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了身看过去, 却竟是先前在兰家见到的那位艺坊老板姚夫人。
她顿住了脚步。
姚夫人走上了前来, 给林氏行礼,请罪道:“先时妾身被人蒙蔽, 差点行了大错, 还请夫人饶恕妾身无知冒犯之罪。”
林氏看着姚夫人,阿妱一事还需善后封口, 原本她还打算派人去寻这姚夫人和那兰家的,不想她倒是自己寻了上来,那她便亲自跟她说好了。
林氏笑着温和道:“不知者不罪,更何况你也是依规矩办事, 并无过错,所以何罪之有?”
姚夫人听言心头的大石总算是放了下来,就在她思忖着要不要问一问此事对外的口风之时就听到林氏又道:“不过姚夫人想来也知道人言可畏之理。我夫君的妹妹自幼和我夫君失散,却不想竟是流落兰家被人这般磋磨,那兰家之人的贪婪姚夫人也见到了,今日之后我只希望这世上再无兰妱,这冬日严寒,役民中冻死饿死个姑娘家想来夫人也是见的多了。”
意思便是说云妱就是云妱,和兰家从无关系,亦无这样一个过往。
姚夫人最是人精,立时便明了周夫人的意思,恭声道:“妾身明白,这兰姑娘今日一早去山上拾柴,不小心掉了悬崖,真是可怜了小姑娘。”
林氏颔首笑道:“姚夫人是个通透人。”
说完便不再多言,告辞后便上了马车离去了。
林氏离开,不多时便有人去了兰家,“通知”了兰妱出外拾柴不幸跌落山崖的消息,虽然兰家人心中再是不甘,但在接受兰妱“已死”和全家被扔到深山里喂狼中选择,他们自然只能选择兰妱“已死”这一事实。
阴错阳差,几个月后就有几名从京城来的暗探拿着阿妱幼时的画像打听她的下落,竟然得知她已身亡,无奈几人便也只能暗叹一声这小姑娘无福,回了京城把这消息禀告了希望将自己的这位小救命恩人接回京城的太子朱成祯,这且是后话。
***
且说回郑愈和兰妱。
郑愈牵着兰妱的手进了他那常年都只有几个下人住的二进的宅院。
开门的老仆见到自家主子带回了一个小姑娘,还是牵着她的手,很是愕然,但显然他也不是寻常人,那愕然也不过是一刹之间,随即就神色不变的请了主子进门。
郑愈带了兰妱去了后院便唤了一个姓钟的老嬷嬷过来,将兰妱交给了她,让她带她清洗一番换了衣裳,再备了饭菜上来。
他并不像林氏以为的那么粗心,在他去兰家那边接她之前,就已经命人去成衣铺子那里购置了一堆小姑娘家穿的衣裳回来,怕不合适,差不多把人家七八岁小姑娘穿的衣裳从里到外,几乎是每个式样款式都买了两套回来。
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
郑愈在花厅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等到兰妱出来,皱了皱眉,难得的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自己亲自过去看看之时,通往后面耳房的帘子那边就传来了一个有些怯生生的唤声。
“哥哥。”
郑愈回头,便看到了洗浴一新的小姑娘,穿着简单的绯色缎面绣花袄裙,袄裙镶了毛茸茸的兔毛滚边,精致可爱,头发也洗了,虽然擦了但还没完全干,所以没梳成髻,只披散了下来,在两边缀了细细的珠花。
两人相识一年多,这还是郑愈第一次看到梳洗干净,脸上没有灰迹的兰妱。
虽然他一直知道她生得精致可爱,就是那双眼睛就已经漂亮得惊人,可是他也没想到她竟是生成这般......所以哪怕年纪小,也要每日里灰扑扑的吗?不过美则美矣,却是真真瘦得可怜,巴掌大的小脸上就是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红润的嘴唇,尖尖的下巴,一点儿这个年纪女孩儿嘟嘟的肉都没有。
他道:“过来。”
兰妱略有些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抬头看他。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再握了她的手在手心,目光触及那上面的红肿冻伤,眼神就凝了凝,然后就听到兰妱道:“刚刚钟嬷嬷给了我药膏,我想先过来见哥哥,还没来得及抹。”
“饿吗?”他问道。
兰妱摇头,其实有些饿,不过习惯了也还好。更何况她现在还有着心事呢!
郑愈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没理会她,从钟嬷嬷那里取了药膏,便慢慢亲自帮她搽着,兰妱看他低头面色虽然仍是冷峻的,但不知为何,她却感觉到了他神色中从来没有过的温和,和以前他们相处时都不同。这样的他,真的好好看,虽然以前也好看,但现在更好看。
郑愈察觉到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目光,痴痴的,带着些依恋,依赖,还有些忐忑,这样的目光下,他并没有丝毫的不自在,相反,感觉很好。他搽完药膏,才抬了眼问她道:“在想什么?”
“哥哥,我以后要做什么?”兰妱喃喃道,“我......”
她不会做一个累赘,也不会是个吃白饭的。
他笑了笑,慢慢道:“嗯,可做的事情很多。明日一早我们就去燕州,燕州那边的宅子比这边还大,你不是说要帮我干活吗?你看我的宅子,除了几个洒扫的婆子和钟嬷嬷,再无旁人,以后去了燕州,你就帮我管着宅子,还有我的银子。我平日里都住在军营,但是我回家中的时候,我的饮食还有衣裳什么的,都要交给你打理,你可以吗?”
兰妱瞪大了眼睛,眼睛里却绽放出了别样的光芒。
她说过她可以去育婴堂做工,那些都是真的,可是如果他需要她,她可以一直在他身边,但又不是麻烦他的累赘,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她心底,当然是不愿不舍得离开他的。
她忙点了点头,神情无比认真的道:“我可以的,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郑愈看她这样认真的表情心情更好,他“嗯”了声,道:“好,先用膳吧,明天我们就要离开,用完膳你就帮我核对行李,我让钟嬷嬷把家里要带走东西的单子拿来给你看,一会儿还有的你忙的。”
兰妱听言再无时间伤感彷徨或者想些有的没的,忙听话的坐到了桌前,认认真真的用起膳来,兰家的事自然也都抛到了脑后。
***
承熙十三年十月,兰妱十岁。
兰妱抱了只小雪狐坐在外院走廊的门槛上等着郑愈。
小雪狐是前年冬天的时候他们到燕州没多久,郑愈就要出征,怕她独自在家中闷,偶然在集市上见到这只小雪狐,就买下了送给她的。
这一次郑愈五月份出征,已经有五个月未回,兰妱昨日就得了大周关山大捷,兵马凯旋的消息,她打听了燕州兵马今日回营的消息之后就计算了时辰安排好了晚膳就坐到了外院走廊等他,他向来出征回燕州之后定会第一时间赶回来的。
天色擦黑之时她听到了大门的声音就跳了起来。
“哥哥。”她刚唤了一声,扔了雪狐尚未扑到他的怀中,就看到了他身后还带了几人回来,两位身着盔甲的将军,还有一位着了白色裘衣的温婉姑娘。
那两位将军中的其中一位她认识,因为,那是她现在这个身份的大哥,林州卫指挥使周原嘛。
另外一个中年将军和那温婉姑娘她却不认识。
她上前规规矩矩的给周原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大哥”。
周原“呵呵”笑了两声,道:“我们家阿妱又长高了一截,越发的漂亮了,哈哈哈,难怪你大嫂跟我说,难怪有好几家夫人已经上门暗示想要跟我们家结亲了,哈哈哈哈。”
他对这个突然掉下来的妹妹还是非常骄傲和喜欢的,还曾多次跟郑愈表示,想要把她接回家去住,险些没被郑愈的冷脸冻死。
不过郑愈出征之时,兰妱倒是真的很多时间都住在周家,郑愈虽然对此并不怎么高兴,但想到兰妱一个人在家也闷,而且他们将来还要回京,她也需要林氏教导些京中的规矩礼仪,勋贵世家的秘辛,所以便也只有睁只眼闭只眼了。
不过兰妱跟周原行完礼后却是没理会他的絮絮叨叨,而是亲热的蹭到了郑愈身旁,唤了声“哥哥”,这才开始打量后面的两人,主要是打量那位漂亮温婉的姑娘。
她这声“哥哥”和先前唤周原的那声“大哥”语调截然不同,娇憨又甜腻,而她蹭到郑愈身旁,郑愈便很自然拉了她的手,对她笑了笑,那副模样,简直像是要不是外人在场,就会低头吻吻她额头的宠溺模样。
周原早就习惯了也就罢了,那后面两人却是震惊不已,尤其是那位姑娘,心中更是转了不知多少念头。
十岁,过两个月开年就是十一,在这北疆并不算小了。这里常年战乱,十二三虽成亲的都比比皆是。
哪有和外男这般亲热的道理?
更何况这小姑娘的相貌生得这般夺目,想让人忽视都难。
崔静婉按下心中的惊异,笑道:“周将军,这位便是令妹吗?果真是生得玉雪可爱。”
周原笑了笑,道:“嗯,这位便是舍妹云妱。阿妱,这位是云州卫卫指挥使崔将军,这位是崔将军的长女崔大姑娘,过来见过他们吧。”
兰妱是个十分敏锐之人,刚刚崔静婉眼中的震惊和惊疑,甚至眼底深处的提防和敌意并没逃过她的眼睛,还有她看郑愈时爱慕之色,根本掩都掩不住。
兰妱心中莫名有些泛酸。
她抬头看了一眼郑愈,却见他面色淡漠,看不出什么表情,这才又高兴起来,便笑吟吟地冲崔鸿畅还有崔静婉行了浅浅一礼,道:“见过崔将军,崔大姑娘。”
崔静婉笑道:“云姑娘唤我崔姐姐就是了,说来我家中也有一个幼妹,和云姑娘一般大小,若是云姑娘得空,可以到我家中寻我们玩耍,我妹妹没什么同龄玩伴,见到你定然十分高兴。”
兰妱正待说什么敷衍了过去,却听到头顶郑愈淡淡道:“天气寒冷,阿妱你穿得单薄,还是先进屋再说吧。”
第79章
前世五
关山之战大周灭了燕州以北的北鹘黑木部落, 大周兵马暂退燕州,周原和崔鸿畅都是几个月前抽调到燕州增援燕州军的, 此次战役崔鸿畅背上受了些刀伤,且伤口还有中毒的痕迹,郑愈府上有医术高明的师傅,且又有周原在,郑愈便邀请了他到自己府上暂住疗伤。
只是没想到崔鸿畅的长女崔静婉担心父亲, 特意从云州赶了过来探望父亲, 没理由这时候去让崔静婉或者崔家父女住客栈, 反正家中还有兰妱在, 郑愈便索性随了她一起到郑府。
几人去了前厅,简单寒暄了几句, 兰妱便已知晓了原委, 家中之事历来都是她打理, 郑愈从来都不管, 所以她便伶俐地唤了钟嬷嬷去给几人安排客房,又唤了身边的小丫鬟去请就住在府上的药师程师傅。
这位程师傅是郑愈不知从哪里请了的药师, 郑愈在府上的时间不多, 他怕兰妱闷,见她喜欢捣鼓些奇奇怪怪的花草, 便就请了这位程师傅让他住在府上教兰妱些医术药理,兰妱果然十分高兴,学得十分用心。而郑愈不知道的是,兰妱之所以这般用心, 是因为他时常上战场,不时会受些伤,中个毒什么的,兰妱觉得学医术药理还是非常有用的。
兰妱看崔将军面色苍白想来是因伤的缘故,就抬头问郑愈道:“哥哥,崔将军身上有伤,又车马劳顿,不若让人送了他们去客房,让师傅看一看伤势换了药,今日早些歇息,一会儿晚膳我让人询问过师傅禁忌,再命人送过去,可好?”
郑愈点头,兰妱便安排了下去。
崔静婉离去之时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十分复杂。
她早听说过这位周将军的妹妹还是郑愈的师妹,郑愈一向对外人十分冷硬,女子从来近不了他的身,但却允许周将军的这位妹妹住在他府上,她以前还曾想过不知这云小姑娘是个什么样式的人儿,想来是个可爱的吧,她靠近不了郑愈,原先心底未尝不曾想过不知有没有机会认识这位云小姑娘。
可她再没想到她生得竟是这般,漂亮,哪怕还是个小姑娘,已经让人见之屏息,自惭形秽,也更没想到郑愈会待她特别到这个程度,而且,她刚刚那模样,就好像,她不是周将军的妹妹,而是郑愈的妹妹一般......不,亲妹妹也没有那般亲腻的。
崔静婉心绪复杂,这一晚上面上都有些心事重重,崔将军向来十分疼爱温婉懂事的长女,自然看出了她的异样。
他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他知道长女对郑愈情根深种,在郑愈还只是个百户千户之时他对他也十分欣赏,只当他是个落魄的世家子弟,觉得若是长女能嫁给郑愈,委实是一门不错的婚事。可现在他对他,更是有一种敬畏,自己虽靠战功做了正三品的武将,但到底出身贫寒,郑愈的身世太过复杂,心性太狠,心思也太深不可测,哪里是什么良配?
待晚间人皆退去,他便劝道:“周将军和郑将军师兄弟感情深厚,云姑娘是周将军之妹,身份尊贵,周将军既允了她住在郑府,和郑将军相处的那个模式,想来两家是有默契的,婉儿,你还是歇了这份心思吧。”
崔静婉的面色白了白,眼中隐有泪意,道:“阿爹,女儿知道,女儿不会犯糊涂的。”
她只是,情不能自己罢了。
***
且说回花厅。
下人送了崔将军和崔静婉去客房,花厅里便只剩下了郑愈,兰妱还有周原。周原是郑愈的师兄,他比郑愈大,是东明大师的首徒,可以说是看着郑愈长大的,兰妱又是他名义上的妹妹,都不是外人,所以便自然的留下了一起用膳。
周原和郑愈喝酒,小姑娘便坐在旁边喝茶,乖乖的,也不打扰他们,只弯着眼睛坐在郑愈身旁,一脸满足的小猫模样,看郑愈喝完,就会适时的把酒杯给斟上,还不忘记递水,郑愈接过水杯之时,看她一眼,那目光宠溺得直让对面的周原牙疼。
周原是真的牙疼,喝了一阵,他像是想起什么就从怀里摸出了一小瓶果子酒扔给了兰妱,道:“唉,竟然忘了这个,这是我特地寻摸了过来送给你的,你尝尝。”
瓶子可爱,酒倒出来红彤彤的,好看得紧,闻起来也香,兰妱尝了尝,甜甜的,很好喝,便偎在郑愈身边多喝了几口,不曾想就这么几口竟就醉了,郑愈发觉不对抱了她扫向周原的眼风似带了刀子,周原却是岿然不动,只笑道:“小丫头一些日子不见,酒量就越发的差了,你先送她回去歇着吧,回来我们再饮过。”
郑愈抱了兰妱回房,小姑娘的酒品很好,醉了就是蹭在郑愈怀中睡觉,最多嘟囔两声“哥哥”,嘴角弯弯,似是极高兴,听得人心都要化了,更别说已经有小半年未见她的郑愈。
他放了她到床上,拿了被子盖上,先时她还拽着他的衣裳,不过到了床上转眼间就已呼吸均匀,抱着被子睡得极香,郑愈知道,她怕是得知他今日回来,昨夜就未睡好,今日又等了他足足一整日。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就这样坐着陪着她好一会儿才回去花厅。
郑愈回到花厅的时候桌上已经又多了一樽空瓶。
周原见他坐下,道:“小丫头睡下了?”
郑愈倒了杯酒没出声。
周原喝了杯酒,道,“珉衡,我把她接到我那边跟她嫂子去住吧,她渐渐大了,你知道,一直和你住在一起也不合适。”
郑愈原本端起酒杯的手就是一顿,慢慢将酒杯又放回桌面上,冷冷道:“她并不是你妹妹。”
她是我的,和你并无任何关系,还请不要代入角色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