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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蘑菇吗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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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这样一个孩子,升仙之后独身前去冥界抓了杀他父母祭天的王,一人回山肃清当年谋害师父的乱党,六界混战年代勾结妖魔二族,最后在自己的大婚典礼上被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劈得魂飞魄散。
    ——有谁知,他原是六界博弈赛局中的一颗棋。
    他的故事以“火德星君”起始,以“叛徒”身份作结,在仙庭的史册记载中不过寥寥数笔,没有留半分笔墨给一个名叫“沈清宣”的女仙。
    他的爱与憎如此分明而炽烈,致使他虽然魂魄被天雷劈散而怨气不散,悄悄归聚在六合山中。
    千年后的他魂魄已不知踪影,只凭着一腔浓厚的怨气重返世间。他借着纪知云容器般的身体完美隐藏自己,凭着灌入大脑的记忆迅速了解如今的一切变化。他诚惶诚恐地熬过最艰难得时期,终于站到了她面前,她却赠他一句:“我有相公的,不能跟你走。”
    手腕被抓出五道鲜明的指印,沈歆已感觉不到疼痛。唯有胸前的吊坠徒劳地闪光发热,诉说着临渊对她千年不变的爱意。
    可她却近乎麻木。
    若是撇开一切,说不清他们谁更可怜。
    但她并非与临渊相爱相知的那位妖怪,亦没有飞身为临渊挡去天雷。所有关于沈清宣的一切,皆来自六合山的吞噬境界中。
    上一世的沈清宣变作了如今的沈歆,而临渊仍然依托着上一世未能实现的幻梦苟延残喘至今,不知该怜还是该叹。
    临渊自觉弄疼了她,松了几分力道,温言劝她:“宣宣,只要我们有了长明灯,便可脱离天地法则,万古长生。无论仙庭还是魔界都不能再欺侮我们,我不用再刻苦修行,你也不用拖着一副疲累的身子治病救人。”
    “长生有什么好的?无边寂寞而已,我不想长生,”沈歆轻轻摇头,恳切地注视他,“但我也不能看着你再一次灰飞烟灭。”
    他眼里有了欣喜,不禁一把抱住她,“我知道你还是在意我的。”
    她默默承受着他的力量,没有回应他的动作,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先离开这里,不要叫仙庭的家伙发现你,到时候你不好脱身。”
    临渊话音陡然一转,“这么说来……长明灯确实在此处了。”
    沈歆怔愣,遍体生寒,“你依然想要得长生?”
    不过幸好,他尚未得到长明灯。
    “长生与你,皆是我夙愿。可我此行,不单是为我。”临渊抚上她的侧脸,语调里是无限温柔,冰冷的温柔,“你转世投胎,爱上了那位多管闲事的苍溯君。这一世你先遇见他,被他所骗,没关系,我不怪你。”
    瞳孔蓦地收紧,抚在她面上的手转瞬之间游移至她的脖颈,慢慢施力。他的声音愈发飘忽,带着一点异样的诡谲,“反正他都要死了,他无来世,但你有。重来一次,让我先遇见你,就可以了。”
    沈歆的后背撞上庭院的围墙,她脚不触地,本能地扯开扼住喉咙的手指,听到纪知云骨节碎裂的声音,却又不敢再蛮横用力了。
    白骨外露的手掌似乎感觉不到疼,卯足了劲掐住她不放。窒息感一寸寸淹没她,她只觉得手背像是灼烧一般疼痛,临渊扭曲而悲切的脸孔在她面前模糊……
    只听“咔嚓”一下,脖子上的力量突然松开,一双手臂稳稳当当接住她。滚烫的液体迸溅在她面庞,睁眼时画面血红一片。空气大把涌入她的肺,她疯狂咳嗽起来。
    温热的手掌蒙住她的眼睛,她嗅到熟悉的味道,顿时困意来袭,安心偎进来人怀中。
    “相公……”
    影刃刀光乍现,映出晏方思桀骜的眼。他一身黑衣,口罩还未来得及摘下,眼中泛着血光,似笑非笑的瘆人。他手腕上的佛珠露出袖口,染了几滴浓稠的血。
    晏方思斜乜着临渊,“你这狗东西,一千年过去了,还是这么不堪一击啊。”
    “苍溯君。”临渊捂着受伤的右手勉强站定,“没想到千年之后,你依然觊觎着我的妻子。”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她早就不是你家沈清宣了。”晏方思慢悠悠地把影刃立在一旁,抱稳沈歆,拿袖口擦净她眼皮上的血,“再说了,但凡有点眼力的,都会喜欢我而不是你吧?”
    临渊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瞥见他脖颈上忽隐忽现的黑色纹路,不禁笑了,“苍溯君,你别光顾着取笑我,倒是你,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吗?”
    晏方思不以为意,一手揽着昏厥的沈歆,一手召来影刃,“谁知道呢,反正我肯定会在你之后嗝屁。”
    临渊没有逃,也没有动。
    晏方思扬起刀扛在肩上,“要留什么遗言么?”
    “你杀不死我,”临渊支撑不住,瘫软在地,眼里却不住淌出阴鸷,“我无实形,寻到下一个躯体便可再次凭依,你杀死的只会是纪知云。”
    “哦,那又如何?”晏方思吊儿郎当地挥了两下刀,“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苍溯君啊,杀错一个就再杀一个咯,很难吗?”
    “她醒来以后,你要怎么同她交代?”
    “反正我早就看纪知云那小子不顺眼了,回头就说我的刀太快,一不留神斩过了,让她找我的影刃要说法去。”
    “你……”
    “所以说,你有什么遗言么?”晏方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将刀尖对准他的脸。
    临渊不语,嘴角浮现一个微妙的弧度。
    “既然你没有话说,就听我唠叨两句,免得你再次灰飞烟灭时依旧被蒙在鼓里。”影刃的刀尖在地面勾出一个血红的圈环,晏方思凉薄的声线飘荡在临渊耳边,“一千年前,沈清宣在你被仙庭行刑时飞扑过去挡在你身上,你知不知?”
    临渊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啧啧,你看你,我早跟你说了,别装作一副什么都了若指掌的样子。”晏方思扬手,以刀尖挑起他的衣领,“所以当年魂飞魄散的家伙不止你一个。我花了一千多年,将她四散在各处的魂魄寻回,才得今日一个无忧无虑的沈歆,你却要杀了她。”
    影刃刀尖丝丝缕缕地绕起一圈又一圈的黑气,临渊被迫昂起身,捂着脖子,说不出一句。
    晏方思的声音仍旧轻慢而懒散,“是,我是时日无多,但我会在我陨落之前处理好所有事,许她一个平安顺遂的余生。你呢?你只能看到这里了。”
    “噗”地一声轻响,纪知云的衣领被刀尖挑破,然后他的身体软绵绵地倒落在地。他的右手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扭在一边,汩汩往外冒血。黑气源源不断地从他大张的嘴巴里溢出来,他几乎两眼翻白,身体随着怨气的抽离不住震颤。
    晏方思举着影刃,眯着眼等缠绕在刀身上的黑气被刀噬尽。一团稀薄的白光晃晃悠悠地自那团黑气中分离,颤颤巍巍地悬停在沈歆额心上方。
    他歪头打量了一会儿,那白光便受惊似地跳出老远。
    “原来你一直跟在那狗东西左右,叫我一通好找。那狗东西有什么好?值得你魂飞魄散后还守在他身边?”他撇着嘴,对那遥远的白光摆摆手,“算了,你又不是我家蘑菇,不关我事。你爱去哪就去哪,高兴就好。”
    怨气被影刃吞噬干净,他收起刀,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女孩放在树下的藤椅上。
    女孩的红裙被墙灰和凝结的血染脏,皱巴巴地贴在身侧。他偷偷勾出她的项链,指腹停留在月白色的小石头上。石头在他的触碰下,笼罩一层月白色的清幽光芒。
    “我怕你生气,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同你说,便趁你睡着时候说与你听,应该也不算骗你,只希望你醒来后不要怪我。”他拨开被汗水打湿而贴在她脸庞的头发,“我预见了自己的陨落,但不是因为诅咒。我没有制止,因为……若是我避免了自己的死期,便会有更多的生灵因我而死。我好歹身为神明,可不能做这样卑鄙的事。如今只能对你说一声抱歉。”
    他轻抚她的面庞,摸到她眼角的濡湿,顿了顿,继续说:“我知晓纪知云身份有异,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查究竟是谁想要动荻水的长明灯。等真正了解发生何事……又觉得世事太过讽刺。想要凌驾与天地法则之上的不止是临渊——”
    原先平静的庭院之中狂风乱起,接连吹落枝头花苞,素白的兰花落了一地,又翻卷着升到半空。天际雷云翻覆,遮天蔽日,闷雷滚滚,逼近了庭院一方小小的天空。
    “苍溯君听令——汝身为神明,引不相干者近长明,不知意图,亵渎神职。仙庭众议,赐尔四十九道天雷。”
    他对上面那群振翅苍蝇的嗡嗡乱叫不甚在意,俯身在她耳畔说:“你知晓长明灯在何处,记住,它并非死物,有自己的选择,到时只需顺其自然便好。”
    数道黑影拖着昏迷不醒的纪知云来到树下。晏方思伸手拍了拍影刃,“陪了我这么多年,也该说再见了。”
    结界拔地而起,罩在树下三人周围,唯独斥开影刃。晏方思撑在沈歆上方,蒙住她的眼,“乖,别看。”
    万众天兵低喃咒术,云层间隙金光四溢。第一道天雷当头劈在结界的穹顶,震荡开去的声浪击碎了庭院的围墙。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每一次抵挡都比上一次更加吃力,晏方思死死捂住沈歆的眼睛,鲜血透过指缝下渗,与她的泪水交融。
    当初为仙庭出生入死的苍溯君可曾想到——他们竭力守卫的仙庭,正为一己私利玩弄天地法则。
    而他,也不过是天地间一枚小小的棋子而已。
    不知多少道天雷罚下,结界脆弱得如同一张纸。数道黑影贯入,一层叠一层地缠绕在结界顶端,抵挡天雷。
    后背早已血肉模糊的晏方思伏在沈歆耳边轻轻叹息:“天知道……我从来不想做挡在千万人前的苍溯君,而只想做属于你一人的晏方思。”
    话音未落,他腕上的佛珠倏然碎裂一地。
    第56章 终曲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降至第三十七道时,云端的天兵集体念诵的咒术仿佛被什么打断似地戛然而止。庭院内漫卷的狂风忽停,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阴寒。
    庭院四周鬼门关大开,阴兵全副武装,头戴帽盔、身着甲胄、手扛重型枪械,整齐划一地排开,将荻水一方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枪口直指云霄。
    肖明隐扶着一顶歪斜的帽冠匆匆忙忙地从阴兵相互间的缝隙中挤进来,整了整好不容易获得审批使用的英俊皮囊,咳嗽一声。他未看庭院中无比狼狈的那人一眼,直接对着上头说:“仙庭的诸位今日真是好兴致,齐聚一堂来人间这么个无人问津的小镇上放烟花啊。”
    穿戴正装华服亲驾人间的冥界之主看似闲散地抖开折扇,在胸前摇了摇。明明是寒暄的语调,却沉稳有力地穿透层云,直抵云顶。冥界之主亲自到场,不光是众天兵要下跪,就连坐在上边观战的执棋者,也要鞠躬行礼。
    可天上那群执棋者远躲在尘嚣之外,只闻其雌雄莫辨的嗓音遥遥而来:“冥界之主大驾光临,仙庭有失远迎,看这阴兵排布的阵势,冥界似乎想要与仙庭开战?”
    “冥界自古便是中立的一方,再说开战对我冥界有什么益处?不过是徒增工作量罢了,亏本买卖我才不做。”肖明隐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我老远听闻天雷异响,一打听原来是仙庭今日要处死一位无名神,着实新奇,我忍不住想来凑凑热闹。可我也害怕天雷无眼呀,要是冒冒失失地过来,一不小心被劈散了,该如何向冥界上上下下交代啊?所以我想了个主意,带群阴兵来壮壮胆。”
    上面听闻他这通九曲回肠的胡说八道,一时难以抉择该从哪一点切入进行攻击,只得说:“冥界之主此言差矣啊。”
    肖明隐笑呵呵地打太极:“不差不差。”
    “仙庭今日并未要处死什么无名神。仙庭行刑是因苍溯君犯下过错,故商议赐苍溯君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刑,刑罚不致死,怎么能说是处死呢?”
    “是吗?那我倒好奇了,苍溯君是犯下什么罪过,要承受噼里啪啦的天雷啊?”
    “苍溯君身为神明,私自引不相干者接近长明灯,乃是亵渎神职,罔顾仙位,且疑有背叛仙庭之兆,但念在苍溯君从前立下战功,仅赐其天雷四十九道。”
    肖明隐“啪”地收了折扇,“哦哦,我有些糊涂。先前守卫长明的穷神陨落之前嘱托苍溯君替他守下去,也不算逾职。说起来守卫长明灯一直以来是神明的职责,即便苍溯君有罪,又怎么轮到仙庭来处置他了?”
    上面不卑不亢:“如今世上的神明所剩无多,自顾不暇,仙神二界自古交好,若有铸成大错的神明,仙庭代为降下惩罚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更何况苍溯君尚有仙职,属于半个仙庭中人,仙庭是有资格审判的。”
    肖明隐却不放过,“神明乃是天地法则的化身,无名神也是构成天地法则的一部分。仙庭今日私自处置苍溯君,是想凌驾于天地法则之上么?”
    云层之上的执棋者像是被打乱节拍,漏出一丝慌乱,顿了几秒,才干巴巴地叹道:“冥界之主此言差矣啊!”
    “不差不差。”肖明隐笑得熟练无比,颇有奸诈的意味,“哦,不是说世上的神明所剩无几了吗?近来神明接连陨落的原因不明,你再这么劈下去,怕是这个——也要当场陨给你看喽。”
    “冥主,话不能这么说啊……”
    “还是说……”肖明隐摸着下巴,扬手一一点过周围的阴兵,众阴兵听令,齐刷刷地将枪口向上抬了几分,“如今神界衰微的状貌,恰恰是仙庭希望看到的?”
    “冥主!您这是……”
    肖明隐大退两步,惊慌失措地拍着胸脯大叫,“哎呀,我知晓了不得了的秘密,该不会也要被灭口了吧?”
    在云端的众仙眼睁睁看着堂堂冥界之主在方寸大小的庭院中间激情澎湃地上演了一整出大戏,不禁汗颜,他们又着实惧怕他四处嚷嚷那番仙庭的阴谋论调,回头落入蠢蠢欲动的妖魔鬼怪耳朵里,会成为怎样一番模样。
    上头好像察觉到了一点什么,及时止住话音,似奔似逃的模样,仿佛要抓紧时间溜之大吉:“罢了罢了——冥界之主,今日行刑便到此为止。”
    天音齐奏,雷鸣声隆隆而去。
    庭院上空蔽日的乌云散开,云层间隙依稀渗出惨淡天光。肖明隐抹去一头大汗,摘了帽冠,摆摆手遣散围绕庭院的众阴兵。他默然伫立在庭院门口,一语不发地拾起停落在脚边的一颗佛珠。
    庭院中央的树被天雷劈得七零八落,藤椅也早就倒塌,绿的白的棕的只剩下一地焦黑,和焦黑中央刺眼的红。
    晏方思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强撑在沈歆身体上方,最细微的一下挪动似乎都足以致使他的身体在顷刻间溃散。因此他不敢动,也并未移开覆盖在沈歆眼睛上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掌下的女孩躺在一堆狼藉中,她身上的裙子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被深浅斑驳的红与褐浸润,快要被血融化的布料粘稠地依附在身体上,随着她的颤抖一同起伏。她的喉咙无法发出一个像样的字眼,出口皆是破碎而无助的气音,淹没在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里。
    “别哭了。外面……已经不再打雷了。”晏方思的声音近乎喑哑,只够她一人听清,但依旧很温柔——从来为她独享的温柔,“但是别睁眼,我现在的样子……有些狼狈,你不要看。”
    三十七道天雷落下,沈歆耳旁嗡嗡作响,唯有闪电突入皮肉的声音在耳际回荡放大,萦绕不去。
    视线被一片猩红覆盖,她一点一点地抽出被他压着的手臂,生怕碰碎了他。掌心放着一颗月白色的内丹。她咬住嘴唇,用力地克制浑身的颤抖,“你再、再撑一会儿,我马上就、就给你治伤……有了内丹,你就可以……可以好了……”
    晏方思呕出一口血,神色恍惚,却仍在笑,“我如今也算体会到你当时的痛苦了,怪不得你这么害怕打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