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浮动, 修长食指伸出,在地上人额头之上微微描画。
动作优雅而完美,细致而熟稔。
老王掌柜楞了下, 待反应过来, 孟沧已经将自己口中的无梦符画好。
画上这个,真不会做梦了?
额头上多了一层灵气绘制的东西, 到底有些难受。老王掌柜扒着铜镜,始终觉得别扭。
孟沧:三日内无梦。
老王掌柜:三日后呢?
孟沧看他:三日后, 我必归来。
老王掌柜放心一笑:那我等着。
孟沧:三日内,莫出风月楼。
说罢,白衣道者合目,重新入定。
并未告知眼前人,自己方才已经于此地设下三重防御法阵。
众生平等,生死同一。
只是无情道者也不该故意逃避已到来的缘,凡故意者,皆逆道之行。
二者取其轻,取其心中所向。
孟沧也没说自己此举,心中经历了怎样的波折。
老王掌柜得了无梦符,回屋补眠。这一觉,果然香甜无梦。
他一睡睡到大天亮,鼾声轰雷一般,惹的楼下严账房上门来敲。
老王掌柜迷迷糊糊下床开门,瞧见一个一脸紫的严账房:额,有事?
严账房正欲开口,注意到隔壁房间门上贴了一黄符,上有几个字,乃那位孟高人留下的:
三日后归。
还真去了严账房喃喃几句。
老王掌柜打了个哈欠,斜瞥一眼空荡荡的隔壁房间,不理会严账房的惊讶,回头接着睡觉去了。
待留守风月楼的那缕神识彻底消散,他翻身而起,静静坐着,哪还有半分昨夜惊慌失措的影子?
魅影悄然脱去,原身顿时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短时间内不会醒来。
长发披落,身形修长,神袛跃上横梁,拂了一手灰尘,半蹲半坐立于上,竹箫挂在身侧。
蛇坠轻摇,玄奇自神袛腰际,渐渐攀爬回熟悉的锁骨位置。
此等下界,此等下界。
嫌弃的声音从耳坠里传出,唯一能听到声音的神袛,自知此乃那**心魔在抱怨。
身处下界,法则牵制,它无法随心所欲化作原主人模样勾引新主。
且那神格化物就在眼前,它连趁虚而入的机会都被捏住。
实在可恨。
叶棐莞尔一笑,捏住耳坠的外壳,道:忍上七千年。
七千年??!
骤然听到这个噩耗,五雷轰顶。
心魔摇摇晃晃,倒进魔龙阿耶尼的壳子里,如那睡倒的老王掌柜的躯壳般,短时间无法出来干点什么了。
玄奇与阿耶尼窝在同一具肉身中,元神对视一秒,分开,并不想试探反派boss君仁慈的底线。
玄奇将疑问传入叶棐脑袋里:
那是大猫吗?
叶棐抚摸他的鳖壳:不是。
玄奇虽好吃懒做且胆小,终能从主人动向里觉察出些什么:他能救大猫?
叶棐静静听着,这次没回答它。
玄奇又问道:大猫若活了,你会再杀他一次吗?
叶棐:有动静,先回叶府。
却是答非所问。
破开空间离去前,叶棐回头,犹豫片刻,还是将那灵气即将散去,只剩一小团模仿净世莲火的灵火灯笼收入袖中。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段实习太累了。
这本到现在(不算番外)差不多写了一半。
后续我尽量都交待清楚前面挖的坑。
第71章 妖母鬼儿(四)
霜白衣袂横吹当空, 林木茂盛遮天蔽日。
一条小径夹在两旁野草地之中,曲曲折折如条断腿的蜈蚣,爬伸至上方。道旁生有无数带小刺的草木, 覆盖铺满崎岖的山地地面。
孟沧落下, 收起佩剑, 望着唯一一条上山的小路路口看了会。
附近大树下立了石碑: 金雀山。
字体不是凡界常见的,年代悠久不可考。
随着人脚步声响起, 密林里潜藏的夜鸟扑动翅膀,一阵呱唧的叫声后,飞离各个枝杈, 留下一片更加寂静到可怕的林子。
明明快要至正午, 阴冷若黄昏,怪不得被当地之人惧怕,传出一堆邪魅鬼祟的事来。
孟沧脚下如生风, 寸土不沾, 俯身直飞上山,衣袂飒飒浮动于空中。
快至山顶时, 他眉头皱了些, 心境兀自乱了, 双脚落地,沉默看向前方。
一棵古怪的老松。
说是老松,因那盘结的枝干, 与附近石壁不知同生与否, 一半紧紧连接在一起。
说它古怪,是这老松在如今季节里, 竟完全枯萎了。
且那树下盘坐了一个人。
准确说,是个和尚。
一个好看的和尚。
带发修行, 三千烦恼丝留于身后。
雪白僧袍,暗红佛珠,眉眼清秀而温和,身姿欣长且举止大方。
若来的是旁人,怕不是当下松了口气,上去跟大师打个招呼。
可惜来的是孟沧。
这人修无情道,肉眼中所见人的相貌,对他的判断构不成什么影响。
孟沧抽出剑身:阁下便是山下人说的和尚?
对方睁眼:却不知山下人怎么说道。
孟沧看着他血红色的念珠,道:都是好话,莫忧心。
和尚笑笑,向孟沧走来,双手空空无一物,似乎毫无防备,也并不介意他握着兵器。
施主不擅长用剑,可以放下。
不必,握在手里当个摆设。
孟沧皱眉后又松开,安之若素,不意外对方一眼看出自己不善用剑的弱点。
和尚却仍笑着,抬起一手,搭在孟沧佩剑之上,不惧利刃锋芒,掌心覆盖抓住剑刃,从末端一路滑向剑柄之前。
好剑。
过奖。
孟沧横眉以对,稍一用力,将剑刃推了过去,和尚宛若一只蝶翼受损的破败蝴蝶,轻飘飘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推至山壁边。
后背刚一沾上那石壁,白光一闪,整个人消失,似是钻进了石壁之中。
孟沧不紧不慢,执剑劈开身后来袭的枯萎松枝,纵深一跃,将其根部踩于脚底,断了这孽障进一步攻击的依仗。
天色忽然转阴,地面湿潮,晨风犹如晚风般急促,雨点飘飞,似是大雨将至。血红的乌云嚣然盘旋于日头之上,渐渐遮蔽方寸可见的晴空。
与此同时,数条长身的妖物耸动地面,在下方闹出不小的动静。
孟沧不敢怠慢异象,抬脚飞离,双脚刚上升,他方才站着的地方,即有一条巨大的血蟒破土而出,且是露出毒牙的大口向上,恐怖如斯。
再看周围,不知何时,这般大的巨蟒,数也数不清,已经爬遍了整个林子。
孟沧身体上浮,竟是在空中盘腿坐下,闭目调息,似是毫不担心巨蟒能触及自身。
随着他闭目,放下佩剑,血蟒横行纵卧于其下,跳跃伸直身体,一条接一条想将此人吞吃入腹,却终究棋差一招,不能爬至如此高的地方,便是有微微擦到袍角的,也瞬间被小道士撑起的防御法阵打落下地。
孟沧调息,主要是调整心境。
待他睁眼,再看向身下,已经是另一副样子。他无奈叹笑一声,抽出剑刺向枯松原来所在。
剑身触地,霎时间镜像般的景色破碎殆尽,地面铺满野草,石壁光滑无物,天空晴朗,林木密集茁壮,眼前无枯松,更无枯松下坐着的和尚。
不知他何时入了那妖修的幻象中。
若是方才用力反抗,损失过多精力,怕是难以走出来。
只是这妖修本体为何孟沧虽猜到和尚是妖,一时半会找不到其留下的气息,只能根据方才幻象中出现的东西来想:
难道是蟒蛇妖?
金雀山藏着一条功力深厚的蟒蛇妖,竟无过往的修士来降服?
是无能为力,本事不到家,还是另有原因?
孟沧走了几步,一愣,眼前竟然没路了。
他竟然走着走着,走到一处极高的山崖之上,且有急流的瀑布在底下激荡,不断落入其下巨大的深潭中。
抬头可见仙鹤隐隐飞于云雾中,周遭树木凭空又高出原来数倍,浓郁的类似灵力的力量灌注在身边。
糟糕!
孟沧一向冷静,这次也难得大惊失色,表情凝固。
这蟒蛇妖的幻象之术竟然不止一层,他方才还以为自己已经破开了迷障,原来只是另一重幻觉而已。
他在原地呆滞半刻钟,不见有类似血蟒的妖物出现攻击自己,四周平和,渺无人烟。
莫不是心中桃源胜地勾引,令人不得出幻象?
孟沧记得,清净门内藏书阁中有类似幻象术法的记载。
【曾经有修士闯入大能故地,落一阵法中,在此见到早逝的道侣,欣然与之重聚,逍遥快活数年。后再无音讯,徒弟在故地附近寻到修士遗骨,三魂六魄全无,元神不知在何处,该是也转世了。】
这般想,孟沧微微迷茫了一瞬,他有何,执念深的东西?
是师父和师兄的死?还是未如师父所说般,在剑火之道上天赋纵横的遗憾?
他立在原地有一会儿,终有人前来,非从身后,而是从那瀑布底下的深潭中。
俩不知寸缕,肌肤如雪的女子如鱼儿一般钻出水面,嬉戏打闹一番后,趴到潭边,安静片刻,聊起天来。
孟沧心平气和,觉察出这幻象的异常,既然女子未发觉自己,便闭着眼坐到林木之后,有意无意,听她们说话。
卿潼姐姐,等我去了捭阖天宫,可怎么好偷溜出来哦。模样看起来年龄小点的女子抱着姐姐的腰,娇憨不已。
叫卿潼的女子翻身过来,去摸妹妹的头发:十万年不一定修得服侍尊上的机缘,因湮,以后可不能贪玩了。在吟龙川,大家都会护着你,去了捭阖天宫,若得罪了谁,怕是父亲也无能为力。
因湮道:若姐姐能替我去,便好了。你本来就从小仰慕尊上,我只想跟着小疯子在龙潭抓鱼吃谁知道尊上为什么选了我
卿潼笑道:选你自然是觉得你不错。不知福的小丫头,多少神女求司夜大人为自己改名,只为进入捭阖天宫,见尊上真容一面呢。
因湮翻了个白眼:姐姐,你口中说的神女,不会是你自己吧?
卿潼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泼水向妹妹:又来贫嘴!
因湮自然不怕她,一头扎进龙潭里,再出来时,头发洒了姐姐一身水。
两人闹着闹着,忽因湮笑嘻嘻道:小疯子来啦。
两姐妹猛地钻出龙潭,飞身向上,化作一雪白一银白两条在日光下鳞片闪闪发亮的巨龙,交缠着身躯,绕着日头转了足足十几圈后,才落在龙潭边上,恢复人形,穿上各自的衣物。
卿潼是一身红绫罗裙,紫藤木钗,胸前佩戴黑色宝玉串子。
因湮则是一袭绣着绒花的白色纱裙,裙摆随风自动,鬓角也缀着绒花,两臂戴着银色的臂钏,脸蛋可爱而精致。
见之,孟沧又是一愣。
那名为因湮的龙女,人身相貌与自己诸多相似,这怕不是妖修用来迷惑他留下的幻象?
不得不说,此妖创造的这个幻象,惑人的本事了得,真真假假,十分难辨。
话说着,一个身着干练灰白布衣的少年负刀双脚落地,晃了两下,稳住,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腼腆微笑,看向龙女姐妹。这少年四肢精瘦有力,一头墨发披散身后,双瞳呈深黑色。
三人未来得及说话,噗通一声,龙潭之中,从上而下,直直栽下一个霜白色的身影。
少年脸更红了,对面的龙女因湮挑眉笑了声,变出龙尾,往水中一抽,将太不慎掉落云端的倒霉蛋给拍上岸。
咳咳。倒霉蛋半跪在地上,手攥成拳头,不住地捶着地,往外呛水,叫孟沧看得也忍不住轻声笑了。他一出声,方醒悟过来自己是在偷窥偷听,慌乱之中,发现,自己被完全忽视了。
他,如同透明一样,可由附近野兽穿过。
幻象,幻象,莫慌。
龙潭边,少年拱手对二位龙女道:阿云莽撞闯入龙潭之地,请王女恕罪。
因湮笑道:小疯子,你怎么也学得这么麻烦,这小子,最近哪里来少了?
王女卿潼微笑应道:因湮说的是,临风,你抬起头来。
少年方敢正眼去看她,一看,又是貌美不可方物,只觉得还是低下头好。
因湮,你不是想看看大梦剑是什么样子的,还不拉着肖云泽去大梦宫?
姐姐,你又赶我走!
走啦走啦
只等肖云泽拉走妹妹,卿潼跳到叫临风的少年身边,眨了眨眼睛,笑盈盈看他:我上次问你的事,可有答案了?
临风呆呆道:我盗来七生琴,如王女说的弹了弹,什么都没看到。
其实看到了一个人。
结合神界的传言,那七生琴的妙处,他是知晓的。
只是看到一个男人,这种事,着实有些怪异,不好跟卿潼直说。且那男人,他生平从未见过,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
卿潼从小跟傅临风一起长大,并不忌讳什么,闻言笑道:我还当你会看到我或者因湮。
少年摸头,喃喃道:这个,不敢。
卿潼大笑:这有什么不敢?你这胆子啊,还不如我,我马上要替妹妹去捭阖天宫作使女了。
傅临风懵懵道:怎么替?
卿潼将双脚放进龙潭中:我去求了父亲。父亲又去拜访尊上,这事便成了。正好妹妹不想去,若她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少年傅临风:那,王女当心。
卿潼笑:放心,我不是因湮,我不会莽撞得罪谁的。
于是傅临风也笑了,俊俏的男孩面容:那临风在吟龙川静候王女归来。
竟遂了这女子的心愿
孟沧暗中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