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前李玉倩下厨做了些点心,晶莹剔透的桂花蒸藕、裹着面粉炸得黄酥酥的藕片、用两个时辰辅以各种香料煮成的卤汁烹制的卤藕。入秋时候刚搬到这间宅子,把从前旧宅埋桂花酒也带了十坛来,沈柳德叫人起了出来,结果就他一个饮酒,干脆把沈柳容也叫来坐着,两兄弟喝得脸孔发红。
沈柳德抚掌大笑,潮湿的空气里漏下数缕金色阳光,接近傍晚了,霞光反而大盛,一忽儿变成玫瑰色,铺了一地。
这时候孟良清来了,他大步走来,换过了一身白衣,腰上挽着碧绿的束带,白玉束住乌黑的发,从晚霞里走来,竟有几分眉目如画,沈寒香乍一看见,都有些愣了。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众人起身见礼,下人搬来一张椅子,孟良清在沈寒香身边落座,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这么高兴,不如在家住几日好了。”
“爹怎么样了?”沈寒香忙问,犹豫道,“还没见过娘,怕不好。”
孟良清说:“爹身子已有起色,娘忙着照顾他,只见了我一面,吩咐了几句,现在还守着爹。”
阮氏不想见她,沈寒香既松了口气,又提着口气。沈寒香清楚,阮氏不希望她在郑书梅之前生下孩子。但孩子什么时候降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尤其她无法为了阮氏的欢心不要和孟良清的孩子。
那天晚上,孟良清喝了点酒,陪沈寒香留宿在沈家。
天还不很冷,顾及孟良清的身体,沈蓉妍叫人烧了个火盆,孟良清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过略饮了两杯桂花酒,进屋就躺着了。沈寒香钻进被窝之后,孟良清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的脸颊绯红,眼睛半闭半睁着。
沈寒香手指摸着他的头发,她很喜欢孟良清的头发,像是世间最上乘的丝缎一般,光滑又柔软。
“别离开我。”
半夜里沈寒香想去端杯茶,却被孟良清一把抱住腰。
他的神情并不轻松,沈寒香勾开他脸上沾着的发,亲了亲他的耳廓,不去取水了。
孟良清没有醒,但紧张的情绪传染了沈寒香,甚至几次忽然被一阵心慌惊醒,睁开眼就看见孟良清睡得沉沉的,沈寒香伸手抚平他眉心的皱褶,唇印在他的眉间,心想,到底孟良清在担忧什么呢?她猜多半是朝堂上的事,只有朝堂他才没有兴致告诉她。
然而三天后,沈寒香就知道了,让孟良清烦扰不堪的事并非国事。
如今的沈宅位于凤阳郡最繁华的九阳镇上,时近中秋,家里人手不够,沈蓉妍打算到集市上采买一些月饼和其他小点,一部分自己厨房做。
“今儿徐大夫可说了,我可以出门。”孟良清去行宫前,沈寒香得意地冲他笑道。
孟良清温和地同意了,让她和沈蓉妍、李玉倩以及一干丫鬟小厮一起出门,将自己的贴身侍卫派去两个保护她们。一早便就进行宫与皇帝商量国事,偏安一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三五年内,要再发动一场光复北方疆域的战争也是不可能的。朝中上下都在愁这事,便是怎样赚钱存粮,有了粮食和钱,才可能去打仗。
“那些是男人们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南方城镇的繁华似乎并未受到这场战乱的影响,集市上依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我才不操心打仗。”沈寒香撇撇嘴。
“还不是操心那个孟良清,我看你呀,这辈子也是完了。”卖水粉的小摊贩打开雕饰精美的木匣,取出来新上市的香粉给李玉倩试用,李玉倩忙止住他,示意跟着的丫鬟云珠过来,“让她试试,我看个色就是。”
买完了水粉胭脂,李玉倩又在一间铺子里看中了一面麒麟狮子镜,沈蓉妍索性带着几个小厮丫鬟自去采买食材,沈寒香本来想跟她二姐一路,却听李玉倩说,“去去去,谁让你们才是亲姐妹呢。”沈蓉妍向她眨了眨眼睛,沈寒香只得又哄着李玉倩进了一间珠宝首饰铺子胡乱逛。
李玉倩也不是真的想买,只不过喜欢逛,看得久了,店主见她们不买,便去招呼旁的客人了。
李玉倩落得自在,目光掠过各种宝石珠花,遇到喜欢的更是毫不避忌,叫伙计取出来试戴。
沈寒香看一时半会儿揍不了,干脆找了张椅子坐下,站得久了腿肚子都抽筋了,坐下时还一抽一抽的酸痛。
这时响起一个惊疑不定的声音:“沈寒香?”紧接着那人直接走到沈寒香跟前,拉着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婢女在她身后叫道,“奶奶可慢些走,当心身子。”
郑书梅不耐烦地摔开婢子的手,喜道:“怎么你回来也不回府,我们竟一点都不知道,少爷一天到头脸色不好,我还以为他没能把你带回来,哭了好半天呢。”
没想到在这儿碰见郑书梅,沈寒香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只不过站起身来同她问过好,郑书梅盯着她的肚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来你这个要比我的早出来,待会儿就跟我回府去罢,咱们好做个伴。”她瘪着嘴向身后睇去一眼,不悦道,“省得这些个下人成天就盯着我一个,好像我要犯什么错似的。自己的身子,我自己难不成还管不住?”
那瞬间沈寒香的脑子里是懵的,半晌才喃喃道:“你也有孩子了?”
郑书梅笑眯眯地摸着肚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抿着嘴悄声对沈寒香嘀咕,“本来你不见了我以为少爷不会有心思,没成想还是……”想着又气不过地捶了沈寒香一下,“不过给我添了好大的麻烦,要不是想着早晚都要……我才不想在这南方生孩子,前一月又潮又热,还有好多虫子!”郑书梅伸出手臂,给沈寒香看了看她臂上的红点,“晚上睡觉痒得不行,我还挠破了几个。”
“这是谁?”李玉倩看沈寒香脸色不好,将郑书梅推开一些,扯过沈寒香站到一边,郑书梅也皱起眉头,“你又是谁?”
☆、一一〇
没等李玉倩回答,郑书梅已绕过她,嬷嬷们提防李玉倩生怕她碰着了郑书梅,李玉倩被挤到外围,大声叫嚷:“告诉你们别欺人太甚,我妹子可是忠靖侯小公子的人,惹毛了姑奶奶我……”
郑书梅回转头,手里捋着条帕子,沾了沾额角不存在的汗珠,“忠靖侯府的人啊?”她娇媚的眼神转了转,笑看沈寒香,“人家还真是怕得不行,凭我称她一声妹妹,你倒是猜猜看,我们又是哪家的人?妹妹,这是你姐姐?”
“早年家中姐妹,书梅,回来没叫人告诉你一声,是我不是,看在我姐姐有身孕的份上,就别同她置气了。”
郑书梅做惯了官宦人家小姐,到了孟良清府中,才晓得人外有人,对着阮氏卑躬屈膝,对着各路娘娘曲意奉承,唯独沈寒香家世比不上她,样貌人品无不平平,她方与之亲近。只有在沈寒香跟前,她分明觉得自己从未低过半点身份。
“妹妹说不计较就不计较。”郑书梅叫人放了李玉倩,李玉倩大着个肚子,又知道了郑书梅是孟良清别的侧室,一时不敢再撒泼,毕竟在家住得再久,沈寒香也要回去的,她不能给她添麻烦。
“既然碰上了,不管怎么说,你也该回家去了罢?这么久了,你就不想爷?”郑书梅拉着沈寒香的手低声说。
“他知道的。”沈寒香道。
郑书梅神情一僵,旋即勾起嘴角,“倒是我多事了,那咱们就走吧,反正过几日你也得要回来,回来咱们俩可以天天作伴,省得无聊。”郑书梅收了亲热,东西也忘记买,看了李玉倩,带着人便走了。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想回去就赶紧回去。”李玉倩气呼呼地坐在一边椅中,颇有些忿忿,“得意什么啊,还不都是给人做妾,好歹我是明媒正娶……”话未说完,忽然噤声,才回过神连沈寒香一并骂了进去。
沈寒香却在走神,压根没听见她说什么,李玉倩心烦意乱叫人包了几支珠花,权当来过了。
车轮辘辘,流苏与铃铛从车盖四角垂落,作着碎碎的响。
一路上沈寒香没说话,李玉倩当她是因为惹了郑书梅不高兴,也拉不下脸子和她说话,索性二人都不说话。回到沈家各自回去更衣休息,都是劳碌不得的时候,沈寒香心里装着事,到晚上饭也不想吃了。
下人回厅里,李玉倩和沈蓉妍正把中秋的果品分盘,下人道,“三姑娘说天儿闷,不大有胃口,让主子们先吃。”
李玉倩撒手撂了手上的干桂圆,冷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家府里的姨娘倒成了她的亲姐妹了。我倒要看看,她是哪根筋不周正了。”这么一撒火,沈蓉妍都觉出不对,忙拉住她,“你们俩一块儿有说有笑出的门,怎么就惹到你了。我妹妹不是个容易惹人的性子,我看你别去她那儿撒火,怎么一回事,没准你还要去道歉才是。”
“你们沈家人都是一路心,欺负我一个是吧?!”李玉倩眼一瞪,怒气噌噌上窜,“得,你要问怎么回事,听了可别胳膊肘只知道往里。你妹妹带着我咱们去逛,不知怎的碰上个要叫她做妹妹的,眼高于顶,语气傲慢。我也在那儿,那家的女人只当是没瞧见我,我怕她们挤着你妹妹,同她站在一处,反被那家的下人拉了出去,拽着我的胳膊生怕我贴上去似的。还一口一个妹妹的叫,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你妹妹倒好,回来路上一句话不说,我也不是要她给我道歉,好歹有一句解释也好。”李玉倩越说越委屈,眼圈通红起来。
“什么女人……”沈蓉妍听得脑子发晕。
“忠靖侯家少爷的侧室,还有了身孕了。”李玉倩没好气道,“带的那些个下人,个个如狼似虎地护着,光一个嬷嬷就膀圆腰粗,吓得我也不敢动了。”李玉倩摸了摸肚皮,“你说要是今日有个什么好歹,你拿什么和我相公交代去?”
沈蓉妍忙点头,安抚两句,神色担忧地望了眼屋外,“怎么孟良清身边的人也有孕了?”
李玉倩这才反应过来,“她不是为着这事才心情不好,不想吃饭吧。”前一阵沈寒香生死不明,那女子的肚子还没大起来,显是在沈寒香不见了之后才有的身孕,这么一想,李玉倩心里那点本随着和沈蓉妍大倒苦水而纾解下来的怒气,彻底消失了。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傻呢,我去看看她。”说一不二的李玉倩起身就向外走。
“等等,我也去。”沈蓉妍忙跟了上去。
暮色将至未至,金红色的日光像水浸进屋里,染出一片霞光照眼的瑰色。
“姐儿刚睡下了,回来就在床上坐着发呆,奴婢给她捏脚她也不用,后来握着半卷书看,就睡着了。”三两在屏风外见着沈蓉妍与李玉倩,忙禀道。
“先不是还说不吃饭了吗?”
“嗯,之后就又睡了。”
“怎么这么能睡……”李玉倩边说着边往屏风后来,只见沈寒香真歪在矮榻上睡着了,只是睡得浅,这会儿已渐渐睁开眼睛,一看她们来了,忙坐起身,“怎么你们来了……”
“还问我们怎么来了,你现在是两个人的身子,怎么能不吃饭呢?”李玉倩在榻边坐下,三两拿来脚凳,沈蓉妍也就坐了。
“没什么胃口,大概是中午时吃得多了。”沈寒香眉梢眼角都带着倦色,似乎真的困。
“回来时那么一通奔波也没见你累,今日怎么就累得很了。”沈蓉妍蹙眉道,“要不要叫徐大夫给瞧瞧,孟大人担心你身子,叫他在这边住下了,你要用药要觉得不舒服,差个人去叫就是。”
沈寒香点点头,“知道。”又问,“你们还没吃饭罢?要不叫人摆到我屋里来,我陪着你们吃些。”沈寒香知道她今天这顿饭要真不吃,这俩人必定不放心,索性叫人去安排晚膳在自己屋里。
吃饭时沈寒香含着筷子,就有些走神,一顿饭没吃多少,喝了碗粥脸色就有点发白,似乎真是半点吃不进去了。
“白天我不该说那话,你别往心里去。”用过饭,李玉倩漱了口,茶递给下人,看向沈寒香。
沈寒香想了想,才想起那回事,摇头道:“我本就什么都没想。”
“没想就最好。”李玉倩认真望着沈寒香的眼睛,沈寒香由得她看了一阵,随即撇开目,刚要找个借口送客。
沈蓉妍叫人拿梅子来备着,李玉倩说,“今日你是生了气的,我们两个一道长大,你什么性子我不知道。那会儿我天天欺负你,欺负得狠了你也就私下里和我说几嘴,状也不会告,那会儿你才多大点子,心里就尽是弯弯绕绕。既然说开了你不是生我的气,那就是为了珠宝铺子里见到的那个人了,我和你二姐都在这里,就要你一句实话,那个孟良清,他待你是不是真的好?”
沈寒香愣了愣,脸颊有些发红,眼圈也有点泛红。这一世她遇到的这些人,毕竟与前世不同,她们才认识她,而她却已是第二次认识她们,常常有不真切之感,偶尔也会分不大清楚,对她好的这一世是真的,还是对她不好的上一世是真的。孟良清是不同的,前世他们不认识。
“确实姐姐们多想了,他待我很好。”沈寒香道。
“那他的家族呢?”
沈寒香张了张嘴,没说话。
“我听说……”沈蓉妍看着沈寒香,“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你失了个孩子?我着实不想提这事,但既然现在在家里,这世道又乱,我们能够重聚也是不易,二姐不希望你再受半点委屈。”
一股滚热自沈寒香心口升起,要是一个人受了委屈没人看见,再委屈也只有咽下去。但一旦有人关怀,就再难忍得住。
沈蓉妍手掌贴着她的脸,语声沉稳,“沈家已同过去不一样了,就是皇宫里吃用不到的,咱们沈家也有。这些是你给大哥的,是你给我们的,拿命换来的富贵,我同哥哥还能常常相见,不比你嫁到那堵高墙里去,你要是什么都不说,我们也只有担心着。”她握紧了沈寒香的手,“但你要知道,我们都是舍不得你受委屈的,你也不必都忍着,你的男人待你真的好么?”
那瞬间沈寒香在沈蓉妍与李玉倩眼里看见了实实在在的心疼,她从没想到过,被人关怀的滋味是这样。前世她受惯了岁月的苛待,她不怒不争不抢,唯一的反抗,是在李珺彻底抛下她和儿子时,而就那一次反抗,连命都赌了上去。
这一世她不敢轻易掏出自己的心,她想要把它安稳保存起来,即便是与孟良清订下约定之后,她也没有将整副心都交托出去。这一世待她好的人不少,她却都没法轻易相信,陈川待她是好的,她充满感激愿意以她所得所能报答,沈柳德起初让她觉得唾弃,烂泥扶不上墙的软弱着实让她生气,而她能做什么?即便重来过,她也只是个庶女,她能掌握的东西太过有限。只好赌一把,关外行商是她的赌,嫁给孟良清也是她的赌,谁知道前世她的赌棍丈夫运气那么烂,她却运气不错。
命运的节点从冯氏死后的调查开始偏离上一世的轨迹,逼死马氏的谣言没有出现,此后种种,以星星燎原的趋势渐渐脱离她知道的过去。
孟良清是什么呢?
如果说这辈子一开始就是不真实,孟良清便是那个将她从虚幻拉入真实的男人。
他以把她的命运与他绑在一起作为开始挤入她心里的起始,不得不承认他狡猾又蠢笨,他小心翼翼探寻她的喜好,悄无声息地帮她,他为她学做糖葫芦,岂不是笨拙,他为她走到他身边一步一步布置,从《女德》始,在她的紧张和害怕出现之前,就开始谋划布置,又有与上位者做交易的胆气。这等润物无声的默然相知相护,对于沈寒香而言,在不知不觉里就抚平了她这一世生而无法信任他人的逆鳞。
去年今日,她怨过孟良清,但这一年里,他几乎为了她丢了性命,她再也无法怨怪他,或许他可以尽力办到很多事,却无法决定自己生在什么样的人家。孟良清怎么会知道,每次他说对不起的时候,她心里有多难受。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忐忑她的每个反应,甚至他有了第一个通房丫环,还生怕她会生气。
这样的孟良清,为什么在她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的时候,让郑书梅有了身孕呢?
看沈寒香久久没有说话,李玉倩急了,拽着她的胳膊摇晃:“说话呀!”她见她双目放空,一派费劲思索的样,竟不自觉觉得瘆人,那一刻坐在她眼前的沈寒香,就像早已不在自己身子里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一一
“他确实待我很好,你们究竟想听我说什么呢?说他待我不好么?”沈寒香微微笑道,“你们关心我,我都知道,但孟良清从未有半点对不住我的地方,再让我说多少遍也是如此。”
沈蓉妍欲言又止。
“那他为什么在你下落不明的时候,又让其他人占了你的位子,还有了孩子呢!”李玉倩叫道。
“这是什么胡话,大家子弟,谁不是三妻四妾。他是孟家的独子,身边的女人有孕是好事,三两。”沈寒香转头叫了声。
三两从屏风后出来,小半年里她的模样长开了些,清丽秀气。
“告诉彩杏,准备一份礼,给郑姨娘恭喜用的,她有了身孕了,不能怠慢,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沈寒香笑着。
“是。”
李玉倩气得直拍她的手,“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还恭喜她!要是我流落在外的时候,我相公让别的女人大起肚子来,看我不撕了那贱人!”
“说什么呢,他不一样啊,高门大户,与我们小户人家毕竟不同。我们成亲到现在,都没红过脸。”沈寒香想了想,“也不是我处处忍让,而是他事事周到,照顾得滴水不漏,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我急赤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