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冲听出来,那个锦衫人是替人寻雇工的牙人。他心想,自己身上只有三贯钱,堂兄的事要查明白,恐怕要耗些时日,得找个活路才成。他又要了几个饼,带着路上吃,付钱起身时,多看了两眼那个牙人,记住了他的长相。
    走出食肆,他一眼瞥见斜对面茶肆里坐着个人,戴了顶范阳笠,遮住了半张脸。见蒋冲出来,笠檐下目光一闪,那人随即低下头,忙去喝茶。蒋冲装作没瞧见,背着包袱,头也不回,往东行去。
    王哈儿早晨起来,忍不住绕了一截路,走到汴河北湾。
    到了崔家客店前的河边,却发现那只客船不见了。他忙向客店的伙计打问,伙计说早上起来就不见那船了,不知何时被人划走了。
    王哈儿一愣,这船是钟大眼的,应该是他划走的。不过,昨天他船上死了人,当时就该报官,他却悄悄把船划到这里,而后他夫妻两个和船工全都不见了人影,难道姓牟的使妖法,把他们也全变没了?
    昨天中午,王哈儿经过虹桥,无意中瞧见一个人站在钟大眼的船头,竟是那个姓牟的青年男子。他忙跑去告诉了雷炮。又怕被姓牟的当面说破,他找借口没敢跟去。
    不过他马上进了东水门,去找手下两个兵卒黄三和吴七,那两人没活儿时,常在香染街口听彭嘴儿说书。找见后,他忙吩咐两人赶紧去虹桥那边,到钟大眼船上,给雷炮打帮手,两人赶忙跑着出城去了。王哈儿不放心,也跟了过去。到了虹桥,到处一片糟乱。他正在纳闷,那两个兵卒一起赶了过来,说雷炮从那船上跳进河里,游到对岸,钻到温家茶食店去了。
    “哦?他跳河做什么?钟大眼的船呢?你们瞧见那个姓牟的年轻人没有?”
    “雷炮极慌张,看着像是逃命的样子。那船往上游去了,我们两个没上船,没见姓牟的。”黄三说。
    “你们赶紧往上游追,看那船去哪里了。尤其留意那个姓牟的!不过别让他看见你们两个。”
    “那姓牟的怎么了?”黄三常日就话多。
    “追就是了,问什么!”
    “哦!”两人忙一起跑上桥,往上游追去。
    王哈儿原本要去温家茶食店寻雷炮,但一想,雷炮恐怕是被那姓牟的年轻人恐吓了一番,才会慌张跳河。他正狼狈着,还是先不要去找他。而且,王哈儿也不愿当着雷炮的面,见他妹妹珠娘。
    他们两家相邻,王哈儿自小和珠娘一处玩耍,年纪大些后,当着人,开始互相避着。不过私下里,只要得空,两人都要偷偷说笑两句,渐渐生出了男女情分。王哈儿瞅准珠娘父母出去的空,偷偷翻墙过去,逗弄珠娘,求亲近。珠娘先是不肯,但经不住他甜缠软磨,终于让他得了手。几回之后,珠娘竟有了身孕。
    珠娘哭着求王哈儿赶紧来提亲,王哈儿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珠娘的爹是军器监的大作头,家底厚实,珠娘的聘礼绝不会低于五十贯。自己的爹却只是个断了腿的禁军剩员,一个月只有三百文钱,衣粮又减半。就算能挪借到五十贯聘礼,自己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都还是光棍汉,要娶亲也远轮不到自己。再说,虽然自己和珠娘有了这些丝茧儿,但也只是男女间一时情欲冲囟门,并没到割不开、舍不掉的地步。
    最要紧的是,既然珠娘有了身孕,那我还慌什么?该慌的是他爹娘,我不去睬他们,只等着他们颠倒来求我,那时节话柄就在我手里了。聘钱自然没有,他家的奁资若少了,我还不答应。
    于是他没跟父母说,珠娘也躲着不再去见,专等着雷家来催婚。谁知道等了半个多月,不但没一丝动静,雷家竟把珠娘嫁给了曹厨子,聘礼只要了一只羊、二匹绢、四瓶酒。他一听说,恨得险些把脚跌碎。
    转眼几年过去了。汴京好人家的女儿,没有谁肯嫁给一个苦役厢军。他升做承局后,差些的人家,自己又瞧不上。因此,到如今,他仍是秃杆儿一个。这些年,他不时会念起珠娘,没事时,常去温家茶食店吃饭,借故接近珠娘,说逗两句。珠娘虽然不大言语,但神色中对他似乎仍有些情,只是她生来怯弱,当着人不敢显露。
    王哈儿听说曹厨子的娘见不得珠娘,整日摔盆撂碗地骂不停,逼着曹厨子休掉珠娘。珠娘的爹雷安化灰不见后第二天,曹厨子竟真的休了珠娘。这让王哈儿不由得动起念来。
    昨天中午,两个兵卒去追钟大眼的船后,王哈儿也过了河,在桥北头的霍家酒肆要了碗茶,坐在临河栏边等消息。茶才喝了两口,那两个兵卒竟已跑了回来,他忙高声叫住。
    “承局,那船找着了!泊在崔家客店前呢。”黄三跑过来说。
    “姓牟的在船上?”
    “船上一个人都没有。”
    “都去哪里了?”
    “我向崔家客店的人打问,他们刚才全都跑到这边来看那仙人,都没瞧见。”
    “你们俩再去那一带四处找找,一定要找见那个姓牟的。”
    “哦……”
    两人虽不情愿,却还是纳着闷走了。一直到傍晚,两人才回来,说什么都没找见,那空船仍泊在那儿。
    王哈儿只得让他们回去,自己沿着河岸向西走到崔家客店门前,果然见那只客船泊在水边,船上没有一个人。什么都瞧不出来,他只好先回家去,吃过夜饭,才到军巡铺去寻雷炮。听雷炮讲了之后,他惊了一跳,那船上竟然有人被杀。
    犹豫再三,他还是摸黑走到崔家客店那边,远远就瞧见钟大眼的那只客船上似乎亮着灯光。走近些一看,一个人拿着蜡烛在那客船上照来照去,似乎在查寻什么。再一瞧,竟是禁军教头“斗绝”梁兴。
    他在查什么?难道那个姓牟的对他也做了什么?
    王哈儿十分诧异,怕被发觉,悄悄离开了。
    看来这事极不简单,姓牟的那年轻人行事妖异,最好不要去招惹。但一想到雷老汉的那些钱,再念及珠娘,她相貌虽平常,身子却白腴,再加上那柔顺性情……他心里又不住地打起旋儿来。
    甄辉在军营中独自有一间宿房。今早,他的亲随照例给他烧好了洗脸的汤水,提着水桶给他送过来,敲门不应,从窗缝里一瞧,见甄辉横躺在床上,头手都垂在床沿上。那兵卒吓慌了,忙叫了其他人一起撞开门,进去却见床脚上盘着一条绿鳞毒蛇。而甄辉手臂肿得青皮大萝卜一般,早已中毒而亡了。
    梁兴听那兵卒讲完,惊得说不出一个字。看来甄辉的确是受人指使,昨天有意引我上那客船寻蒋净。幕后之人怕他泄露,故而杀人灭口。
    甄辉究竟得了什么好处,竟会背弃多年交情?猛然间被朋友出卖,比被蛇咬更加伤人。梁兴不知该气恨,还是该痛惜。不论甄辉为了什么,最终却赔上了性命。而那幕后之人,铺排这局,连杀两人,自然不是等闲之人。而且下手如此狠辣,自然也不会放过我。
    梁兴忙扫视四周,军营之外,只有几个进出的兵士,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但自己的底细对方自然早已摸清,敌暗我明,处处皆险,不知什么时候就着了毒手。不能这样坐等危局。甄辉已死,再见无益,于是他转身上了马,向城里行去,想去寻施有良。
    一路上,他时快时慢,一直留意身后左右,但似乎并没有人跟踪。难道他们守在香染街住处那里等我?想到此,他心里猛一颤,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昨天甄辉受人指使,诱我上那客船,而我那时也恰巧在虹桥附近喝酒。这“恰巧”果真是恰巧?我若没去那里喝酒,甄辉找不见我,这计谋不就落空了?难道……
    施大哥邀我去虹桥那边喝酒,也是受人指使,预先设好的局!
    这样,甄辉才能“恰巧”碰见我,告诉我蒋净在那只客船上,相距又很近,我也才能很快便赶过去。
    梁兴顿时惊住,甄辉已经让他一脚踩空,还没回过神,自己又跌进另一个深井里。
    他和施有良已经相识多年。原先,他只是嗜好武艺,四处投师,学了不少相扑、拳脚、兵刃的技艺。从了军,被选作教头后,不止要教兵士武艺,还要演习阵法。幸而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见惯了校场演练,常和玩伴跟着在一旁模仿,那些起坐进退、金鼓旗幡的号令,早已熟知。因此训教起兵卒,倒也不是难事。后来升转到殿前司龙标班,要率领一班人,于众军之中,划船、闯关、登杆、夺标,则不是依样演习便能济事,更不是仅靠武艺就能赢。幸而那时遇见了施有良。
    当时,梁兴正在校场上教两班兵士演练争标,那些兵卒各个争强、彼此不让,乱作了一团。梁兴看得气恼,大声呼喝,却没有一个人听令。他恨得直捶拳,一扭头却见施有良站在旁边,脸上挂着笑,带着嘲意,像是在看一群孩童憨闹。
    梁兴有些起火,大声问:“你笑什么?”
    施有良摸着颔下那撮胡须笑着说:“百人百心,百战百输。”
    “哦?”梁兴听他出语不俗,顿时改容,“依你说,该怎么才治得了这乱?”
    “立威。”
    “什么?”
    “《军谶》曰:将之所以为威者,号令也。战之所以全胜者,军政也。”
    梁兴越发不敢轻忽,忙叉手拜问:“敢问老兄尊姓大名?”
    “不才施有良,军器监主簿,来送兵器的。”
    梁兴忙请施有良坐到水边凉亭中,诚心诚意向施有良请教。施有良虽然只是区区一个主簿,却熟读古今兵书战策,胸中演练百万雄兵。他先简略向梁兴传授了一些练兵入门要诀,梁兴牢记在心里,从“立威”开始,重新训练兵士。每遇到难题,都要去向施有良求教,施有良也从不吝惜胸中学问。短短三个月,龙标班便令行禁止,齐整如一。再演练阵法,像以心指挥手足一般,再无紊乱。梁兴自己也渐渐脱胎换骨,再不是一个有拳脚、无智谋的莽武夫。
    回想这些年的情谊,梁兴心中一阵惊悲:施大哥真会和甄辉一样陷害我?
    第九章 立威、求娶
    先则弊,后则慑也。
    ——《武经总要》
    施有良住在外城西南角,进戴楼门,沿城墙笔直向西,过宜男桥,到西兴街……
    这条路梁兴不知道走过多少趟,闭着眼都不会走错。母亲改嫁去大名府后,他便孤身一人在京。自从结识施有良,施有良常邀他去家中,每回总要吩咐妻子曾氏好生置办酒菜,让梁兴饱醉一场。曾氏和梁兴又偏巧同乡,都是山东青州人,吃到曾氏烹制的饭菜,真像回了家一般。施有良夫妇,待他也如亲兄弟。
    然而……施有良竟会受人指使,昨天设局,邀他去虹桥边喝酒。梁兴心里万分不愿相信,但这桩怪事通体看来,又的确缺不得施有良这一环。梁兴更担心的是,甄辉已经被人用毒蛇害死,不知道施有良……
    他快马赶到西兴街,街左边第五家就是施有良家,赁的一院小宅子,一眼就能望见。院门关着,看不出异常。梁兴驱马过去,跳下马去敲门。半晌,门开了,一个中年妇人,是曾氏,一脸和善淳朴,神色也无异常。
    “梁兄弟?”
    “嫂嫂,大哥可在家?”
    “都这时候了,他早去监里了。”
    “哦?那我去监里寻他。”
    梁兴略松了口气,忙拜别曾氏,上马向军器监赶去。军器监又在内城东北角,得斜穿大半个城。梁兴一边赶路,一边想:那些人用毒蛇谋害我和甄辉,为何放过了施大哥?或者是我猜测错了,施大哥根本没做这种事?唯愿是我猜错了。那些人要杀便杀、要斗便斗,有什么可怕?这世间唯一可怕的,是至亲至近之人幡然成仇。
    他一路忐忑,赶到了军器监。这里是重地,戒备严密,门前几个军卒执枪把守着。梁兴没顾上换军装,穿的是便服,离大门还有几步远,就被一个军卒遥声喝住。他勒住马,跳下来,徒步走了过去。
    “梁教头?”其中一个军卒认得他。
    “我是来寻施主簿——”
    “施主簿?没见他来啊。”
    “哦?他一早就过来了。”
    “我们卯时轮的值,一直守在这里,并没见施主簿进去。刚刚监丞有事要问他,找不见人,还在里头骂人呢。”
    梁兴心又沉下来,不好再问什么,只得转身上马。施大哥难道逃躲开了?或者,那些人在路上拦截了他?
    他心头一阵麻乱,却理不出一丝线头。想起钟大眼的那只船,便驱马向东水门外行去。一路上,他都在留意身后左右,仍没有人跟踪。到了香染街口,他先拐到梅家医馆,梅大夫正在门口看着伙计分拣药材。
    “梁教头?你昨晚没回来?”
    “怕扰了你们,我仍旧翻墙进去的。对了,梅大夫,昨晚我房里不知从哪里钻进去两条蛇,都已被我打死了,前几天我听着你在寻毒蛇入药?劳烦你收拾了,能用就拿去用吧。”
    “哦?城里可难得见蛇。”
    “也劳你再仔细搜一搜,不过当心些,那蛇似乎都是毒蛇。”
    “不怕,我会逮蛇。”
    梁兴放心点点头,驱马出城,赶往汴河北岸的崔家客店。隔着河一眼就望见对面水岸边空着,钟大眼的那只船不见了。
    他忙上虹桥赶过去向店里伙计打问,伙计说早上起来就不见了那船,不知道是被什么人划走的。梁兴忙沿着河岸,四下里寻找,两岸泊了许多船,小客船也有好几只。昨晚天色暗,那只船的外形他仍没有看得太清,只能认出船篷上挂的两件蓑衣。找了一圈都没找见,问了几个船上的人,都说没瞧见。
    梁兴又到虹桥东头的茶棚向严老儿打问,严老儿朝旁边指了指:“他娘也在寻他,钟大眼两口子一夜都没回家。”
    梁兴扭头一看,一个老妇人坐在旁边的木凳上,满脸忧急,怀里揽着个男童,男童正在抹眼泪,正是昨天去钟大眼家见的那个。看这婆孙两人的神情,自然并不知情,他便没有开口询问。
    “还有个人也在寻钟大眼。”严老儿忽然说。
    “哦?什么人?”
    “那个八作司井作的王哈儿。”
    王哈儿这时正坐在温家茶食店里。
    这一早上他也寻问了一大圈,谁都没见钟大眼两口子和那只船。跑得一身汗,他便走进温家茶食店歇息。时辰还早,店里只有两三个吃饭的人,珠娘正在揩抹一张空桌,一眼就瞧见了他,手和眼都一颤,慌忙垂下眼,假意将桌子抹完,这才迎了过来。王哈儿一屁股坐在门边一根长条凳上,靠着桌子,定定瞅着珠娘,见她虽已是妇人,却神色怯怯、脸泛微红,像熟果子仍带些青,比未嫁时更多了几分诱人,不由得心里一痒。
    “吃饭还是喝茶?”珠娘轻声问。
    “煮碗插肉面——咦?你刚刚哭过?怎么眼睛红红的?”
    珠娘不答言,忙避过脸,转身朝厨房那头走去。她走到厨房门边,朝里面轻声丢了句“一碗插肉面”,声气有些冷,似乎还有些恼。说完便去揩抹另一张桌子。王哈儿一直扭头盯着珠娘,自幼相识,极少见到她这样。她是和曹厨子斗气着恼了?两口儿如今已离了婚,却仍在一家店里做活儿,自然少不了别扭。只是从没见她和谁口角,不知道她恼骂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王哈儿正在胡想,忽然见珠娘偷偷朝自己望了一眼,碰到他的目光,慌忙躲开,继续低头抹着已经揩净的桌面。虽然只一眼,却满目是情,王哈儿见到,越发得计,不由得笑了。这时,厨房那头传来曹厨子那憨痴的声音:“面好了!”
    珠娘轻步进去,用个木托盘端了热面出来,轻手摆到王哈儿面前,目光一直避躲着,转身就要走。王哈儿见店主温长孝在店外和一个菜贩讨价,便低声唤住:“你前天说的那事我问过了。”珠娘听见,停住了脚。
    王哈儿继续说道:“香染街口的王员外客店里缺个女使,除去吃住,每个月一千二百文,虽比你这里少一百文,活儿却要轻省些,只是清扫客房,隔十天洗一回被褥床帐。如何?”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