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单看眉眼容貌,面前人的确是凤章君没有错;可若是论及整体感觉,却又和练朱弦所深爱的那个凤章君有些不太一样。
此时此刻,面前人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完美的微笑,温柔得毫无杂质,纯粹得令人毛骨悚然,反倒好像戴着一张精巧无比的人皮面``具。
这,绝不是真正的凤章君!
默默地打了个寒噤,练朱弦已然清醒过来。但他并不希望让对方发现自己起了疑心,于是继续向前走去,只是稍稍放慢了脚步,同时将手探向了自己的腰间,按在了召唤软剑的符文之上。
很快,他与“凤章君”之间只剩下了五步。只要再靠近一点点,他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挥出软剑,用它划过“凤章君”的脖颈。
可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个计划付诸实现,忽然感觉到按在腰间的手腕重重抖动了两下,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牵扯住了!
……是青蚨子母钱?
练朱弦陡然反应过来,牵扯住自己手腕的,应该正是凤章君亲手系上的红绳。而这就意味着,真正的凤章君已经出现了,而且正在利用子母钱寻找过来!
仿佛是在印证练朱弦的判断,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衣袍猎猎的飞舞声,像是有人从天而降。
立刻猜到了什么,练朱弦的心脏陡然又是一阵狂跳。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确认来者的身份,就感觉到那人一把用力揪住了他的衣领。
保持着被揪住的姿势,练朱弦勉强侧过头去。他看见抓住自己的那个男人身披一件宽大斗篷,粗粝的布料遮挡了大半张脸,而另外半张脸庞则淹没在了黑夜的阴影之中。
即便如此,练朱弦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他才是自己这两天时刻牵肠挂肚、心心念念的存在。
“凤……”
他还没来得及喊完那个名字,只听见前方传来了一声冷笑。
“哼!”
那个站在黄金树下的“凤章君”突然化作了一团金色的沙尘,向着他与真正的凤章君猛扑过来!
还没来得及弄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练朱弦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双手按住凤章君的肩膀,飞快地将他扑倒在地,利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掩护。
凤章君抱着练朱弦倒在地上,只觉得上空一阵金沙弥漫,但是很快就又消散开去。
他担心对方还有后招,于是一手搂住练朱弦迅速起身,准备召唤凤阙剑,却突然发现怀里的练朱弦竟然一动不动。
“阿蜒、阿蜒?!”
他连声呼唤,可练朱弦竟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怎么摇也摇不醒。
“没用的。”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幽幽地传了过来:“他现在被困在迷宫里了,不花一番功夫是走不出来的。”
“……”
凤章君循声望去,只见那株黄金树被一团浓郁的金沙所包裹着。金沙之中有一道人影,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他便向着那个人影高声断喝道:“立刻把人还回来,别逼我动手!”
那人影又高高低低地笑了几声,声音冷冰冰的,充满了戏谑:“这我可没有办法。凤章君,您不也是知道的吗?这里可是迷魂阵呀。晚上自己进来的人,就必须得自己走出去。别人可帮不了这个忙……你看,我不就是这样?”
凤章君并没有回话。他双眉深蹙,双手揽住练朱弦,而凤阙剑已然出匣,仿佛下一刻就会降下天罚,将那颗树烧成灰烬。
仿佛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想,金光之中的人影似乎后退了一点,但并没有改变那种冷冷戏谑的口气。
“您要是想让他回来,倒不如现在过去帮他一把。如果您可以引导他少走几趟弯路,我倒是很乐意将你们送出去。不过可得抓紧了,等到太阳一出来,他可就得永远陪在我的身边了。”
言罢,也不待凤章君再做回应,只见又是一阵金沙飞扬,黄金树与人影一同消失,而眼前的场景也起了变化。
——
凤章君发现自己站正在一个四面都是岩墙的狭窄空间之中,怀里的练朱弦已经不见了踪影。四下里一片沉沉的昏暗,唯独只有左侧墙后透出一点淡淡青光。
他循着微光走过去,发现那堵岩墙之后藏着一个隐蔽的入口。循着入口向前看去,前方的景象却已经不再是荒凉阴冷的瀚海戈壁。
“这里是——”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凤章君,此刻也不免惊诧了。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看上去异常破旧的寺庙的前院。枯叶满地,石幢倾圮,香炉残破…唯独只有院墙倒是经过加固的,参差不齐地堆垒着足有两人多高的大小青石。
而就在左右两堵高大冰冷的石墙中间,镶嵌着一道歪歪扭扭的木构山门。
错不了的。凤章君已经在心中做出了确认——虽然时隔超过百年,可他依旧记得清楚分明,这里就是善果寺,是自己与阿蜒当年患难相逢的起点。
所以,这里究竟是自己的、或者是练朱弦的记忆?
他正想到这里,只听“吱呀”一声推门声。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的脑袋从桐漆斑驳的大门间探了进来,猥琐而又小心翼翼地张望着。
“呔!看什么看——?!”
一个浑厚粗鲁的声音陡然间从正殿的方向传来。
那是一个剃着光头、穿着破旧僧衣的壮汉,满面胡茬,浓眉之下则是一双阴鸷的细长眼睛。
……是他,蛮子!
凤章君的眼皮突突地跳动了两下。他绝对忘不掉这张面孔,忘不掉当年一匕首扎在阿蜒胳膊上的这个恶徒。
此时此刻,无论蛮子、还是门口的那个中年男人,显然都无法看见凤章君的存在。他们彼此打了一个照面,中年男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陪着笑脸打着招呼:“嘿嘿,蛮爷……”
“癞施?是你小子啊。”蛮子依旧是一脸不屑的模样,却将目光投向了他的背后,“带什么玩意儿来了?”
“好货!好货这次真的是好货了!”
那猥琐的癞施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赶紧将破庙的大门推开,屁颠颠地走了进来。
凤章君这才看见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小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童。用一块打着补丁的破布盖着,看不清楚性别容貌。
只见那癞施领着妇人与蛮子在前院里站定了,就伸手将那孩子抱到自己手上,嘴上还一边恭恭敬敬地与蛮子嘀咕着什么。
“蛮爷您看!我家的这可真是个好苗子。您瞧瞧,色目人跟大宁人的混血!虽然是个带把的,可小模样那叫一个水灵,跟个女娃娃似的。就算是青楼也卖得!”
说着,他便将孩子脸上盖着的破布掀开,露出了满头卷曲的黑发,以及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是阿蜒!!!
凤章君心中猛地一突——眼前的阿蜒比当年他俩初遇之时更加幼小,两条胳膊细的如同树枝一般,双颊也毫无血色,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疼惜。
然而蛮子却伸出簸箕般大的手,粗鲁地摆弄着阿蜒的下巴:“样子还成,人怎么是昏着的?怕不是个傻子吧?!”
“不会不会!这不是怕他闹腾,出来的时候借了一口黄汤给他灌下去,马上就醒、马上就醒!”癞施连连摆手解释,“这小子可机灵着呢!别看他小,什么事都做得!端茶倒水、扫地除尘这些全都要得。还会捶背、缝补、喂鸡喂鸭……再长高点儿劈柴也是劈得的!”
他满口信誓旦旦,无非是为了证明这么幼小的孩童已经能够当做牛马来使唤。脸上全无愧色,反倒溢满了谄媚、奸恶以及猥琐。
这种人,留在世间又有何用?!
凤章君动了动手指,凤阙剑出鞘,直逼癞施面门而去。然而却像是穿过了一片虚象,什么效果也没有。
果然,触碰不到。
对于这个结果,凤章君并不感到奇怪,反倒是当他收剑还鞘的时候,发现剑气带起了地上的几片落叶,在半空中飘荡。
心念一动,他快步走向院中那座破损的石幢,探手出去,果然能够触碰到粗糙冰冷的石面。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凤章君立刻掰下了一块石子,朝着蛮子投掷过去。
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石块正中蛮子脑门,打得他倒退两步捂住脑袋,瞪圆了眼睛朝这边看过来:“什么人?!!”
癞施与妻子也扭过头来,一脸诧异而又困惑:“没……没人啊……”
不待他们回神,凤章君又掰下一块小石,放在指尖上一弹。
带有三分内力的石子儿飞射而出,竟啪地一声,洞穿蛮子眉心,又从他的后脑勺飞出!
那蛮子甚至就连“咕”地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立时就倒地毙命了。
癞施吓得一时间怔在了原地,他的妻子更是吓得小声惊叫起来。而叫声引来了蛮子的同伙,呼啦一下子就将他们两夫妻团团地围在了中间。
可就在这时,庭院里陡然间扬起了一场金色的沙尘,瞬间遮去了所有的景象。
光线也再度昏暗下去。很快,凤章君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四面都是岩墙的狭窄空间之中。
“那是条死路……”他已经看透了整个事件的真相。
方才他杀死了蛮子,致使其他匪徒一拥而上,想必将会对癞施夫妻二人不利,而阿蜒的结局,只怕会比现实之中更加悲惨——这就好像在迷宫里前行,一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就会进入死路。
而若是想要将练朱弦带出迷宫,便需要慎重选择,确保他一直走在那唯一正确的道路上,而这也正是刚才黄金树下的那个人影,所以说的“引导”的真意。
虽然并不清楚那个人为何要定下这样的规矩,但是看起来,他倒并非是铁了心想要将练朱弦困在这个迷宫之中。
思及至此,凤章君重新梳理好思绪与情绪,向着发出微光的方向走去。
他一定要赶在日出之前,将阿蜒从这个迷魂阵里带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蜒:作者真是好意思,让我在沙漠里被困了四天
凤章君:而且还和假的我深情对视了四天
阿蜒:这下又不是要把我们丢迷宫多久了!
凤章君:不过能够了解阿蜒的小时候,我可是愿意的
阿蜒:我不愿意!!!!那种难受的事,我不想回想起来!!!
凤章君:没关系,我会替你医治好你的心病的。
阿蜒:……那,你的心病就交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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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蜒是有心病的。用《博多豚骨拉面》里面的一个例子,就是马戏团的大象,小时候接受酷刑训练,养成了对暴力的阴影。长大后即便身体已经比人类更加高大,但是看见当年伤害过自己的武器和人,还是会下意识地感到害怕。类似于ptsd吧
作为恋人,我希望凤章君能够了解他的过去,也希望阿蜒能够了解凤章君沉默背后所经历的一切。
他们要做全世界最好的一对恋人~~~
第93章 引梦人
当凤章君再一次走近隐匿在墙后的那个狭窄入口,才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又全都在他眼前重新上演了。
中年男子癞施与妻子,带着年幼的养子阿蜒来到善果寺,说要将这个能做不少粗活儿的幼童卖进善果寺里来当仆役。蛮子依旧用那簸箕般的大手粗鲁地摆弄着阿蜒的小脸,如同在挑拣着一样货物。
他看了半天,仿佛满意,却又故意犹豫道:“这混血小子哪儿弄来的,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没有麻烦、没有麻烦,绝对没有任何的麻烦!”
癞施连连摇头,又扭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老婆:“这孩子还是我家婆娘手贱给捡回来的。那年赶上地震,从柳泉城那边逃过来一大批的难民。这当中就有个胡媚子,以前可能是在酒肆里头跳舞陪酒的,抱着个娃儿来到阿珠以前帮忙的那家织染坊门口讨生活。织染坊的那些婆娘们可怜她,给她点粗使的活儿干着。可是后来,柳泉城里的瘟疫也跟着闹过来了,家家户户都要赶那群难民离开。织染坊的老板也要撵那胡媚子走。那胡媚子跪了几个时辰都没用,最后人是走了,可却把娃儿给装在篮子里留在了染坊里头,还说什么不忍心让孩子跟着一起吃苦……也就是阿珠好心,捡回来给一口饭吃。这若是换了别人,一看是个绿眼睛的,哪家敢收留喔!”
他那名叫“阿珠”的妻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的,此时也并不抬头帮腔。癞施似乎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于是不轻不重地踢了她的小腿一脚:“欸!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