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教授虽饱读诗书,贵为翰林,却哪里见过那么会演的孩子,两只眼睛泪汪汪地看着自己,让人心都软了,觉着拒绝乃是一大罪过,且他又的确听说了些许有关桓玹的消息,也担心有个万一,便破例特许了。
子邈却问桓纤秀道:“四姑娘,阿果呢?怎么不见他?”
纤秀道:“他在家里,小少爷若是想他,我带你过去吧。”纤秀见郦家的两个男人都在里头,便不好意思再去,顺势如此说。
子邈点点头,又对锦宜道:“姐姐,那孩子可真是丑的厉害,像是个没有毛儿的红皮猴子。”
锦宜在回想前世种种可恨可叹的时候,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对两个弟弟和颜悦色,加倍珍惜,如今听了这话,忍不住举起手来,在子邈头上推了一下:“胡说八道,你刚出生的时候比这个还丑呢。”
子邈虽然不信,却也心有余悸,跟着纤秀往四房去的路上,便对八纪道:“唉,真是造化,幸亏我现在越长越好看了。”
八纪笑道:“你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姑姑还见过你出生的样子呢,我……只怕没有人见到过哩。”
锦宜听了这句,回头目送八纪小小的身影,心竟随着嗵嗵跳了几下。
但她来不及感触,八纪又得意洋洋满怀自信地说道:“可就算没有人见过,小爷也一定比你跟那小东西好看很多啦。”
锦宜微怔之下,摇头一笑。
***
过了正月,慢慢地雪融冰消。
桓素舸先前在桓府里住了一个月,直到过了年才回到郦府,在这期间,因为大夫跟嬷嬷们照顾妥当,桓素舸的身体也极快有了起色,而那原本小猫崽似的孩子,终于也有了点儿小小婴孩的样子,不像是才看见时候那样瘦弱的令人心惊了。
起先桓素舸在桓府住着,这孩子自然也要随着母亲的,锦宜虽已经回到郦家,但因打心里疼惜这孩子,就也隔三岔五地跑过来探望。
终于等到安生过了年,桓素舸带了孩子回来住,才终于不必总往桓府里去了。
不过,据锦宜冷眼旁观,虽然伺候着的林嬷嬷张嬷嬷甚至奶娘等,都对这孩子疼惜爱护有加,桓素舸却并不很上心,虽然也时不时地抱一抱,但其神情里并没有什么关爱怜惜之色,让锦宜暗中心惊。
这日,锦宜在房中做了会儿针线,心想着该过去瞧瞧,便同奶娘一起往夫人的房中来。
将到院门口,就听到那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夹杂着似有人声吵嚷。
锦宜不知怎地,忙加快步子,进门的时候,就听到里头桓素舸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快些把他抱出去,吵得我头疼!”
是林嬷嬷道:“小少爷是找您呢,夫人好歹抱一抱他,他必然就安生了。”
桓素舸声音里带了怒:“我已经抱过了,手臂都酸疼起来,还要我怎么样?”
林嬷嬷无话,只得躬身道:“是……”
锦宜正进门,跟林嬷嬷打了个照面,见她怀中的孩子哭的满脸的泪,一时心疼的颤了起来,忙接过来:“嬷嬷给我。”
林嬷嬷忙把孩子小心地递给她,锦宜轻轻抱住,道:“奶娘呢?快叫来,兴许是饿了。”
林嬷嬷面有难色:“才吃过了。”
锦宜抬头,正对上桓素舸淡看过来的眼神,锦宜想了想,陪着笑道:“夫人不要焦恼,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他哭闹着,不过是想跟娘亲亲近罢了……”
桓素舸皱着眉,揉着眉心叹息道:“我的头都要被他吵的裂开了,还要我伺候到什么时候?”
这会儿小孩子哭的越发大声,仿佛是听见了母亲的嫌弃而委屈起来。
锦宜背过身去,轻轻地摇动臂弯,婴儿却毫不领情,张着嘴大哭不已。
锦宜只得又软和地球道:“夫人……您就抱他一下,哄一哄就好了……”
“把他抱走!”桓素舸提高声音,显然已极不耐烦。
那孩子猛然听见如此高声,也不知是因为被吓到了,还是如何,一时就停了下来。
锦宜心里又冷又寒:“夫人,这是您的亲生骨肉呀。”
桓素舸道:“既然知道我所的骨肉,就不必在这里多嘴了。”
锦宜道:“任凭他哭的这样,都不理会,这是为人母亲能做出来的?”
“锦宜,”桓素舸冷笑,“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出了嫁,是辅国夫人了,竟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现在……还是郦家的女孩儿呢!”
听她略提高了声音,锦宜忙护着孩子,生怕他又受了惊。
那孩子却只睁大含泪的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锦宜想了会儿,轻轻笑了笑:“是呀,我是郦家的女孩儿,但夫人还把自己当是郦家的媳妇吗?”
此刻林嬷嬷张嬷嬷,甚至那乳母跟锦宜所带的沈奶娘都在屋里,众人听两人突然针锋相对,都惊呆在原地,竟没有人出声。
沈奶娘本想劝住锦宜,可瞧着她怀中的婴儿,又紧紧地闭了嘴。
“你是什么意思?”桓素舸眯起双眸,冷冷看着锦宜。
“我的意思?夫人想知道吗?”
“笑话。”
两人互不相让,目光相对,锦宜深深呼吸,道:“先前夫人被阿果推倒,被太子殿下抱入三房的时候,容先生曾给夫人诊过脉的。”
“那又如何?”桓素舸嗤之以鼻。
垂眸看一眼那孩子无邪懵懂的脸,锦宜小心地将包袱的角掩住他的耳朵:“后来据容先生说,当时他给夫人诊脉之后,曾嗅到手指上有一股类似柑橘的味道。当时他只觉着奇怪,却不记得自己何时曾碰过橘子。”
桓素舸瞳仁收缩,坐姿几乎也流露出几分僵硬。
其他郦家的人,虽然听见,却都不解何意。独林嬷嬷跟张嬷嬷两个桓府老人听了,各自面露骇然之色。
锦宜索性走前一步,继续说道:“其他还有些猜测无根据的话,比如,容先生说按照夫人的体质,那一摔本不足以导致滑胎早产,除非有人用银针刺穴或者药物之类催产,不,兴许不是催产,而是想……”
她顿了顿,终究不忍把那一句残忍的话说出口,“当然,这些没有凭证,应该……只是先生随口说说的。”
桓素舸的脸色微微泛白,放在小桌上的手缩紧了些。
终于,她微微扬首:“锦宜,你真是越发能干了,这些话,你若不是有心去跟容先生打听,他又怎会主动碎嘴呢?”
锦宜并不否认:“是,的确是我去打听的,我只是太关心夫人……以及这孩子了。”
直到现在,她才又轻轻地放开拢着那孩子小脸的襁褓一角。
桓素舸点头道:“我原本就觉着你是个有心机的,先前装的那样蠢笨,连我都骗过去了。是不是……三爷也栽在你这些心机上了?他可知道你原本是这样的?”
锦宜沉默了会儿,突然莞尔一笑,低声道:“他怎么会知道?他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蠢蠢笨笨的女孩儿,对我怜惜的了不得呢,却有些对不住夫人了,三爷那么精明的人,却被我瞒的团团转,可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谁叫他真心喜欢我呢?人一旦喜欢上某个人,就很容易变成瞎子,傻子,甚至疯子的。夫人你说是不是?”
第95章 池塘水绿风微暖
锦宜说罢,桓素舸的脸从白转的铁青,向来的伶牙俐齿心思细腻竟然无从说起,只怒意勃发:“你、你怎么这样不知廉耻……”
锦宜淡淡道:“我在外头的名声原本就不怎么好,夫人不是早就深知的吗?”
其他的丫头们,一声不敢出。
林嬷嬷张嬷嬷,以及沈奶娘听到这里,再也无法任由下去,两个上来劝桓素舸,劝道:“夫人只保重身子,这会儿生不得气。”
沈奶娘也过来拉着锦宜:“姑娘,不好再说了。”
桓素舸一口气噎在心里,无处发泄,眼见林嬷嬷上前,不由分说一个巴掌先打过去:“混账,她现如今跟我顶嘴,你们不去为我教训她,反来劝我?”
林嬷嬷捂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桓素舸索性指着她跟张嬷嬷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虽然是跟在我身边儿,只怕早就不是我的人了!你们为谁效力,别以为我真的不明白!”
两人微微变了脸色,却只仍旧躬身请罪道:“夫人息怒。”
锦宜听了这两句,心里一动,刹那间隐隐地也想明白了一事:为什么前世桓素舸并未有过身孕,但是这一世……
桓素舸骂了她们,又指着锦宜道:“不看看你的身份!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因为你这张脸跟人家有三分相似,他会那么脂油蒙了心似的喜欢你?你且留神,赝品终究只是赝品!等三爷明白你是何等样人,有你受的时候!”
锦宜拢着孩子,仍是淡淡然的:“我的身份原本不敢高攀,不是夫人求着撮合的么?我还谢过夫人来着。”
桓素舸只觉得心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这件实在是她平生最大悔恨之事。
锦宜似乎怕她不够悔不够恨,不疾不徐地继续又道:“其实……赝品也有赝品的好,反正真迹都不在了,赝品就是独一无二得宠的那个。我见识浅眼光短,不知说的对不对,夫人帮我品品。”
桓素舸无法出声,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把自己曾做过的蠢事彻底清洗干净,却偏偏不能,生生地堵在心头上,让她无法喘息。
眼前阵阵发黑,摇摇晃晃,往后坐下。
林张两位嬷嬷虽被训斥,此刻仍是上前将她扶住,桓素舸却连把人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在这会儿,门外传来了郦老太太的声音,道:“这是在干什么?吵什么?”
锦宜抱着孩子,往旁边退出了一步,桓素舸被她顶的脸色难看,几乎晕厥。
郦老太进门,先迫不及待地过来看望孙儿,那孩子却是天赋异禀,在锦宜跟桓素舸两个的争吵中,不知何时安静地睡着了。
郦老太太先亲热地念了两句“好孙儿”,又皱眉道:“没进门就听见响动了,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因先前被雪松那一次辞官退隐吓到,郦老太对锦宜的态度比先前收敛了好些,若此刻是在以前,早劈头盖脸先骂了起来。
锦宜道:“没什么,这孩子原先哭闹,正劝夫人抱一抱他呢。”
郦老太疑惑:“这有什么可值得争吵的?”
桓素舸微微抬头,望着锦宜冷冷地一笑:“你这么疼惜他,你索性带了去,你一直就抱着如何?”
锦宜皱眉,心想她是不是给气糊涂了,当着郦老太太的面儿,却不言语。
果然,锦宜没开口,郦老太太已经叫道:“这是什么话,她一个没嫁人的闺女,哪里懂得带孩子,快,把我的宝贝孙儿给素舸!”
锦宜抱着婴儿,缓步上前,桓素舸只是斜睨着她:“你把我气的半死了,还当着人装模作样,我倒是想不到你竟是这样厉害。”
郦老太不知她们两个怎么了,只见桓素舸不接孩子,正要开口,桓素舸轻哼道:“老太太,这家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您方才若是来的早一些,就能看的明白,你的好孙女,是要生吃了我呢!”
郦老太大惊,扭头看向锦宜。
在郦老娘看来,桓素舸自然是个难以对付的狠角色,但锦宜,却是个一推就倒不中用的,她难以想象锦宜会把桓素舸生吃的场面,但既然桓素舸这样说了,想必锦宜又做了什么令人恼怒的事儿,这她倒是很能理解,毕竟,锦宜就算什么都不做,她心里也时常觉着刺刺的不痛快呢。
郦老娘本能地认为,孙女迟早是要嫁出去的,是别人家的人,而儿媳妇是嫁过来的,所以是自己人,如今两个人对着干,她理所当然要站在儿媳妇这边。
何况长久以来锦宜都是属于被她欺压的一个,秉着欺软怕硬的本性,也要帮着桓素舸的。
于是郦老太微怔之下,即刻三分克制地对锦宜道:“你这冒失的丫头,你是怎么又气人了?还不快点儿赔礼道错儿?”
锦宜倒是没理论,只望着桓素舸,微微躬身:“是我一时说错了话,夫人大人有大量,不必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桓素舸仍是冷笑:“你不是说错了,你是故意的。你敢不敢再把方才所说的,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再说一遍?”
“何必浪费唇舌呢,”锦宜低头,“各自心里知道就好了。”
桓素舸抬手一拍桌子,“啪”地响动,惊得锦宜怀中的小婴儿一惊,他睁开茫然的双眼,不由分说地又大哭起来。
郦老太太也吓了一跳,见状忙围过来:“哎哟我的好孙儿,别哭,别哭,奶奶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