“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等子蛊游走到了手臂上,疼痛会更加剧烈。
“我还能撑。”夏晚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软榻前盆里装着那堆棉花上全是血迹,红白对比,十分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