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知道前方是一片坦途,但他的步子依然迈得小心又谨慎,骤然失去了视力的人大抵如此,只觉上下左右,一片昏黑,不辨方向,不知深浅。
俞适野虽然不想看红出了一片天的巨大枫树,但还一直关注着温别玉的动向。
当看见温别玉特别谨慎,甚至有一点迟疑地向前走的时候,他几步往前,一路来到红枫树下,背对枫树,面朝温别玉,保持一个只看见人而不会瞥见多余东西的姿势。
他告诉温别玉:
“放心大胆往前走,我在这里看着,走歪了我会提醒你。”
闭着眼睛的人停顿一会,再迈步时,步子果然大胆了很多。
只是当人闭着眼睛的时候,方向感确实失去了作用,俞适野眼睁睁地看着温别玉一会儿往左歪一点,一会儿往右歪一点,走着大大小小的波浪线,最后成功歪出了好几度斜角,稳稳歪到自己的跟前,只要再跨一步,就能准确跨入自己怀中。
虽说后面也是枫树,也有枝桠可以挂木牌,但俞适野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下温别玉,当他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温别玉先一步停下,如同知道面前有人似的,略带迟疑问了声:
“俞适野?是你在我前面吗?”
“嗯,我在。”俞适野回答。
“有点感觉。”温别玉解释了声,“现在向哪边转?”
“往你右手边,不用转太多,转30°就行了。”
温别玉照做了。他转了身,转得更多一些,于是错过了枫树最低垂的那跟枝桠,不得不面对一根比他高了不少的树枝。
俞适野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声,就见温别玉抬起手臂,向上空一摸,指尖正好扫到垂在树枝下的木牌,这下,闭眼睛的人确认准方位了。他垫了一回脚,一点点摸过去,准确摸到了一个空位,于是抬起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臂,将串有木牌的红绳往树枝上系。
树枝颇高,只是抓一下还没什么,再想要将什么东西系上去,就不容易了。
温别玉的双脚越垫越高,中途还趔趄了下,本来就有点在意的俞适野一眼看见,连忙走上前去,自后边一把托住人的肩背:“小心点。”
或许是之前就知道俞适野在身旁的缘故,这一次被人自后面托住的温别玉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姿势。他问俞适野:“红线绑到树枝上面了吗?”
俞适野顿了下,飞快朝头顶扫了一眼:“嗯……没绑到。”
于是温别玉再尝试着努力片刻,又问:“现在好了吗?”
俞适野不得已,再抬眼,看了下。
已经被缠了密密麻麻红线和木牌的树枝真不太好分辨到底成功没有,俞适野盯得久了一点。这一过程里,那些簇拥在一起的红色,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有点不耐烦看这些,于是将目光集中在温别玉的双手上。
“……还是没有,往下一点,那边正好有个树杈可以勾住红线。对,就是这样……”
等看见温别玉手中木牌的红线终于勾上了树枝,俞适野长长舒了一口气,正待继续指引,突然察觉头上有点动静,循着一望,正望见一片红枫脱离枝梢,晃悠悠向下飘摇。
黄昏的金光穿透密匝匝的叶片,点在这片落叶上,将红点燃成金,像红色的烈火,腾出了勃发的金光……
因着这片叶子是往自己所在的方向飘的,俞适野看了有一会儿,近在耳旁的声音都没及时回应,导致怀中的人忽地转了个身。
“……你在看什么?”
俞适野恍然回神。他迎上温别玉看来的目光,注意到对方手中的牌子早已挂上树枝,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看不喜欢的颜色看了这么久,而且没有感觉到多少不舒服。
他又看了一眼枫叶,再向温别玉。
他发现一个自己熟悉的面对恐惧的方式……虽然是过去式的。
“别玉,和我一起去个地方吧。”
“哪里?”
“枫林。我们去枫林看枫叶。”
***
置身于一片枫林中的感觉,和站在一颗枫树前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天地被切成了三种颜色,天上一片深红,地上一片橙红,中间倒有些黑褐色的树干,可树干周围还有笼罩着一层红雾,像张大网,悄无声息地出现,悄无声息地聚拢——直至像一个口袋,把人套入其中。
当俞适野发现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很深重的寒意。
秋天本来就是寒凉的,这种凉意像是从身体里头渗出来,并不非常剧烈,但非常绵长,像是一匹布里一条怎么抽也抽不完的丝。
“……你不太舒服吗?”
旁边的温别玉问了这句话。
这是道路边的长椅,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
俞适野没有转头,他的目光就盯在前方的一处,红枫在视线里晃出了一些重影,而他强迫自己去面对与接受。
“……嗯。我有点冷,可能不小心感冒了。”
一只手伸过来,在他额上轻轻一触。
“你在冒冷汗。”温别玉又说。
“是吗?那可能我感冒得有点严重。正好来了日本,回去泡泡温泉缓缓就好了。”俞适野再度回答,口齿清晰。
一件犹带着体温的外衣落到俞适野的肩头,落下的时候,外衣往下滑了滑,那点微薄的温度刚刚临近,便又走向远方。
俞适野平静地感受着,他像一个正在拔河的人,这头是自己,那头也是自己。
但这头的自己是现在的自己,那头的自己是过去的自己,是该被改变该被战胜的自己。
他努力着,角力着,直至落下的衣服又被拾了起来,重新搭在他的肩膀上,和这件衣服一起来的,还有温别玉的手,及身躯。
温别玉侧身拥抱住他。
“多穿一点。”温别玉说,“正好我也有点冷,这样比较暖和。”
俞适野怔了下,他侧头看着温别玉,先有点茫然,忽而醒来,像做梦的人从梦中醒来那样,抽不断的湿冷消失了,过去的自己消失了,满天的红雾沉下地底,也消失了,红枫树又变回红枫树林。
他的身体开始回暖,暖意来自温别玉,源源不断的热量从对方的手臂,从对方的躯体传递过来,魔术一般,拂去他双手上的细颤。
于是他结了冰的心,也因这温度融化了一角。
俞适野忽然很想倾述,微微笑了,对温别玉说。
“其实……”他表情轻松,像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知道吗?我有点讨厌红色,这种深色,有时候让人感觉恶心。不过——”
对方的语气里带着些调侃的味道,将话说得很轻松,好像正在下午茶的茶歇时间里,聊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可这不是玩笑,这是真的。
这人从过去就是这样,越是紧张他越要自己不在意,越是困难他越要自己去挑战。
俞适野曾用这种态度骗了许多人,现在,也用它来骗他。
温别玉由红色联想到了血,联想到了车祸,甚至一些更可怕的。但无论想到了什么,担忧着什么,他都没有表露出来。
他将自己的面孔埋入俞适野的肩膀,遮住由秋意萧杀出的许多颓然。他已经知道了冰山一角的真相,而这只让人更加渴望见到整座冰山。
他的心让他直接去追问俞适野,但他的理智制止了他。
这样做并没有用处,也得不到结果,只有面对放下心防的俞适野,语言才有意义。
细微的刺痛在温别玉身体里泛出来,不剧烈,大概是指尖被针扎了一样的感觉,但这感觉一直梗在心里,梗得难受。他配合着笑了两声,等待俞适野接下去的话。
“不过,现在再看看,又觉得,眼前的这片枫叶林虽然是红色的,但依然挺美的。它拥有生命,生机勃勃,带着一种温暖干燥的力量,像是……”
俞适野的目光落到了温别玉身上。
对方的脸埋在自己的肩,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他的手抬起来,虚虚的停在温别玉的肩膀上,没有落下去。
他回应了这个拥抱,但不让温别玉发现。
同样还有一句话,也藏在心底,没人发现。
这种干燥温暖的力量,像是你的体温。
俞适野虚悬了一会手,准备收回,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温别玉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温别玉还是埋首在俞适野的肩膀上,并没有抬起脸的意思来,但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准确且牢牢地抓住俞适野的手,并将其放在自己身上。
“就这样放着。”温别玉。
“嗯……”俞适野想说点什么。
“放着。”温别玉有点凶。
俞适野没有说话了。他将手放在对方身上,那股干燥的力量像一下来到了他的掌心,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些缠绕在他体表的温度,就随着空气,进入体内,腾得燃起一点微弱的火星来,将他烫了一下。
第二十八章
俞适野的手因为这点烧灼的感觉抖了一下, 他趁势收回, 自座位上站起来。
“这里看得差不多了,正好我们都有点冷,就走路下山吧?”
“嗯。”温别玉回答一声, 也慢吞吞自座位上站起来。
他们认了来时的路,一同走去。
满地的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 偶尔能见一两只动物穿行于树木之间,睁着双好奇的眼睛, 朝他们看来。
山风是凉爽的,徐徐地吹,将人心里的躁气一点点吹散了。或许是因为这座山本身有下山缆车的缘故, 这一条道路上的旅人并不多, 俞适野和温别玉在山林之中很惬意地走了一路,直到到了半山腰的便利店处,才见着了人。
正好走得有点饿, 俞适野来到便利店前买了些关东煮, 他挑着一些没吃过的尝尝,本来只是可有可无地吃一点,却突然尝到了串叫不出名字但特别好吃的丸子!
俞适野整个人都震惊了下,立刻冲温别玉招招手:“别玉。”
“怎么?”
“给你尝尝,这个特别好吃。”
俞适野说着, 将手中的丸子递到了温别玉的嘴边。看着对方张开嘴, 咬着丸子,将其从竹签上摘下来, 含入左边的腮帮里,像松鼠嚼松果那样,鼓着脸,嚼了嚼。
这种小松鼠似的咀嚼状态很有魔性,俞适野盯着看了好一会,直到人把东西咽下去了,抬手擦擦对方嘴角的一点光泽。
“如何?”
“味道确实不错。”
“那,再来一个?”俞适野还想再看看松鼠吃东西的样子,心机地冲温别玉举起手里的竹签和纸杯,“其他的也不错,我们一起尝尝?”
温别玉陷入了思考,嘴里吐槽着俞适野,身体却自动在座位上坐下。
“你这样,晚上要吃不下饭了。”
“不怕,再往下走一截,一路走到车站那里,就当消食了。”
他们闲聊着,分着东西,你吃一串,我吃一串,偶尔吃到味道不错的,还交换品尝,等一纸杯子关东煮吃完,俞适野出了点汗,目光下意识挪到冷冻食品区,想要些冰的东西来降降温,但是……在山上的时候,他才说过自己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