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固然骄傲,秉性狂妄,却不会否认失败,更不会输不起。
强大的对手值得尊重。
一次失利不代表永远会败,只要抓住机会,他必然要赢回来。
但在今日,他的目标不是晋侯,而是王子肥。更准确来说,是王宫中的天子。
“上京势危,群雄并起,有些规矩也该变一变了。”
楚项仰头望向高处,恰好对上女墙后的一道身影。观其穿着,至少是一名将官,却无胆直视楚项,竟飞速地矮下身,整个人缩回到墙后。
“懦弱无胆,上京还有多少能战之人?”望见这一幕,楚国令尹发出一声嗤笑,当场口出讽刺。
当此时,一只信鸟飞过城墙,掠过大军上方,振翅盘旋数周,找到越侯的金车,鸣叫一声俯冲直下。
楚煜发现信鸟,抬起左臂接住了它。
消息来自单信,大概是时间仓促,他没有准备木管,直接将绢捆扎在鸟身上。这么做极其冒险,一旦被人发现,消息被拦截不说,他的身份也会暴露。
好在城内守备松懈,贵族自扫门前雪,大多想着自保,无暇分神。
执政卧病不起,日前一番动作加重他的病情,使他精神不济,逐日变得昏沉。除了派人看紧王宫,他再难分出更多精力。
抓准这个时机,单信放飞信鸟,送出重要情报。
信中内容不长,楚煜一目十行看过,正要命人传给林珩,就见城头又掠过一道黑影,逆风振翅,径直飞向晋侯的玄车,分明又是一只信鸟。
先后两只信鸟,全都是城中飞出,一只飞向越侯,一只飞落到晋侯车前。
如此明显,想不留意都难。
“越间向来无孔不入,未想晋国也是如此。莫非早有谋划?”吴侯年过四旬,高大魁梧,相貌英俊,一双眼睛竟是重瞳,年少即被人称奇。
公子峦驾车行在他的右侧,听到这番话,嘴唇动了动,中途又改变主意,一个字都没出口。
身为吴侯长子,他对君位怀抱野心,一度自信能得偿所愿。
然而,邳城下一战,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楚煜“请”回禹州城。困在越国期间,他终于看清自己,性格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浮躁一扫而空,逐日谨小慎微。
对于吴侯的言论,他不敢附和,也不能提出异议。
谨慎起见,公子峦索性闭紧嘴巴,少说少错,不说自然就不会错。
与此同时,林珩读完书信内容,侧头看向楚煜。
“越君,未知信上何言?”
“天子印玺。”
楚煜的情报来自单信,林珩收到的短信则是由刁完送出。
未知是凑巧,还是两人曾碰面商议,信上内容如出一辙,写明天子昏迷,印玺不知所踪。没有这方印玺,诏书注定不被承认,不具有任何效力,王子肥正焦头烂额。
“无印玺,无诏令,踞王宫为大罪。王子肥毒害天子,囚困王子王女,是为犯上作乱,谋权篡位!”林珩没有遮掩收到的消息,仅隐去写信人,将书信内容传达诸侯。
“我等率兵勤王,意在诛灭叛逆。”
“今天子昏迷不醒,执政不能理事,贵族多置身事外,个别竟与叛逆为伍。寡人为侯伯,责无旁贷,理应拨乱反正!”
林珩手按佩剑,视线环顾左右,未如众人预期一般派出使者,而是缓慢拔出佩剑,猛然向前一挥。
剑锋凌厉,带起一道劲风,隐有破风之声。
“擂鼓进兵,入城勤王。胆敢反抗者,视同叛贼,杀无赦!”
天子昏迷,执政不能起身,王子肥无法下诏,贵族龟缩不出,上京城出现权力真空。
天赐良机,机不可失。
林珩果断下令攻城,诸侯群起响应。
“入城勤王!”
回想当年,天子一道旨意,他们就必须送出质子,骨肉分离长达九年。
上京局势波诡云谲,大国公子尚且临深履冰,小国众人更是战战兢兢,时刻谨小慎微。
日复一日,愤懑深埋于心,怒火滋生恨意,在心底不断疯长。
在今日之前,天子权威固然衰弱,却不曾彻底磨灭。正如巍峨的上京城,始终雄踞于中原腹地。
但在今日,就在此时此刻,这座雄城将被诸侯踏破,曾经不可企及的一切,已然能被触碰,甚至被踩到脚下。
战鼓敲响,厚重犹如雷鸣,震颤苍茫大地。
号角吹起,撕裂冬日的寒风,雄浑苍凉。
战马迈开四蹄,战车并排向前。
大军推动攻城器械,悍然压向雄伟的王城。
诸侯的战车驶在最前方,宝剑出鞘的一刹那,规则悄然变化,旧的秩序即将被打破,在鼓角声中轰然倒塌。
第二百一十六章
没有遣使,没有谈判,更无劝降。
王子肥罪证确凿,侯伯一声令下,联军擂鼓,向城池发起进攻。
鼓声隆隆,攻城车被推到城下,盖在车上的蒙布掀起,巨大的攻城锤暴露在阳光下。
几名军仆爬上车身,抓起绳索缠绕至腰间。
手臂粗的麻绳被向后拖拽,绷至极限,悬吊的横木猛击向城门,发出沉闷的巨响。
横木前端呈锥形,重重撞向城门,楔入门板,霎时间木屑飞溅。
连续数击之后,厚实的门板几被洞穿。
众人这才发现横木尖端包裹金属,分明是晋国的铁,威力增大数倍不止。
越国的大车抵至城墙下,云梯从车上升起,在绳索的牵引下砸向城头。云梯上镶嵌抓钩,一旦挂上女墙,尖端扣入墙内,轻易无法推倒。
数驾云梯升起,接二连三挂上城头。越甲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向上攀爬。
攻城锤不断砸出巨响,破损的城门已是摇摇欲坠。
楚国的兵车被推出,蒙布下是高高立起的木楼。楚甲藏身木楼中,借掩护顺利抵近城墙,在中途抛出绳索。绳索末端系有铁钩,在城头挂牢后绷紧。甲士握住绳索,顺势向上飞荡,纵身一跃跳入女墙后,先晋、越两国的甲士展开杀戮。
齐人不甘示弱,虽无兵车,但有巨大的抛石器。
齐侯一声令下,军仆拽动木杆,破风声连绵不绝。石块如雨,呼啸划过半空,部分落在城头,部分越过城墙落入城内,砸塌城中的建筑,或是在地面滚动,凿出大小不一的坑洞。
在四国强军的带动下,诸侯联军开始登城。
城墙下人如蚁聚,争抢着攀爬云梯,不甘落于人后。
城头的守军本就缺乏斗志,遭到楚军重创,更是吓破了胆,无不丢盔弃甲雉伏鼠窜。
几名宫人来不及逃跑,先后被楚甲击杀。
阉仆试图抵抗,刚从地上抓起一杆长矛,就被迎面飞来的巨石砸中,当场被碾成肉泥,死无全尸。
轰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城下烟尘四起,上京城门轰然倒塌。
城门后的守军愣在原地,横木在眼前放大,尖端闪烁寒光,恐惧充斥脑海,熄灭了仅存的战意。
“跑!”
攻城锤开始后撤,诸侯联军的战车取而代之。
守军再无心抵抗,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跑,越远越好!
先是一个人,很快就变成五人、十人乃至上百人,守军惊慌失措,不约而同丢掉兵器,转身向城中逃去。
他们不知何处安全,也不知能否活命。唯独清楚一点,不跑地话,留在原地必是死路一条。
“与叛逆为伍,杀无赦!”
诸侯大军踏入城门,战车驶上街道,比预期中顺利百倍,压根没遇见像样的抵抗。
原因很简单,一来城内兵备废弛,守军缺乏战意,在如狼似虎的诸侯联军面前不堪一击;二来,上京出现权力真空,贵族不掌兵,执政不理事,王子肥忙着搜寻天子印玺,压根没想到林珩连使者都不派,直接下令攻城。
战事突如其来,战火瞬息燎原。
诸侯联军具碾压之势,局面呈现一边倒。
上京城,堂堂天子之都,脆弱得超出想象,好似纸糊泥捏一般。
没有将令,没有统一的指挥,守军一触即溃,望风而逃。城头的鲜血犹未冷,王城已失去防守,无人能阻挡联军的脚步。
从战鼓敲响到联军入城,竟不到半个时辰,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以致于多数诸侯心生迷惘,驾车前行时,表情一片茫然。
王城之尊,天下共主之城,竟衰落至此!
“这就是王城?”
多数人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年前,天子率王师南征北讨,声威赫赫,气势惊人。
自王师收兵,天子休武,上京军势一再衰弱,然积威仍存,使诸侯不敢轻举妄动。
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在今日被打破,彻底化为泡影。
诸侯的战车进入城内,车轮压过长路,留下并排车辙。路旁建筑悄无声息,城民藏匿家中,从缝隙中注视经过的大军,无不心惊胆缠,惊恐万状。
上京城雄踞中原腹地,是为天子之都。
数百年间,王城辉煌无比,大小诸侯如期入觐,五年朝见,盛景仿佛就在昨日。
生活在这里的人,上自贵族下至城民,无不性情傲然,自诩高人一等。在二十年前,不,即便是十年前,面对诸侯国人,城中上下也是以鼻孔观人。
不想风水轮流转,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地位转换。
王子肥谋逆,天子昏迷不醒,执政卧病不起,贵族推诿责任。诸侯大军兵临城下,守军竟挡不住半个时辰。
旧日积攒的荣光熄灭,传承数百年的骄傲被碾压,顷刻支离破碎。
王都众人不得不面对现实,今时不同往日,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诸侯大军势如破竹,在这支联军面前,王都全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宰割。
“都怪王子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