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第门第,我看你就打落门牙和血吞吧,真这么高兴,等孟良清过来了,你别不让他进门!”李玉倩再懒得同她说,起身就走。
沈蓉妍只得跟了上去,那是个脾气更坏的主,又怀着孩子,怕出什么事。
沈寒香把书搁到一边,叹了口气。
三两进门来,递给她才泡的青梅茶,沈寒香喝了口就放下,神情恹恹地坐在榻上,眼神放空。
“姐儿是不是不高兴了?”
沈寒香摇了摇头,“你们一个个都来问我是不是不高兴,难不成非得我承认不高兴,你们才高兴么?”
三两忙道:“大家担心你才问的,而且……”她犹犹豫豫。
沈寒香看了她一眼。
“明明你就看着不高兴,却偏要说自己高兴,高兴不是这个样子的。”
沈寒香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她竟然不知道,一直在笑的自己也是不高兴的吗?
当晚孟良清没来,亥时已过,屋里静得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油灯闪烁了一下,她揉了揉眼睛。
“咱们也睡吧。”
沈宅里已是黑漆漆一片,彩杏扶着沈寒香躺下,将被子抖开,裹在她身上。今夜该她值夜,在屏风后的小榻上躺下之后,她睡得很浅,于是里间的灯亮起来时,她几乎立刻就醒了。脚步声从里面传来,越来越近,彩杏闭上眼睛。
门打开发出一声吱呀,紧接着又关上了。
彩杏忙下了床跟出去,不知道沈寒香要做什么,她也不敢就点灯。沈寒香浑身裹着一件大毛披风,雪白皮毛衬着她乌黑满背的头发,她走到天井边,向井里看了一眼。彩杏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正预备着小心靠近她,把人带回屋里,才迈开步,沈寒香又直起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她绕着桂花树,在树下缓缓而行,时不时停下脚,看树梢上的小花,又好像透过小花在看天穹,今晚连星星都没有,天幕是一片纯粹的黑。彩杏不明白,她究竟在看什么。
好在不过半个时辰,沈寒香就冷得一哆嗦,回屋里躺下了。
彩杏刻意等了小半盏茶才进去,想好若是沈寒香问她去了哪儿,就说起夜去了。
她推开门时,屋里灯没灭,沈寒香却已经睡熟了,彩杏吹灭灯火,爬上小榻去睡,但在门栓和自己小指上系了一根细线,怕沈寒香又要出去,毕竟天凉,沈寒香身子不是很好,如今有身子更马虎不得。
一连五日孟良清都没来,第六日上,沈寒香夜里也不等了,用过晚膳就躺着,半夜起来晃悠的毛病也没了。
起更时分,彩杏离开内院,沈宅门口停着的马车一早染上风霜。
夜色里站着个浑身重黑的人,斗篷连着兜帽,将他紧紧裹着。
“少爷又不带手炉,怕是要病了。”彩杏走近过来,神色漠然,目中却有责备之意。
“不妨事,我的身体,我自有分寸。”孟良清唇色很淡,眉目依稀透出倦意,苍白的肤色就像秋日晨光之中逐渐消散的轻雾,“今日可又起来了?”
彩杏摇摇头:“昨日用过晚膳就睡下了,这会也没起来,出门时奴婢看过一眼,睡得很沉。”
“那就好。”孟良清松了口气。
彩杏却不见轻松,反倒叹了口气,“少爷这是作何打算呢?一直躲在沈家也不是个办法,若要小姐在家养胎,明说便好,何苦折腾小姐也折磨自己?”
自沈寒香第一晚起来闲坐,彩杏觉得不对,次日便找沈柳德给孟良清递了话。于是孟良清每晚都出现在沈宅门外,沈寒香不定是晚上什么时辰会起来,要是彩杏一直不出来回话,孟良清便在门外等上一整夜。他时时就站在那堵高墙下,最久时几乎一得到消息便直接在马车中换了朝服去行宫。
孟良清拢袖望着沈家的墙垣:“既然她已经想通了,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碍,我还是会日日来,你日日禀报就是。别的我暂时不能说,好生照顾她就是。”
彩杏也知孟良清怕有别的打算,这打算想必不只相关后院,恐怕和前朝盘根错节的局势也有干系。沈寒香留在沈家,对她确实是最保险的安排,一想到昨年沈寒香有孕,孟良清不过一时半会不在府里,阮氏就能弄掉她的孩子。阮氏是孟良清的生母,又有阮太傅和林贵妃的支持,他不得不顾忌。要是回了孟家,孟良清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把沈寒香带着,总有看顾不到的地方。
“少爷不必操心这个,沈家众人都感念小姐恩德,自是一心照看好她。只不过久住在娘家,难免会冒出些不好听的话来……”
“尽量让寒香在家养胎,徐大夫也说了,她现在身子不很好,能躺着是最好。”
孟良清咳嗽两声,苍白的颧骨染上一丝病弱的红,又叮嘱两句,便上了马车。
彩杏的担忧虽随着时间流逝成了真,沈寒香回娘家已三个月了,她随孟良清南下时被人掳去的消息不知从何传了出去,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个孟家痴情的小侯爷非得娶回家的女子,恐怕已经不清白了,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否则怎么一直不接回侯府去。
更有甚者,朝中大臣已在打听孟良清的喜好,找嬷嬷好生教导自家姑娘。毕竟忠靖侯已是残病之躯,忠靖侯手里的兵权,早晚会落在孟良清身上。
冬日不适合打仗,从整个朝廷被逼到南边开始就吵吵嚷嚷要派兵上战场夺回地盘的文臣终于也肯闭嘴消停一阵。
行宫深处暖阁之中,凝神醒脑的檀香幽幽化作青烟。
“臣已彻底清点国库,肃清腐败,此仗两年内都不能打,要打就要有必胜的把握。最好的用兵时机,臣以为要等到三年后春季凌汛时节。三年中圣上务必须稳定南方朝廷,练兵列伍,行富国强兵之策,备好此战所需。”
琉璃珠帘遮着屋内光景,只能模糊看见一人躬身站着,一人端坐,两个侍立在旁的妆扮似是太监。
“孟卿为国操劳,也要多注意身子,朕听皇儿说,近来爱卿夜不能寐,回头朕派人去你府上为你看病。”
“谢圣上体恤。”
“爱卿去岁所请,朕心中有数,只还得再等等。”
一时间屋内静默。
“臣知道。”
“知道就好,朕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坐着的人下了地,站在窗前,袖着手,“朕也有过年纪轻的时候。”
这是让出中原大片疆域之后的第一个冬天,第一场雪,行宫中家宴,宴请群臣及家眷。
沈寒香久没出过门,沈柳德如今握着大票银子,连皇帝都要讨好他三分,毕竟将来打起仗来,还得靠着商人们。给他封了个从四品的官位,专管商行定价,除此外也不管什么大事。
“南下途中,死了不少官员,朝廷用人之际,倒也不提商人是下等这祖宗规矩了。反倒靠上了咱们生意人,这个官儿可不便宜,实打实四车银子。”沈柳德从三两手里取走一件黑狐披风,皱着眉头摇头,“这个不好,今儿赏雪的日子,女儿家穿得这么黑沉沉的,跟个黑脸罗刹似的。”沈柳德从衣帽柜中取出一件银白披风给沈寒香穿戴上,笑道,“你小时候我也常这么给你穿,总是忘东忘西,看什么都一副走神的样儿。怎么现在做娘的人了,还这样。”他观沈寒香瘦得下巴都尖得突了出来,胭脂染就的轻红让她看着气色还好,但他隐隐约约就见到妹子从前脸颊圆润的幼时,心里一阵发酸,调转了目光。
“真要去,免不得要见到些人,你可是拿定了主意?”沈柳德问。
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沈寒香一手拖着腰,她的肚子大得肩背微微后仰,披上斗篷稍好一些,眉眼里却有些倦怠。
“总得问问清楚,这么困在家里哪里成呢?”沈寒香微微笑着,嘴唇略有些发颤。她常辗转反侧,派去孟家的人都没个音讯,沈柳德如今连孟府都进不去了。
“孟家好高的门第,大舅子都不见。”沈柳德那日从忠靖侯府回来气得不行,与沈蓉妍抱怨,丝毫不知沈寒香听闻他回来了,正走到门边,听个正着。
“你是不是还想着孟大人呢?”沈柳德拈出一支白玉攒花簪子推入沈寒香高高挽起的发髻中,明珠晃着,像一朵迎风初绽的白梅,被凛冽北风刮得摇摇欲坠。
“大哥说什么呢。”沈寒香出了会神,涩然道,“这么长日子都熬过来了,还差这一面吗?”
“那也不必非得在今日见。”沈柳德说着要拔那簪子。
沈寒香头一躲。
沈柳德放下手,心酸道,“行宫里人多口杂,提拎着眼睛耳朵,我找徐荣轩去递个话,赏梅作诗之后,安排了一场驯兽舞,等狮子拉上来,你就去西苑,我派个人给你带路。”
握了握沈寒香肩头,沈柳德叹了口气,“要记着,如今沈家不是从前的身价了,哥哥官位不高,可咱们有的是银子。只要你住在沈家的四角天地里,拼了哥的老命,也能保得你一片无忧的天地。”沈柳德伸手虚拢住沈寒香,先行一步进宫去,沈寒香随女眷的车马去行宫,与沈蓉妍同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是这些了=。=
☆、一一二
南部行宫当年作皇室冬季南巡之用,西戎入侵之后,工部耗时三月重作修葺,但受限于凤阳郡地势,总是比不上皇宫恢弘浩大。
当晚宴请的是从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皇帝左右首分坐的嫔妃是林贵妃和德妃,真龙天子比四年前巡游时在百姓面前露面憔悴了不少,然而龙威尚在,举手投足饱含说不出的优雅,隐隐透着不可亲近的威压疏离。
孟良清与德妃有几分挂相,沈寒香免不得多看两眼,德妃似有察觉,也看了她一眼,一眼留驻似是以目示意,旋即那目光转开去。
沈寒香居于沈柳德身边,凤阳行宫席座不比皇宫那样大,女眷与大人们同在德裕堂入座。
放眼望去方圆五里是一片明澄的湖水,水面上坐地而起一座巨大戏台。
“待会儿演出就在那里了,不过说是赏雪,这雪现在却不下了。”沈柳德伸手替沈寒香理了理鬓,悄悄以眼神示意,“看见没,忠靖侯府的,都在那边。”
一身红装十分打眼的郑书梅正在两位嬷嬷搀扶下近前给德妃请安。
“你要过去吗?”沈柳德问。
“不用。”沈寒香垂着眼睛,似乎不大想被他们看见。
“孟大人还没来。”
“嗯。”
“那边,与徐荣轩坐在一起的,陈川,他在看我们,你不给你陈大哥打个招呼?”沈柳德遥遥举杯。
陈川也举起杯子,视线凝在沈柳德旁边坐着的沈寒香身上,他等了片刻,看见沈柳德在与她说话,终于她抬起眼睛看他。陈川嘴角抑制不住上翘,像个冒失的少年,晃动手中杯子,酒液都溅洒了些出来。
可惜离得太远,他看不出沈寒香的神情,是欢愉,还是不高兴。一杯饮尽,再看过去,沈寒香已起身,她身形分外臃肿。陈川的眼一直跟着她,忽然扭头对徐荣轩说,“我去去就来。”
徐荣轩身边有人在与他攀谈,便就摆了摆手。
不远处传来的阵阵梅花幽香,沉淀在人心脾之间,清苦气味让沈寒香稍觉好受了些。
陈川走来时,正见沈寒香靠倚着白玉阑干,远远望着氤氲在湿润雾气里的梅林,远处红白二色云雾交织,煞是好看。越是走近,陈川心底里越是跳动不止,脚步靠近时,沈寒香似有所觉转回了头。
沈寒香略屈了屈膝行礼,陈川忙虚扶一把:“你我还客气什么,怎么跑这儿来了,不觉得冷吗?”
沈寒香自斗篷里露出抱着的手炉:“不冷。”她鼻尖冻得发红,胭脂色衬着气色反显得很好。
陈川也走去靠在阑干上,低声说:“好久没见你,听说你被西戎人掳去,我担心极了,当晚就骑马出城,却没追赶上西戎人,马儿都跑死了两匹。还是孟良清了得,把你带了回来。不过既然回来了,也该派个人来报个平安,怎么如今你嫁了人,就不把陈大哥当朋友了?”陈川目中含着戏谑,又透露着苦涩。
沈寒香不敢多看他眼睛,说:“回来就病了一阵,我以为大哥会告诉你。”
“他确实告诉了我。”陈川顿了顿,“我也知道你染了风寒,我还知道,你夜不能寐,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才病了好了又病。你大哥会告诉我是一回事,但我想你亲口告诉我。”陈川手指颤抖,定了定神,握住沈寒香的肩膀,令她转过身来。
陈川认真注视着沈寒香的眼睛:“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你的病都好了吗?究竟你为了什么,无法安心睡眠?”
沈寒香脸色苍白地笑了笑,“陈大哥也想问我,外间的风言风语是真是假吗?”
“我哪是这个意思!”陈川不由得松了手,慌忙道,“我当然知道都是假的,你若不信……”陈川摸了摸靴子,藏在里头的匕首进宫之时一一解去,这时想要赌咒发誓却没刀子使了。一时无奈,手臂被拽了住。
“随口一说罢了,我知你是好意。”沈寒香转过脸去,侧脸上的胭脂像落在雪中化开的一片红梅花瓣,“我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
“那你为何不回忠靖侯府?”陈川柔声问,“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我也不知道。”沈寒香茫然望着天顶,叹出一口白气,“过了今晚,也许一切都会有答案。”
“大哥希望你过得好,要是孟良清辜负了你……”陈川踌躇片刻,鼓足勇气说,“那对金镯子,你还记得吗?徐氏给你的,你又转赠给我作为谢礼。”
沈寒香想了起来,当年陈川帮忙不少,为了谢他,她便将徐氏给她的一对儿金镯给了陈川,陈川只收下一只,却不知道陈川现在提起是什么意思。
“你说要我将来讨媳妇用,送给你嫂子的。”陈川黑沉沉的双目凝注着沈寒香,“镯子我还好好收着的,要是有那么一日,孟良清辜负了你,我不介意将它物归原主。”
陈川说完便就告辞,沈寒香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陈川说了什么。
那时陈川已经走远,徒留下一袭墨蓝色背影。
当驯兽舞的演员,两头威风凛凛的狮子被装在铁笼中拉上湖面时,沈寒香向沈柳德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一个宫侍为沈寒香带路。
西苑偏安一隅,是这座行宫里比较静谧之所,沈寒香一面随着宫侍行走,忽然觉得脸上一片湿漉漉的凉意,抬头只见宫灯柔光之中漏下的点点雪砂,起初只是一点碎粒,渐渐变成大雪。
“糟了,没给小姐拿一顶雨盖避雪。”宫侍说道。
“无事。”沈寒香兜起斗篷上连着的帽子,将脑袋整个裹在里面,“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