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斌并不是第一次轧戏了,但是他没想到这次会这么严重。他现在正当红,就没遇上过这么不愿意商量的导演,只是晚几天进组,又不是不来了,有必要这样子吗?现在这就轧两个戏,以前更忙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他还要抽空去拍广告和站台呢。
他在冯导这个电视剧里就是个配角,戏份不算多,他觉得不用那么早进组也可以……但是他又舍不得这个角色,虽然不可能拿奖什么的,历史剧大概也不会在年轻人层次吸粉,但是冯导的戏肯定能上星,基本预定了在中央台播出,收视率也有保证,绝不会差到哪去,在观众群里刷个脸熟也好啊。
陆斌昨晚接到电话就觉得不妙,订了最近一班的高铁——飞机订不到了——去了《汉武帝》拍摄的影视城,他也的确没和冯长龄说谎,他已经以最快速度赶过去,下车就是十二点多了,吃完饭到剧组都已经过了两点。
剧组员工看到他还挺尴尬的,告诉他正在拍戏,冯导暂时没空见他,一等就是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里,他找剧组的人打听了,本来他就怀疑冯导这么干脆地换掉他不肯通融肯定是“找好下家”了,没想到居然就是冯导的儿子,才个十六岁的黄毛小子,听说以前都没演过戏。
他一听,心就凉了一截,这是被关系户撬走角色啊……多半要不回来了,但就这么放弃了,他也不甘心,那种小少爷跑来剧组玩冯导就任由他吗?也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冯长龄就是故意晾着他两个小时的,大家都说冯导脾气好,其实他觉得自己也很小心眼的,什么人敬业,什么人不敬业,什么人可以再合作,什么人不能再合作,不能再合作的他还会和朋友说说,帮他们拔下毒草,省去麻烦。
冯长龄一进门,陆斌马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冯导,您昨晚说了,我就连夜过来了……”
冯长龄说:“哎哟,那是挺累的,不过我都说了你不用来了,就不用这么累了吧。”
“冯导,可我的角色……”陆斌着急地说,“之前实在对不住,我这不是过来了吗?您知道我的表演的,虽然我因为没办法迟进组了一点,但是我一定争取用最少的ng把戏拍好。”
换言之就是在说他换上去的儿子肯定不能和他一样好又快,说不定烂到要拖累剧组进度,还比不过他晚进组呢。
冯长龄听了就有点不高兴,他刚要说话。
第三个声音响起来了:“那我们比比吧。”
陆斌回过头,一个少年站在门口,约摸十六七岁的模样,晚霞落在他背后,背着光,他的脸显得格外深邃英俊,让人不由地惊艳了一下。
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谁,愣了下,冯长龄长那样居然生的出这么帅的儿子?基因突变?!!
谢沂春还穿着广袖长袍的古装,簪着冠,他大步走过去:“我要演得没你好,我就把角色还给你。”
满口的傲气。冯长龄都觉得神奇,这孩子的桀骜都是哪来的,刚来剧组那天还挺腼腆的,只是一演戏起来,就像是变了个人。
“好。”陆斌说。
陆斌问:“怎么个比法?”
谢沂春说:“找一段戏,我们一起演演看,看谁演得好。”
陆斌还没来得及背这边的剧本呢,于是说:“那得是你没有演过背过的。”
谢沂春一口答应下来,剧本是陆斌选的,内容是汉武帝召见董仲舒,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想法。
陆斌拿到剧本赶紧开始背,还不到十分钟,谢沂春说:“我背好了,你好了没?我们赶紧演了,我还要去吃饭呢。”
陆斌被他弄得心一惊,背得这么快?该不会是吓唬自己吧?他都才看了两遍呢。他自认为在背剧本上他已经算是比较快的演员了。这小男孩该不会是觉得把剧本背下来就可以了吧?他根本没琢磨感情和走位什么吧?光能背下来有什么用?
不过这个场景里汉武帝的台词挺少的,他特意挑选这段的用意就在这,一是因为时间有限,可能来不及背台词,二是台词少,他才能从肢体语言表情细节上等等把对手比下去,十六岁的小孩没经过系统的科班培训,野路子出来的就会吹胡子瞪眼睛那套。
又过了七八分钟,陆斌放下剧本,说:“好了。”
他抬起头,才发现围了一大群工作人员,全剧组都跑过来了,都来看热闹的,他都被吓了一下,心想,那小朋友肯定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等会儿可别被吓得忘词,然后问:“谁演董仲舒?”
谢沂春微愕地说:“我说的是我们对演啊。”
换成陆斌懵了,
谢沂春皱了皱眉,好心地说:“你没背董仲舒的台词啊?那我来演董仲舒好了。”
剧本里的董仲舒是个老夫子,年纪不轻,谢沂春问化妆师姐姐要了一片白胡子,有模有样地往脸上贴。
化妆师姐姐笑了:“你贴倒了。”
谢沂春嘿嘿笑,把胡子贴正回来。
冯导和正式演戏一样喊了“action”。
开始演了。
所有人安静下来。
陆斌坐在高台上,摆了个姿势,还真有帝王的架势。他身上就随便套了下戏服。
谢沂春走进殿中,他走路的姿势又有调整,明明只是细微的调整,比如背部的弯曲,伸脖子的角度,走路的步伐,只看背影,仿佛真的像个中年儒生。
陆斌的汉武帝问:“那董公有何高见?”
正如个锐意进取的帝王。
谢沂春开口,他的声音变了,变得低沉,可又听不太出刻意变声的痕迹,仿佛他生来说话就像个中年人:“春秋时,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是以大一统也。而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之言,各不相同,道统且不统一,其他何能也?”
陆斌被他这变声给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的出戏,但很快调整了过来。冯长龄看到,皱了皱眉,不过他也没想到谢沂春居然还有这个本事,他哪学的?
陆斌盯着谢沂春,“先生的意思是……?”
“琴瑟不协,如何奏乐,须将那些不和谐的折下;处理政事亦需如此,破旧立新,方能治理。与其大费周章重新张设琴弦,不如直接改弦更张,否则,虽有良工,亦难治也。即文化道统必须先统一。”
这一大段拗口的半文言并不好背,有人拿着剧本对谢沂春背的台词,一个字都没背错,他可不仅仅是背,语气,声调,节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要不是实在生得太嫩,都要让人产生他更适合演这个角色的错觉了。
陆斌又一次怔住了,谢沂春说完后,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被牵着念出台词:“先生所说的道统是?”
谢沂春跪在下,抬头望着台上之人,目光坚定专注,又透露出几丝狂热:“便是孔圣人之儒术。”
陆斌……陆斌被他那么看着,突然语塞,忘词了。
本来还应该换过来演一遍,但陆斌自己都觉得是自取其辱,怕更没面子。有眼睛的都看出来谁演的很好了,他从头到尾就说了三句话,台词没有发挥的余地,其他地方也没表现好,他自己也很不满意。
他大二就开始拍戏,现在毕业三年了,不说演技特别好,怎么可能连个十六岁没学过演戏的小孩都比不过。
陆斌说:“你是不是提前背过剧本?”
谢沂春否认:“没有,剧本不你挑的吗?”
陆斌怀疑说:“太巧了吧,你让我挑剧本,我当然从桌上拿,桌上都是你背过的剧本吧?”
谢沂春说:“那是汉武帝二十几岁的剧本,我又演不到那里我没提前背过。”
陆斌要接着反驳,有人加入了他们的辩论。
“是我放在桌上的。”江秣说。
江秣就是成年汉武帝的扮演者:“小谢前天刚来,昨天为了帮你补场,刚拿到的剧本。”
江秣是老前辈了,影帝视帝都有,地位摆在那,他一开口,陆斌可不敢再回嘴了。
谢沂春说:“你要还不服气,那我们演前边的戏,挑你背过的,随便你挑,我就背了第一本的戏,后面还没背。”
陆斌心虚,别说一本了,他就还没背剧本,他准备进了组再背的:“算了算了,算你赢了。”
冯长龄:“你这话就说的没意思了。我劝你一句见好就收,我也不想把话讲的太透。你是个有才能的演员,别自己糟蹋了,以后该用心点了。你还是快回去吧,都是导演,我觉得那边蒋导对你这样一心二用也不会开心的,这下正好你可以专心那边的戏。祝你能够有个好表现吧。”
陆斌脸色难看至极,嘴唇嚅嗫,没再说什么,灰溜溜地走了。
谢沂春隔天发现,大家对他更热情了,本来他就是个活泼的性格,见谁都给笑脸,就算是打扫的阿婆他也会帮忙扶扫帚,不会瞧不起人家,敬业可爱,讨人喜欢。
最重要的是,他拍戏特别快,其实冯导对他要求不低,但是他每场戏最多拍三条,大家都省事儿。他外婆也会来事儿,隔几天就买点蛋糕啊饮料啊请全剧组所有人吃喝,吃人嘴软,大家自然对小谢少爷更温柔了。
过了几天,谢沂春新交到一个朋友,是在休息时,他看到有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男生,长得清秀白净,正在看剧本。
谢沂春正好在休息,闲着没事,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男生紧皱着眉,盯着剧本没回头:“我在背剧本。”
他慢慢地回过神,看到谢沂春,吓了一跳:“啊,你、你好。我演的就是个小角色……”
谢沂春探头看他的剧本,这个男生演的是李延年,哦,李夫人的哥哥,汉武帝的男宠,后面的戏了,和他碰不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谢沂春。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沂春。”
“我叫瞿正秋。”男生鼓起勇气说,“我那天看了你和那个陆斌演戏,你演的可真好啊。”
谢沂春半点不带谦虚,美滋滋地说:“我也觉得我演得好。”
“我听说你没学过演戏,你怎么演的,可以教教我吗?”瞿正秋问。
谢沂春这就有点困扰了,他挠挠头:“这样吧,你就……嗯……想象自己是那个角色,然后把台词说出来。就好了。”
瞿正秋:“……”
难得有年纪相仿的男生,谢沂春挺想有人陪他玩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那我陪你对戏呗,你找找感觉。”
谢沂春不仅陪他对戏,他还对这个新朋友挺有好感的,瞿正秋是附近人,因为家里穷妈妈生病,没钱继续读书,他不想增加家里负担,初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本来是当群演,这次是他第一次得到演出的机会,瞿正秋性格非常认真,认真的有点傻了。
有一段瞿正秋要表演古琴,他不会弹,谢沂春会,教了他指法,他硬是把动作背了下来。这个后期肯定要配音的,瞿正秋却觉得起码他的动作要和配音配得上。
有天谢沂春写作业的时候,瞿正秋过来看,有个谢沂春做不来的题目,被他解出来了。谢沂春之前以为他是成绩不好所以不读书了,问他:“你不是没上高中吗?”
瞿正秋失落地说:“我成绩挺好的,学校可以给我免学费,但我妈生病要医药费,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人……”
冯长龄看他们俩关系要好,对瞿正秋也另眼相看,知道他的身世以后,对他说:“书还是要读的,实在没钱,叔叔先借你,你以后红了还我。”
瞿正秋脸红了下:“我比小谢差远了。这个戏报酬,我妈妈身体最近好了,我已经攒够钱,准备下学期回去继续读书了。”
冯长龄笑笑,不再提借钱的事,说:“到时候报考影视学校吧,再来找我。”
瞿正秋点头:“嗯,我喜欢演戏。”
“小谢,你呢?”
谢沂春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没想好……”
暑假结束前三天。
谢沂春的戏份杀青,他告别了剧组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还有新认识的朋友瞿正秋,交换了手机号——瞿正秋还用着单色黑白屏的小灵通——跟外婆回家去了。
第一件事就是悄悄打听洛寒回来了没。
并没有。
洛寒硬生生等到开学前最后一天快晚上了才回来。
谢沂春守在楼上,看到了洛寒的身影,偷偷拍了两张照片。
新学期开始了。
第14章
洛寒的生日在十月十日,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礼物,谢沂春捏着刚拿到手的片酬,挑挑捡捡一个月,买了一支江诗丹顿的机械表。
女人买包,男人买表。他买不起太贵的,把赚来的十万多片酬都花进去了,买完只存折里只剩下几千块。
以前他从没存过钱,每年洛寒生日,手上有多少钱他就花多少钱,有时候还要问外婆要,这是他头一回攒那么多钱,也是头一回给洛寒买这么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