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是她,她是不可能哭得出来。
“我与姨娘当日可是身无分文被扔出安家的,祖母您都知道。我哪有那个本事去买通谁传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安玲珑一边说一边拿手捂住小腹,那柔弱的姿态还别说,看的安琳琅都心软了,“我敢拿腹中孩子指天发誓,京中传言当真与我无关,若我有半句谎言,就让我腹中孩子生不出来!”
古代人最看重誓言,轻易不敢发毒誓。还别说,安玲珑这个毒誓一发,连老太太都震惊了。
安侍郎早就心软了,当下就忍不住帮腔:“母亲,您能不能对庶出的子嗣也公平些……”
就在安侍郎要继续说,安琳琅忽然开了口:“去岁正月,我在武原镇看到你了。”
一句话,室内瞬间静了一静。
安玲珑眼角一跳,瞪着眼睛看着安琳琅。
“你当时看到我,让马车掉头就走。”安琳琅的嗓音平静而沉稳,“以为没人看见,但是不巧,你留在武原镇的那批要拐卖入窑子的人被我抓了,如今那些人就扣在我身边。狡辩没有用,咱们京兆尹官府见。”
安玲珑脸色瞬间雪白,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一百零九章 双更合一
屋内鸦雀无声, 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
安老太太安侍郎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姐妹俩,安玲珑脸白如纸。她瞪大了眼睛惊悚地看着安琳琅,那神情无论多少次狡辩也无法藏住的心虚。安侍郎脸色渐渐青了, 他看看大女儿, 又看看二女儿。即便心中再想自欺欺人, 也欺瞒不住。
所谓天真单纯, 被心术不正的下人所蒙蔽, 不过是仗着他慈父心肠罢了。安侍郎的喉咙渐渐干涩起来。
“安玲珑,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除了你一个聪明人,其他人都是傻子?”安琳琅声音出奇的平静。一双明媚的双眼倒影着安玲珑惨白的脸, 如此冷静的态度反而让人不敢造次。
“我,我, ”安玲珑求救的目光看向安侍郎,“父亲……”
安侍郎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其实心中早有所觉。又不是真的那么单纯,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人再怎么不掺和朝政也不可能真的单纯无知?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不愿相信自己养在身边的女儿心思歹毒。此时转头再看二女儿冷酷的侧脸,他翕了翕嘴角, 连求情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与你没有深仇大恨, 不过是为了一个路嘉怡。”安琳琅可不懂什么婉转含蓄,她素来说话都很直接,“为了一个男人便能做出杀人拐卖的事,我没办法对你仁慈。”
她的一句话彻底堵住了安侍郎想求情的心。
“心怀恶意,贪心不足却又自作聪明的很。路家那般欺辱不反抗,刀剑只敢对准自家人。”安老太太站起身来,一句话定了安玲珑的秉性:“也只是窝里横罢了。”
安玲珑脸一瞬间涨得通红,她想说路家那般家大势大, 她一个柔弱女子怎么斗得过?可心里憋屈她却不敢反驳,反驳就等于承认。
她于是哀哀戚戚地看向安侍郎。
安侍郎把头扭过去,反倒是安老太太有些担心。若是孙女当真把安玲珑弄到京兆尹,到时候庶女伐害嫡女的事情传出去,朝廷治儿子一个治家不严内务不修的罪。虽说儿子这些年没做出什么政绩,但若当真治了这个罪,怕是礼部侍郎这个位置坐不稳了。
“琳琅啊,”安老太太扯了扯安琳琅的衣袖,“送官这事儿……”
安琳琅顿了一顿,转过头来拍了拍老太太的胳膊。安抚一笑:“祖母是怕大姐姐被送去官府会坏了父亲的官声?”
声音清晰而平静,安侍郎瞬间扭过头去,看向他。
安老太太十分愧疚,明明全家只有一个人愿意为琳琅讨公道,结果还是为别人又要委屈她。可是儿子是一家人生存的根基,若是儿子的官途不稳,一家人都要被连累。她抽出帕子掖了掖眼角,想说什么话又不好说出口:“琳琅啊,祖母会为你讨到公道的……”
“可是父亲不是不信么?”安琳琅那双眼睛不其然与安侍郎对视,“或许在父亲心里,我还没有大姐姐重要呢。毕竟我阴沉又不贴心,母亲早逝,还没有弟弟帮扶。一个嫡女沦落到跟庶女平起平坐,被庶女害了还得顾全大局忍气吞声。我若不强硬起来谁能护我呢?”
安侍郎神情已经有些仓皇,目光都闪烁了起来。
安琳琅笑了笑:“再说父亲,大姐姐做出这等事之前就没有为你的官声考虑过,或许父亲在她心中,也不值当路嘉怡的一个青眼呢……”
且不说安琳琅这一句话落下,安侍郎的脸色都变了。安玲珑再也顾不上作那等柔弱可欺的姿态,骤然站起身怒指安琳琅喝道:“安琳琅你别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安琳琅歪了歪头,“那不如我们还是见官吧。”
“你!”
嘴边的反驳被噎回了嗓子眼,差点没把她憋得吐血。安玲珑气得脸通红:“你除了说这种威胁人的话,还能说什么!”
“除了会威胁人,我还会送你去见官。”
“如果说谎有用的话,大齐何必选官?真觉得自己无辜,那就去真金白银地练一练。京兆尹判你无辜,我就信了你无辜。”安琳琅都被她理直气壮的态度给逗笑。当真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安琳琅本来不想一回来就撕破脸的,但这个女主好似不懂得收敛锋芒。该不会真以为自己重生一回就真的天选之子,其他所有人都是蝼蚁了吧?
这种迷之优越感有时候真的挺膈应的,至少安琳琅看着就觉得闹心。
安玲珑白着小脸瞪着安琳琅,她不敢再说。
她不知道安琳琅会不会真报官,但她不敢赌。一旦她被送官,不管做的那些事情有没有被查出来,她怀疑自己的婚事都要吹。路家可是到如今还没有上门下聘,路嘉怡也不知所踪。金陵那边的名声还能推说是路家的手段,若是被官府召唤,那真的是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
“父亲,爹,”但她怕了安琳琅报官,不代表她就愿意这么认。老太太都被她给比下去,她难道还怕一个安琳琅不成,“二妹妹如此不顾你的前程,如此不孝,您不管管吗!”
安侍郎最终将她和姨娘接回来给了安玲珑莫大的底气,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父亲的心中地位不低。
安琳琅看了一眼没说话的安侍郎:“父亲确定要包庇大姐姐么?”
安侍郎翕了翕嘴角,还未开口,那边的安玲珑便率先一步抢话道:“安琳琅!你别太过分!大过年的非得坏了家里的和睦,非得逼得父亲给你道歉。怎么?别出去一趟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你如今不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呢么?没缺胳膊少腿的。怎么?非得逼得父亲祖母处死我才行?”
“哈哈,瞧大姐姐这话说的有意思。”
“只准你逼死我,不准我逼死你,怎么?你的命比我金贵么?”
安琳琅从前从未表现的尖锐,不代表她没有脾气。对付不同的人,她向来是有不同的嘴脸。安琳琅顿时冷笑,说出口的话句句像刀:“本来为了祖母心安,父亲心安,我才不想提起我在外面受了怎样的磋磨。结果我对长辈的孝心,反而成了你理直气壮的借口,当真可笑!”
“安玲珑,真要论起来,你一个庶女,不过是仗着父亲疼爱你,有两个弟弟撑腰罢了。怎么?是觉得父亲没有别的孩子,往后安家是要交到你一母同胞的弟弟手中便能肆无忌惮了?”
安琳琅话还未说完,安侍郎已经满脸通红。
他低低地出声阻止:“琳琅!”
“祖母,父亲尚且年轻,翻过年也不过三十有二。”
安琳琅笑了一声,说了一句十分僭越的话:“身边只一个洗脚婢伺候也不像样儿。偌大的安家总不能往后都交到两个庶子的手中吧?母亲已经去世十六年,父亲就是立即续娶我也是双手赞成的。父亲如今年纪还算轻,给安家留几个嫡子不成问题。”
“安琳琅你莫说些不着五六的胡话!”
安玲珑立即就炸了,“哪有未出阁的女儿家,关系父亲的房中事的!”
不得不说,安琳琅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她的隐秘心思。确实,这就是她的底气。
她敢跟老太太对着干,她敢对嫡女下手,就是因为安家除了她的两个弟弟没有别的孩子。安琳琅是嫡女又如何?出身比他们金贵又如何?将来出嫁了,最多祖母给她一份嫁妆的事儿。父亲疼爱她两个弟弟,安家的一切就都是她两个弟弟的。
“关心父亲的房中事?我那句话提起这事儿了?别自己心里想什么就觉得旁人跟你一样,”安琳琅根本都懒得搭理她:“祖母以为呢?”
安玲珑这般失态,可见心中的小九九即便不是被安琳琅猜了十成十,也八九不离十。
说实话,这么浅显的道理,安老太太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往日也想过给儿子续弦,只是一直以来安和山不同意。两个庶出的孙子虽有个不省心的姐姐和母亲,但她让教养嬷嬷看管的严,没叫两孩子跟这母女接触,性子其实还不错。想着人口简单些也好,便没想过再给家里舔麻烦。再说她身子也不好,事情一拖再拖……可今时今日安琳琅的话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她心上。偌大的安家真的交到两个庶子的手上么?
安和山又不是残废了不能生养了,连个继承家业的嫡子都没有,确实是贻笑大方。
“确实也该物色物色。”安老太太私心里也嫌闹腾才拖着,如今看来不能拖。她这个身子眼瞅着就要入土,若被这几个东西气得狠了早早蹬腿儿,她的孙女岂不是要被人磋磨死?
“总不能府上一个女主人都没有。将来老身去了,这家难不成给个洗脚婢当?”
这话一出,安侍郎的脸色乍青乍紫的。
说来说去,这错处全成了他的!安侍郎心中羞恼,尤其是挡着子女的面儿就谈及他的婚事,让他颇有些下不来台:“母亲!”
安侍郎其实也不傻,只是不想把一个和睦的家庭弄散了才选择了和稀泥。
在他私心里看来,只要家里人整整齐齐,磕磕绊绊的,磨合磨合,日子就还能和睦下去。毕竟人无完人,大女儿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要大女儿给二女儿道了歉,加上二女也没出事,做父母的略施惩戒便够了。但如今这两姐妹显然不是他盼望的那么简单。大女儿是真心置人于死地,二女儿因他和稀泥怕是对整个安家或者应该说对他这个父亲都失去了信任。
“琳琅啊,”安侍郎心里酸酸的,“这件事,为父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的。”
安侍郎心里难受,总觉得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故意偏袒似的。
虽然他不承认,但:“你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玲珑做的,都不能报官。你若是看玲珑在觉得不顺心,为父会把她送到庄子上去。”
“父亲!”安玲珑顿时惊叫。
“你闭嘴!”安侍郎再偏心也不能再闭着眼不看不听。何况安玲珑那点慌张都挂在脸上,他就是装瞎也没办法忽视。事情就算不是她做的也跟她脱不了关系,所以,作为父亲,他必须得给琳琅一个交代。安侍郎于是期盼地看着安琳琅,“琳琅,家和万事兴,爹也不偏袒谁。你看……”
安老太太脸色已经铁青了,靠在扶手上咻咻的喘气。
安琳琅却很冷静:“父亲觉得自己的做法对大姐姐不偏袒么?”
安侍郎一滞。
“觉得把大姐姐送去庄子上,继续锦衣玉食地养着。只要别来我跟前碍眼,这样就足够了是吗?”安琳琅抚了抚鬓角的头发,似笑非笑地问道。
安侍郎喉咙里一噎,顿了顿,抬手握住了安琳琅的胳膊:“……那不然呢?你想要为父罚她跪祠堂么?她还怀着身子,大冷的天儿你想要她死么……”
“我本来不愿意提的,”安琳琅抢断他的话,“父亲,但是我忽然想说了。”
安侍郎不解地看着他。
“说起来,若非我运气好,被方伯伯掏空家底买回去,如今你就要在晋州下等窑子里找我。”安琳琅说的是上辈之‘安琳琅’的记忆,“你跟祖母都知我脾气。我这等硬茬子死活不乐意接客,挨打是必然的。被打得皮开肉绽,指不定打死了丢进乱葬岗。父亲觉得,只是把大姐姐送去庄子上便足以抵消一切?大姐姐叫几句委屈,我就得为了家和万事兴,原谅她?”
“都说了不是我做的,是林家人!”安玲珑还在狡辩,“为何你们都不信!真不是我要卖的……”
安玲珑的叫嚣没有人听,一旁安老太太拿起一个杯子就砸过去,眼睛已经通红了。天晓得当初得知人牙子是要将安琳琅往下等窑子里卖的时候她有多绝望,她差点就没撑过去。
安侍郎的呼吸青了,脸颊有些烧得慌。
“说实话我很失望,父亲。”
安琳琅站起身,抬手推掉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安侍郎手掉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安琳琅。不只是脸颊,连脖子也不自觉地也红了。他咬紧了牙关,目光闪烁,竟有些不好意思与安琳琅对视。
“自打我被抓,父亲您你知道我在哪儿么?”
安琳琅笑笑:“我就跟个畜生一样,跟十几个人被关在一个囚车一样大小的笼子里。十四个人叠在一起,挤得骨头都变了形。”
她的语气十分轻巧:“我运气好,蜷缩在角落才勉强得以喘息。我们就是这么一直蜷缩着,一路从金陵到晋州,走了整整两个半月。期间挨了多少鞭子,受了多少欺辱。方老伯买下我的时候,我大约只有四五十斤。毕竟两日才吃一顿稀粥,能活下来算是我命大。”
屋里静的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立在老太太身后的苏嬷嬷倒吸一口凉气,啜泣出声。
安玲珑已经不敢说话了,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仓皇地盯着安侍郎,一双眼睛里饱含泪水。她此时虚弱死靠在仆从的胳膊上,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要昏过去。
安琳琅瞥了一眼,心里冷笑。她可不是原主,有张嘴不晓得诉苦。安琳琅素来秉持的是有仇当场就报,有气让别人憋着。装可怜谁不会?
安琳琅十分平静地诉说着原主的经历:“我们到武原镇的时候跟猪羊一起摆在瓦市中央,那时候是寒冬腊月。晋州的冬日有多冷或许你们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每年武原镇上都会冻死十几个人,睡一觉就冻死了。就这样的天气里我穿着一件单衣,没有鞋。一个下等窑子的兔儿爷要买我,方伯伯看我要一头撞死,可怜我,将我带回家。但方家也是个穷苦人家,他们买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这些事如果安琳琅不说,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许他们还觉得‘安琳琅’被卖出去这一段经历就好像出去游玩一样,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带过。他们不需要知道太多的细节,只要看到‘安琳琅’好生生地活着就够了。但安琳琅为何要让他们心里好受?她是那种善良的人?!
“方家还养着一个病秧子,方伯伯是个瘸子,方伯母身子不好。”安琳琅道,“一家子过着一日两顿粥的日子。多了我一张嘴,家里几乎揭不开锅。大冷天儿的没有衣裳给我穿,方伯母身子不好,我还得端着一大家子的衣裳去河边洗……”
“琳琅啊,”安侍郎这从来少年心性的中年人都落泪了,他不敢看安琳琅。捏了一把鼻子,语气中略带哀求地道:“琳琅,你别说了,爹都知道你受苦了……”
“爹你知道什么?你只知道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身边一堆丫鬟婆子伺候的大姐姐受了很多委屈,她虽然给人下药,找人牙子卖我,找人传流言害我名声让我有家不能回,但是她天真单纯,她都不是有意的。都是下人带坏了,我应该大度一点别跟她计较。”
安琳琅的话仿佛一把钝刀,在一刀一刀凌迟安侍郎的心,让他抬不起头来。
“爹是不是在心里觉得我对大姐姐太苛刻?”
安琳琅神情无辜得近乎讽刺,“毕竟大姐姐她给人下药被人家看不起差点就当了妾,真可怜,哪像我,只是差点当了下等妓子,最终也只事给个病秧子当了媳妇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