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文屋 > 穿越重生 > 金山蝴蝶 > 金山蝴蝶 第126节
    往后一个礼拜,教授太太见她更显温柔,带着点考量,像读者以上帝视角考量书中人物似的悲悯。教授说自己太太爱读毛姆,而毛姆笔下的异族通婚“大多是甘心触犯禁条而沉沦,至少总是其中一方的狂恋”。
    西泽也爱毛姆,但她觉得自己与他却不算,无关乎异族与否,仅仅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不值得半点歌颂或者怜悯。
    等西洋棋下得和她的□□一样炉火纯青的那天,白星号也终于驶入维多利亚港。她从未到过这里,但当见到那比金山湾广阔数倍的港口,几乎难以相信这竟然是无数次在明信片上见过的、星光大道背后被无数次填海填得拥堵不堪狭小港口。
    如今这里港深水阔,里头停泊或行进着几十艘万吨巨轮,一艘艘在温柔晨光里头呜咽着向广阔海口缓慢移动,场面不知多壮观。海的那头多数是高低错落的洋房,带着浓郁、突兀的热带殖民气息提醒着她虽然共享一个太平洋,但离金山湾那一个太平洋已经很远了。
    她靠在栏杆上,背对着半岛,望向港岛。
    花花绿绿的滨海洋房上夸张的广告牌里,突兀的出现一张英国政府告示,用英文与繁体各写着三月十五日期,铜锣湾向维多利花园西北进行为期两月填海工程,该注意行车避让。
    淮真笑着摇摇头,转身进舱。
    穿制服的船员挨个敲门,叫关上舱门,等喷洒消毒方可下船。
    淮真很诧异,用英文问船员“不需要入境检查吗?”
    船员用带着殖民特色的英文回答她,“不需要,an”
    说罢门便被拉了起来。
    教授夫妇在屋里呵呵大笑“船是美国船,没有美国人偷渡到英国人的殖民地;但是美国有西班牙流感,英国人很怕这个。这里马来人讲英文都喜欢带一个an,也不要见怪。”
    三月的艳阳晒得大铁壳发着热,地上消毒水很快蒸腾起来,满舱都是医院的怪味。
    淮真将窗户打开,倚在窗边,看着黄色警服的广东工人开动起重机,将船舱里的行李一一卸到码头看守人那里。
    紧接着,船员将头等舱门打开放行,等确认所有头等舱的客人都已走空,这才下来通知二等舱里的客人。
    行李由推车推出来,周遭立刻涌来一群黄包车,连带着海峡殖民地式的英文也跟着蜂拥而至。
    教授用北方话大喊“请让一让——”
    没人听得懂,仍将前路挡得苍蝇都飞不过一只,急的教授满头大汗。
    淮真笑着说,“揸车出行,烦请借过。唔该晒。”
    面前年轻的黄包车师傅将车往后挪出个空隙,淮真忍不住回头多瞧了黄包车一眼不是黄的,车身漆成绿油油的,车棚却是新鲜的大红色,像一只只热带大西瓜。
    四人匆忙推车离了码头,先生太太都夸奖,“会讲广东话,真方便。”
    淮真还蛮得意。
    一个白人小伙开过来一辆橙红色莫里斯牌小轿车,看见教授夫妇脚下堆放的箱子,睁大眼,张口便是英式腔调“我该借一辆行李坐宽敞一些的车来!”
    一边抱怨,一边却将行李厢打开,努力进行着多边形组合的计算。
    淮真估摸着英国人的几何搞不好比自己还差,不由得上前搭了把手,总算合力将所有行李都塞进行李座。
    英国小伙很不好意思,立在她跟前红了耳根。
    教授见状便两相介绍季小姐,我新得的学生;马克,大学教员。
    马克立刻问,“季小姐是上海人?”这年里,外来香港的黄种女孩,上海的最多,也最典型;不是上海来的,衣着也典型。
    教授道,季小姐是美国人。
    马克立刻有些诧异,像看新鲜似的。没到过美国的人,大抵不明白美国社会的完备歧视链。
    一道上车,教授叫他开去聂歌信山道教会宾舍。
    淮真以为会先乘船去九龙。
    教授笑着解释,“先送女士安全到家。想过来九龙吃茶,哪天都不晚。”
    淮真谢谢夫妇。
    车绕行中环步行街,一路往山上开去,状似唐人街景一点点变成柏油山路,车窗外的景象也逐渐被杜鹃花、岩石与海所取代。
    车里热络络的聊着天,教授突然回过头问她,“感觉怎么样?”
    淮真知道他想问她追本溯源感觉怎么样,她想了想,说,“像个人口稀疏的豪华唐人街。”
    教授大笑,说,“香港很美,再呆一呆就知道了。三藩市适合养老,香港却是个适合年轻人艳遇的地方。”
    淮真笑了,心里却否决。不知香港适不适合艳遇,但她知道三藩市适合。
    说着话,黄色的教会宾舍的百叶窗从茂密的热带植物后探出头。
    车开入花园,停在客厅外。客厅门边放着一盆盆蓝色瓷花盆,里面种着小型棕榈树,树后头放着藤椅与白色靠背椅。
    地板是洁净透亮奶黄色,映着洁白的墙壁,热辣辣的氛围扑面而来。
    马克帮忙将她的行李拎下来,自告奋勇替她揿响接待室的门铃,叫来接待员露西·周。
    房间在楼上,宾舍没有电梯,教授立刻叫马克将行李拎上楼。因为教授三人还在楼下,不便叫人久等,两人合力将行李搁在宿舍门外,立刻下楼来。
    教授夫妇正同接待员交待些什么,大致是请她费心照顾自己。
    见她下楼,转头笑着说,“露西比较熟这里,她一会儿仔细告诉你生活须知,熟悉周围,巴士线路,早起规则,有什么都可以多请教她。”
    淮真点头。
    马克突然自告奋勇,“也可以请教我,我……”
    说着掏出名片递给淮真,迫切得连梅都忍不住笑他。
    教授却赞许,“你刚来不太熟悉,马克有车,方便带你四处看看。”
    淮真有点迟疑。
    教授接话,“你想说你已婚——部分已婚,一切没有定数,只能算订婚。”
    淮真无奈笑一笑。
    教授从衬衫掏出派克笔,将半岛酒店的公寓地址、电话一并写给淮真,告诉她教会宾舍一楼有电话租用,可以随时投币使用,有事便与他联系;不过马克应该会有更多时间,也会给她更愉快的香港旅行体验。
    马克对她仍十分热情。临上车还说,他知道一家主营美国菜的餐厅,在尖沙咀香港酒店六楼,叫格瑞普,希望淮真有空有一定赏光和他一起去,他还从没尝试过美国菜。
    淮真笑了,说我也不知什么是美国菜。汉堡?薯条和可乐?
    一车人都大笑起来。
    教授一家走后,露西·周带她上楼看房间。
    “楼顶花园,一楼客厅、餐厅与院子都是公用区域,早餐七点开始,如果你六点半乘巴士参加学校考试,记得提前一天告诉索伊莎嬷嬷;大多数都是法餐,但是女学生们都讨厌吃蒜,所以早餐通常是不加蒜的教会式法餐;最早一班校巴六点钟开来,最晚一班到九点;晚餐六点钟开始,七点半结束,因为学校五点放课,回来晚了,兴许只能在铜锣湾排挡里随便吃一些。你的房间是走廊尽头的单间,这房间很美。宾舍背靠中环植物园,推开浴室窗户便可以看到;卧室床边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海——不过千万别轻易打开纱窗,这里是山上,离植物园又近,到夏天你就知道受了。这是你的钥匙,你可以自己去看看房间,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淮真推开门,瞥见那尽头只容下一张横陈的床,虽然小,各式家具却一应俱全的房间。她伸手将行李推进房间,又笑一笑,表示她很喜欢这里。
    露西很体贴的说,“我这里有干净枕衣,如果你想休息,随我下楼来换上,大可以睡一觉。”
    她问,“能否借用电话?”
    露西说,“不急,学校教务处已经下课,明天再去学校报到不晚。”
    她问,“今天几号?”
    露西道,“三月七日。”
    她疲累的点点头,香港岛下午五点半钟,三藩市凌晨一点,华盛顿早晨四点半,美国的三月七日还没开始……长途劳顿,她确实需要睡个好觉。
    第149章 湾仔2
    “民主党候选人许诺让联邦政府实行新政,帮助人们摆脱经济危机;共和党人仍坚持“自由放任”经济政策……究竟民主党在政府活动中的尝试会摧毁美国,还是共和党过于保守?究竟谁会获得四十八个州的绝大多数选票?”
    淮真读完报纸,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发现自己果然将历史记岔了三月七日才开始总统竞选,蓝鹰运动却是在罗斯福上任以后,是一九三三年的三月。
    清晨已经报过平安,再次拨电话回三藩市,云霞都有些恼,问她是到了香港觉得香洋不值钱了是不是?
    淮真问她今天有没有调任驻港领事的消息?
    云霞说没有看到。
    淮真又问怀尔德曼是民主党人是不是?
    云霞说是啊。
    淮真又开心起来。即使他不来香港,没跟错人就是好的。
    这通电话是在中环商务书局投币电话拨的,她六点钟乘最早一班巴士去学校注册,一结束,立刻下山来了买今日份的报纸。
    那通电话连带两册远东近代史,共一块香洋;她尚不认识英国人发行的这套香港货币,递出五块钱,老板自动找给她四块,用纸袋替她将书装好。
    抱着商务印书局的纸袋走回到薄扶林道山下乘巴士,靠窗坐下,有个穿淡粉红色薄呢印罂粟花长衫的女孩前来搭讪,说是香港本地女孩,叫雅德林·黄,是艺术系新学生,也住教会宾舍,希望与她能做个伴。
    淮真闻着她手中纸袋的香氛味,问她,“是什么?好香。”
    “商务书局旁的庄士敦百货店店在打折,里头什么都卖,义乳、香水、丝袜、泳衣,都是美国货。这里美国货最吃香,你有什么缺的,也可以去看看。”
    “我就在那里看到你在门口看报纸。你看什么报纸?”
    凑近来看淮真在读的那份《香港工商晚报》。
    “政治新闻!华侨都这样吗?”
    “总统竞选是大事。”
    “我连港督是谁都不关心。”雅德林说着,又问她,“都选了几门课,怎么会这么多书?我看学校华侨的课都很少。”
    “比本地学生会少三门英文基础课,多一门中文课。我选多两门,省去美国私立大学一门五十美金选课费。”
    雅德林很健谈,告知她许多香港生活须知,比如连卡佛的面包最好吃;浅水湾饭店是香港最贵的旅店;本城只有两条商业街,一条在中环,一条在弥敦道;夏天有冷气的电影院只有三家;不能讲“爱国思想”,会被人嘲笑;以及,雨季就快要来了,记得紧闭门窗,否则一连几个月屋子里都会有挥之不去的霉味。
    雅德林有邀请她去逛街,可是淮真课程开始以后,几乎再没有空闲,一次也没和雅德林去逛过街。礼拜天也没去九龙的教授家中,因为从礼拜五开始便不分昼夜的下起雨来。
    尚未开学,宾舍里多住着传教士的妻女,年轻女孩只有她与雅德林;往后一周,越来越多上大学的年轻女孩搬了进来。雅德林与本地女孩渐渐越发熟络起来,结成小圈子;淮真却只与雅德林相熟,因为她每天最早起床,乘六点半校巴去图书馆时,宾舍众人都还没回来。入了夜,又最晚一个回来,与新生只略略打过照面。
    经过中环,都会去商务书馆买一份工商晚报来读,无事时也会溜达去中环花园,美国驻港领馆就在附近。云霞电话一直没来。她也没再往家里拨,只等她一看到消息便告诉自己。离开三月七日越来越久,希望就像早餐桌上的沙漏,一点点见空。
    下午放课早,她也懒待与女孩聊天,兀自躺在公寓床上打盹。海面上的西晒透过那扇没有遮挡的玻璃照到她身上,一觉醒来,睁开眼,看着窗外的泛白的蓝色海峡与森林,心里又升起希望。总觉得这样的景色,他怎么可以错过?
    到岛上的第二周,除了和雅德林聊过几次天,无论在学校还是宾舍,淮真几乎不和人来往。
    宾舍里受过相同教养、热情似火的香港女孩很快结成圈子,对淮真还算友好,私底下却觉得她“性子太冷”“独来独往”又“不好相处”,既不与学校趾高气扬的华侨女孩往来,也不和本地人来往,早出晚归只知念书,说是书呆子又不像。
    有人牙尖嘴利的,戏称她为冷冻香蕉。
    雅德林说,比起学校里那些华侨,她倒一点也不傲,性子好多了。
    那人脸上挂不住,便说,兴许她国语不好。
    又有人说,她很会讲广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