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这么处心积虑要杀死我?
    看这铺排布置,绝不是一般的小仇小怨。梁兴忙急急回想,却想不起和什么人结过深仇大恨。早些年,他不喜父亲那般忍让,加之年纪小、血气盛,喜欢与人争胜。习了武之后,更是到处和人比武过招,也招致了不少忌恨。等年纪稍长,尤其是父亲亡故后,他怕母亲担忧,便渐渐收敛起来,不愿再多生事。十七岁入了禁军,两年后升为教头,又凭一身武艺,得了汴京“斗绝”的名头。他越发自重,再不肯轻易与人过招。除非营中校阅,或逢到节庆、御前竞技,才受命演练。
    除此之外,常日里,他不爱与人计较,合得来,便是友;合不来,笑笑就过,不愿惹嫌或得罪人。因此,这几年过得甚是轻松无事,并没有和什么人结过仇怨。
    今天若不是先听见咝咝声,摸黑上了床,这会儿恐怕早已经死僵了。他不怕事,但怕阴招。那人今天谋害不成,恐怕不会罢休。接下来不知道又要使什么阴狠招数。
    他忽然想起来,中午觉得路上有人跟踪,现在看来,并不是自己多疑。难道那人就是今晚那个黑影?看身量,又不像。
    他又想起蒋净。难道蒋净之死也和这有关?也是那人设的计谋?想要陷害我?陷害不成,才想到要用蛇、用迷药?
    他猛然想到一个人,心里顿时一寒……
    雷炮坐在炕沿上,望着油灯,甩着腿,心里烦躁躁的,像是有许多虫蚁麻麻乱爬。
    自小,他不知为何,总是要跟父亲逆着来。父亲想让他读书,备了份厚礼,求一个老儒教他。他不是不愿读书,却不愿照着父亲的话去读。父亲喝了酒,就拿竹帚抽打他,他吃不住痛,只得去了。到了老儒家,老儒教他写字,他抓着笔、蘸了墨,到处乱画。教他念书,他扯着嗓子吼浑话。老儒抓起戒尺要打他,他夺过戒尺,照着老儒的屁股狠抽了几下,倒逼得老儒往外逃。老儒斗不过他,抱着那些钱礼还给了他父亲。
    他父亲喝醉了酒,狠打了他一顿,又找了个中年儒师。他照旧胡闹一顿,逼得那儒师也退还了学钱。他父亲仍不肯罢休,继续打他,继续寻儒师,他也就继续胡来乱为。到后来,只要听说是他,所有儒师都赶紧摇头摆手,慌忙躲开他父亲。
    他父亲却不甘心,又转了念头,想让他经商做经纪。又备了酒礼,说动一个善记账的书吏,教他学计数。这个他很乐意,然而,他父亲送他去之前,先发下狠话,说他这回若不好生学,就打断他的腿。他一听,又不乐意了,去了那家里,非但不听人教,反倒用油灯燃着床帐,险些把人家屋子烧掉。
    连番闹腾了许多年,眨眼他已经十五岁,却一样本事都没学会。他父亲终于死了心,要他跟着自己学手艺。他听了越发气恼,小时候我想跟你学做匠人,你却说匠人太卑贱,不许我学。让我学东学西,耽搁到这时节了,又让我学做匠人,自然是对我灰了心。
    他父亲是军器监火药作的作头,从监里偷偷带回来些火药配料,强逼着他一样样认、一条条背。什么硫黄、窝黄、焰硝、罗砒黄、定粉、黄丹……同研,又是干漆、竹茹、麻茹……捣末,还要黄蜡、松脂、清油、桐油、浓油熬膏……他一闻那气味,就要呕。再一想,一旦记住学会,就成了父亲这样的匠人,天天被监官们催逼役使,这个不许泄露,那个不许违越,连告个假离开京城一两天都不成,囚徒一般,一辈子自己都觉着自己卑贱。
    他心里恨道:死酒痨,你愿卑贱,就去卑贱,我不愿!
    无论父亲如何打他,他死也不肯学。又斗了两三年,他父亲终于不再强扭他,索性不再管他。他终得解脱,出去跟着一班闲汉厮混,东偷西摸,做些不干不净的混事。后来,有一次他们去延庆观偷铜法器,被道士察觉,那几个闲汉全逃了,只有他被逮住,扭送到官府,打了他五十杖,额头刺了“壮城”字,配到壮城营做了厢军。壮城营主管城墙修护,工事极繁重。从小到大,雷炮从没吃过这些苦,实在熬不住,偷空溜回家去求父亲,父亲却冷着那张老姜脸,喝着酒,一眼都不睬他。他娘在一旁哭着哀求,父亲也像没听见一般。
    他只得回去继续苦熬,直到去年,被差拨到了这军巡铺。虽说整日仍不清闲,却也已经好上了天。这军巡铺离他家不到一里地,他却再也不肯回家去。他父亲也不来看他,有时去他妹妹珠娘那里,来回都要路过军巡铺,却从没停过脚,连头都不扭。
    父亲化灰消失前一天,却忽然来军巡铺找他。
    那天他正蹲在院子里,和付九一起给那几个禁军洗汗衫,他父亲走到院门边,却站住脚,没进来,也没出声唤他。他无意中一扭头,才看到父亲,手里提着一只烧鸭,站在那里望着他,仍旧冷臭着一张老姜脸,像是来讨债一般。
    他十分诧异,但还是站起身,走了过去,应付着低低叫了一声“爹”。这个字许久没叫过,叫出来觉得极生分别扭。
    他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他接过来一看,是块灰绿的古玉,上面刻着个“福”字。他吃了一惊,这玉是他娘临死前给他的,说是她祖上传下来的,让他贴身戴着,能祛病招吉。他穿了根丝绳一直挂在胸前,前一阵发觉不见了。他还疑心是同宿的付九偷了,两人还闹过一场。
    “你从哪儿找见的?”他忙问。
    他父亲却仍沉着脸,并不答言,盯着他,半晌才沉着声音说:“你妹妹给了我这只烧鸭,我一个人吃不了,你晚上过来吧。”
    他一愣:“我晚上要值夜。”
    他父亲望着他,似乎有些失望,那双老眼中,暗沉沉的目光颤了几颤,灰白乱须间干皱的嘴唇略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咳了一声,又盯着他注视片刻,随即转身走了。
    他松了口气,刚要转身回去,他父亲忽又停住脚,回过头,冷着脸说:“你回家时,开门关门都轻一些,我卧房的门框都已经朽了。”
    他顿时火起,刚要顶回去,他父亲却已又转身走了。看着父亲已经有些佝偻的干瘦背影,他气哼哼愣了半晌。直到父亲转过街口,再看不见时,他才恨恨骂了句“死酒痨”。
    当时没有料到,那竟是跟父亲见的最后一面,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再见着。想到这,雷炮忽然有些不自在,心底里酸酸一颤,像是隐隐裂开了道小口子。
    王哈儿心里藏了件事,谁都没敢告诉。
    他是实在寻不到其他出路,才投募了厢军,被分到了八作司。八作司总管京城内外修缮之事,共有泥、石、瓦、竹、砖、井、赤白、桐油八个作。王哈儿是井作,每天在这东南城厢四处挖井、淘井,虽然不算多脏累,却也不轻省。好在他嘴头灵便,善于巴结都头和军头,挣了两三年,升了小小一阶,做了个承局。虽然只是最低微的官阶,草芥一般,但毕竟手底下管领两个兵卒、几个役夫,便不需再亲自出力,只要动嘴就成。
    今年正月末的时候,东水门内赵太丞医铺旁边的那口四格井淤塞住了,王哈儿带着两个兵卒过来看。跟常日一样,两个兵卒下井去淘挖,他则去街口斜对面的王员外客店店头,要了碗茶坐了下来。对街查老儿杂燠店店口,说书的彭嘴儿正在讲史,他边喝茶边听着。这时,店里进来个客人,是个年轻男子,二十来岁,穿着件白锦裘,一双细长丹凤眼,眼梢斜挑,看着俊逸不俗。年轻男子坐到王哈儿的邻座,也要了碗茶。
    坐了片刻,年轻男子忽然问:“这位军爷可是井作的?”
    “是。你是?”王哈儿略有些意外。
    “在下姓牟名清,有件事不知道能否劳烦军爷?”
    “什么事?”
    “在下是江南人,刚迁居来京城。宅子里有口井堵住了。外面那些淘井力夫,又不太敢信。能否借军爷手下——”
    “厢军人力,哪能平白给私宅使用?你没见新下的诏令?私占厢军人力要重罚——”
    “在下当然知道,私事不该劳动公差。不过——”
    年轻男子起身将一小块东西放到了王哈儿茶碗旁,是一小块碎银,看着至少有五钱,得值一贯多钱。外面请力夫淘井,最多二三百文。王哈儿一个月俸钱也不过一贯,当然动了心,但仍拿着腔调说:“就算我不计较,我手底下那两个兵卒给你干私活,嘴上不敢违抗,肚子里也会抱怨。”
    “军爷放心,他们两个自有酒肉款待。”
    “那成。”王哈儿将那块银子揣进了袋里。
    两人闲聊起来,年轻男子说自己是做绢帛生意,言谈中见识不凡、口才极佳,听得王哈儿十分入迷。那两个兵卒淘完了那口井后,王哈儿便带着他们,跟着年轻男子一起去了他的宅院。香染街穿出去,走不远便到了。小小一座宅院,由于是刚搬来,家眷都没到,看着十分冷清,只有两个中年仆人。
    井在后院,王哈儿过去瞧了瞧,只是被落叶尘土塞住了,不难淘,便吩咐两个兵卒下去,自己在井边看着。年轻男子却请他到堂屋里坐,进去一看,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王哈儿生来贪嘴,略推让了两句,便一屁股坐下,两人边吃酒边说话,越喝越畅快。两个兵卒淘好了井后,年轻男子吩咐仆人带他们去厨房,也有酒肉招待。
    那年轻男子继续劝酒说笑,不知何时,竟将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雷安父子身上。王哈儿喝得忘形,丝毫没有觉出有什么不妥。先都是年轻男子说,他插不上几句嘴,雷家的事他却再清楚不过,不但有问必答,而且根根底底全都翻出来说。直到大醉,被两个兵卒扶了回去。
    拿钱替私人淘井的事,之前他也做过很多次,因此随后就忘了。何况二月初,京城又发生一件怪事,全城上千口井的水全都变黑,像是墨汁一般,还散着臭味。满城人都惊怪不已,传出各种谣言。有的说是水鬼作祟,有的说是上天发怒,有的甚至说这是天下将亡的恶兆。皇城司派出皇城使四处监听,捉了不少传谣的人,但哪里能阻住人们暗地里窃语。更何况水全都吃不成,满城惶恐,天要塌了一般。
    这事归井作管,工部急调了几千个厢军来帮忙淘井。王哈儿自然逃不掉,再不敢偷闲,四处跑着督看,把所有井里的水全都汲干,淘了几道新水。不眠不休,整整两天,才算把城里城外所有的井都澄清了。
    才消停了半个多月,月尾那天,雷炮的爹竟化成灰不见了。王哈儿听说后,虽然吃惊,却丝毫没想到这事竟和姓牟的那年轻男子有关。第二天是三月初一,王哈儿和几个朋友去金明池看争标,买酒掏钱时,看到袋子里那块碎银,他才猛然想起那个姓牟的年轻男子,隐约记起那天在他宅里喝酒时,他曾跟自己详细打问过雷家父子的事情。
    王哈儿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这事万万不能让雷炮和珠娘知道。幸而两个兵卒当时在后面厨房,并没有听到他和姓牟的那些话。
    争标会上又发生古怪事,金明池水面忽然浮出些黑骷髅,争标会也早早散了。王哈儿回来后,心里始终放不下那姓牟的年轻男子,不由自主走到那宅子前,却见院门从外面锁着。他忙向邻居打问,邻居说隔壁宅子已经空了快半年了。那院里闹鬼祟,原先的主人家接连死了几口人,赶忙搬走,逃回家乡去了。这种阴宅赁不出去,就一直荒在那里。
    王哈儿听得脊背发寒,这才觉得事情真的不对,雷安消失恐怕真的和那年轻男子有关。那姓牟的年轻男子正是先从自己嘴里套出底细,而后才不知使了什么妖巫手段,把雷安化成了灰。
    这事他哪里敢告诉雷炮?因此编了个谎,说雷安消失前几天,他瞧见一个姓牟的白衣男子和雷老汉在一起喝酒,雷老汉化灰这件鬼怪事情,恐怕和姓牟的白衣男子有关。
    第八章 他杀、毒杀
    凡料敌,战地若便利则守,不则去。
    ——《武经总要》
    第二天,梁兴早早就醒来了。
    他趿拉着鞋子,先走到窗边,躲在窗角,向外面街头偷眼扫视了一圈。街口空寥寥,只有两家食店茶肆开了门,卖洗面汤药、早茶早饭。另有几个小食摊,摆在路边,卖汤粉面饼。食客和路人都很少,全都默默各行其是,并没有什么异样。梁兴放了心,回到床边,边穿衣服边默想。
    昨晚,他没回香染街的住处,那里已经被人盯上,虽然已经打死了两条蛇,但不知还会藏些什么。万一还有人埋伏在那里,夜里睡不安稳不说,连性命都难保全。因此,他走了两条街,确信没有人跟踪后,住到了这家客店,选了二楼临街的这间房,遇事容易窥察和脱身。
    昨天接连发生这许多事,桩桩古怪凶险。先是误杀了蒋净,接着有人跟踪自己,又有人用毒蛇、迷烟等法子,要谋害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同一天竟会发生这么多凶事?难道蒋净的死和后面这几件有关,是同一起事?
    他不由得又念及蒋净临死前的神情动作,仔细回想一阵,心底忽然一震,后背像是被蜇了一般,猝然坐了起来——
    蒋净不是被我误杀,是他杀。
    蒋净先是神色忽变,怪叫一声,头一仰,身子一挺,才猝然出手。仰头、挺身、怪叫,并不是发招的姿势,而是后背被什么东西猛然刺中。急痛之下,身子才会猛挺,手臂也不由自主跟着急伸。他手中恰好又攥着刀,看起来就像是发招刺我。当我扭转他的手腕,将刀尖指向他时,他后背的凶器恐怕刚好抽了回去。他身子会不由自主向前倾,正好扑向了刀尖,那匕首又极为锋利,瞬间刺进了他的胸口……
    昨晚上那船查看,隔壁那间小舱室空空荡荡,没摆放任何物件器具。恐怕正是为了行这歹事,才腾空了的。梁兴怔了半晌,才忽然想到,情形若真是如此,当时就得有人藏在隔壁小舱中,隔着壁板,用刀剑穿过壁板,刺中蒋净后背。昨晚他细细查看蒋净背靠的船舱壁板,虽有木板接缝,但似乎并没有刀剑插过来的新痕迹。
    不,凶手不必非得用刀剑,毒针或毒锥一样可以杀人,而且伤口更加隐秘,才更好嫁祸。
    这么说,蒋净出现在那只客船上,是有人特意安排,让我去杀?
    梁兴心底一阵惊寒,一个人的名字从心底冒了出来——甄辉。
    是甄辉告诉我蒋净在那只船上,看似偶然撞见,恐怕是事先安排好的。甄辉知道我恨极蒋净,一直在追寻蒋净下落。只要找见蒋净,便极有可能在一怒之下杀掉蒋净。只要怒杀了蒋净,我便难逃罪责,这一生便休矣。而且,陷害我的人,恐怕是作了两手准备——我若亲自动手杀死蒋净,这样最好;我若不动手,便藏在板壁后杀掉蒋净,嫁祸给我。
    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甄辉?
    想到甄辉,梁兴心里顿时纷乱起来。
    甄辉和梁兴是同年应募入的禁军,性情虽有不同,但两人曾同在一营、同睡一铺,情谊不浅。
    大宋兵制,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军中实行严格“阶级法”,由官到兵分为三级,第一级是将校,从厢都指挥使,直到副都头;第二级是节级,包括一都之内的军头、十将、都虞候、承局、押官;第三级是兵卒,被称为“长行”。
    梁兴由于武艺出众,迅即被都头选为了教头,但他所在之营的指挥使姓杜,和当年陷害了他父亲的人是堂兄弟。此人处处提防压制梁兴。因此入伍近十年,梁兴始终只是个长行。前年得义兄楚澜托人引荐,他才被调派到殿前司,做了龙标班教头。但也只是名头好听,依然只是个长行。
    而甄辉,为人和气,很会顺上司的意。一步一步,按“阶级法”,三年一转补,由兵士逐阶升级,如今升为都头,已经是将校了。
    这几年两人虽然各行其道,却仍往来不断,交情日深。虽然偶有言语争执,但绝没有什么积怨。何况,就算甄辉要害梁兴,到处都是时机,哪里需要安排这些计谋阵仗?也许甄辉是被人利用了?
    梁兴穿好衣服,讨了水匆匆洗了把脸,去鞍马店租了匹马,骑着便往甄辉的营房赶去。
    大宋禁军分作殿前、马军、步军三衙,甄辉隶属于步兵司,军营在南城外,十几里路很快便到了。梁兴在营门口下了马,拴到旁边马桩上,正要进去,迎面却见一个人走了出来。梁兴认得,是甄辉手底下最得力的亲兵,平日精精神神,今天却哭丧着脸。见到梁兴,也只低声问候了一句。
    “甄都头可在?”
    “甄都头殁了。”
    “什么?”
    “甄都头昨晚被毒蛇咬了……”
    蒋冲早早起来,去前面找见了茶肆店主谭老秋。
    “店主,我要回家去了。”
    “哦?你不是要住三天?”
    “嗯……”
    “你昨天出去遇到什么事了?我看你回来时神色有些不对。”
    “也没……我还是赶紧回家去好。”
    “也好——”谭老秋瞅了他片刻,没再多问,转身去里间取出包袱,又数了一百文钱,“包袱里的东西你点点看。这是你剩余的两天房钱。”
    蒋冲打开包袱,里面东西都原封没动,便重新包好,道了声谢,抓起随身带的杆棒,转身离开了。
    昨晚躺在那脏铺上,他先是十分惊怕,但越想越气闷:我好好一个堂兄,来汴京考武举,我还等着他考中了,携带我谋个好出路。谁知道竟被你们谋害,现今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才来京城半天,你们就盯上我,险些害了我性命。我沧州自古也是英雄豪侠的地头,我蒋冲,在家乡,好赖也有些名头,谁见了不让三分?到了汴京,却狗一般任你们欺辱?
    他气了半夜,渐渐又馁了下去。自己人生地不熟,一个帮手都没有,走路连方向都摸不着。而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全不清楚。就算找见了,对方只要超过三个人,自己就对付不了,恐怕反倒要搭上性命。
    不过——他想起自己在家乡时,家里那只黄狗有天忽然不见了。那狗是他从小养大的,自然舍不得。满乡里找来找去,最后发觉是被一等富户家的儿子打杀后吃了。自王安石推行保甲法以来,乡里五户结成一保,二十五户一大保,二百五十户为一都保,各家出保丁守护乡里,分别由保正、大保长、都保正管领。那家家主不但富,更任着大保长之职,势位压人,时常欺压贫户。蒋冲早就看不惯,积了一肚子火。他要追上门去理论,却被父亲喝住。他家的田是租种那富户的,得罪不起。他却气不过,盘算了半个多月,相中了那富户家的一头耕牛,打算盗了那牛,给自己的黄狗报仇。
    但这么大一头牛,藏没处藏;拉出去卖,太显眼;妄杀耕牛,要触犯刑律;自家人偷偷吃,又吃不完;把牛肉拿去卖,也容易被察觉。
    有天他去沧州城里,见城门墙上贴着张告示,有家人丢了头黑牛,若是能替他家找回,情愿酬谢五贯钱。蒋冲见了大乐,那富户家的恰好也是头黑牛。当晚回去,他便趁夜偷走了那富户家的牛,牵着走了二十多里地,天亮时找见了那丢牛的人家。那家人看过牛,说似乎不是他家的,他一顿乱缠,终于说动了那家人收了牛,给了他五贯钱。背着那沉甸甸的钱袋,他心头的闷气才算消去,一路笑着回家去了。
    回想起这件事,他想,堂兄跟自己最亲,好端端就被人谋害了。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好歹得想法子出了这口恶气。
    于是他开始仔细谋划,盘算了大半夜,才大致想出个主意。清早从谭家茶肆出来,他偷眼扫了一下左右,并没有人留意他。他没敢多看,头也不回,快步向东行去。
    走到汴河北街东头,见旁边有间汪家食肆,今天要赶长路,得吃饱才成,便走进店里。坐下问伙计有什么吃食,伙计说他家煎燠肉、煎鱼饭最好。蒋冲都没听过,又问价钱,肉二十文,饭十五文,虽略有些贵,但来汴京一趟,也该阔绰一回,便各要了一碗。
    肉、饭端上一看,各一大碗,油润鲜肥、香气蹿鼻,看着就逗口水。他忙尝了尝,都是沧州从没尝过的口味,吃着满嘴浓香。他埋头大嚼,将两大碗都吃了个尽净。正在抹嘴,见三个人走进了店里,头一个穿着件锦衫,瘦脸高颧骨,晃着肩膀进来坐下,大声要了碗煎鱼饭。后两个则穿着旧短葛,力夫模样,跟着进来,走到锦衫人旁边。其中一个赔着笑说:“齐大倌儿,您能不能给我们兄弟寻个轻省些的活儿?”
    锦衫人撇起嘴:“又要轻省,又要钱多,这样的差事我还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