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同时间后退几步,与他至少保持着一丈距离。
“女公子,”谢榆的目光像一头受了委屈的熊罴,脸上却几乎要哭了,“谢东德不敢对您无礼,也不是说这一城百姓不该救助。但是大将军……您想想他这一生何尝不是水里来火里去,他就容易吗?他对您不好吗,您,您怎么舍得?”
“你此来是为何事?”簪缨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谢榆更愣了,同时也被簪缨冷漠的态度激怒,大声道:“取药!”
“现下药不在了,参将的任务完不成,这是谁的失职?”
簪缨问过自答,“是你的失职,你未完成军令,就自己回去领罚。在我这里咆哮无状,念你初犯,我不计较,再有下次,我定不饶。”
她说罢转身回城,城中还有诸多事宜等着她安排。
谢榆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身影,不能理解,几日前还和大将军你侬我侬的唐娘子,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
他高声道:“好!女郎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转达给大将军。我唯有一语请问女郎:若今日急需此药的,是女郎生身父母,您也会如此大公无私吗?”
簪缨眉心蹙然一刺,没有回头。
“站着。”
这道朗润而不容质疑的声音忽然而来,一出口便定住了谢榆的脚跟。“我倒不知,我家女郎,什么时候成了专门给你家将军找药的?”
簪缨转过头,看见手持泥金小扇,一身松青缎袍风流倜傥的严兰生,向她一步步走来。
他身后停着一辆包轴轺车,上面有尹家堡的徽记。
她怔声问:“你如何来了?”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兰生不来,哪里知道女郎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女郎大度,给他脸了?”严兰生唇色红润,含着温和又安抚的笑意向簪缨执扇一礼。
他哪里会说自己是怕尹真那个真阎罗哪天月黑风高再给自己一刀,尹家越是好吃好喝供着他,他越睡不踏实,是以一等身子骨有些好转,他就立马告辞溜了。
谁知才到城隘处,他便听说山阳城起瘟疫的消息。
风致从容的严二郎往簪缨身前一挡,笑看谢榆,“方才的话,不才听见了几句,心中奇怪,我家女郎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在青州,往寺院庙宇跑断腿的是她,香火钱洒出去无数的是她,每晚在公务之余通宵研读佛经的也是她。这味药可以说是女郎用半条命换来的也不为过,药是她的,她想给谁用就给谁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怎么了?”
严兰生对佛睛黑石的得来经过,并不清楚,但谁让老天饶给他一副好口才,凭着东拼西凑的猜测,他猜也猜出了大概。
簪缨眉间的阴翳微微散,“二郎,好了。”
“你要算账?好,我就与你算账。”谢榆的火气却上来了,“唐娘子之所以有今日这副健康的体魄,能够走南闯北,全是因为大司马的那味西域水莲!这份恩情,又怎么还?”
“严半仙教你个乖,账啊,得这么算。”这件事儿严兰生熟,他眼神发深,啪一声收拢折扇,“算数是吧,水莲是一味药,唐氏这些年为大司马找到的白鼋甲,龙漦香,从我这得的金鳞薜荔,是三味药,就算不算佛睛黑石,能不能顶?”
“二郎够了。”簪缨折眉。
她不喜欢他们拿这种事议论,更不想听别人把她和卫觎分割得清清楚楚。
她抬手勾着严兰生的衣领往回领。
严兰生顺从踉跄之余,还回头多抢了一句:“——我再说一遍,我家女郎不是为了给谁找药而活,她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主张。她与大司马之间无甚恩不恩的,那叫情,此间自有大司马懂得,何用外人质问!”
回应他的是马蹄愤然离去的声音。
扬尘落尽,簪缨无奈地看着严兰生,“你这样说,倒是骂我。”
严兰生收起那副尖酸的嘴脸,柔眉软目地看着这个明明比他小了好几岁,却无一丝软弱稚态,反而静默坚毅的小妹妹,轻道:“女郎,你辛苦了。”
怀揣这一日沉重之心的簪缨,与那双带笑的眼睛对视片刻,垂下眸子,很轻地吐了一口气。
至少,不是所有人看她都如愚善之辈。
·
谢榆一路挥鞭打马,回到陵川又是一日。
丁鞭正愤慨地向卫觎汇报:“用了刑的魏卒俘虏交代了,他
们见有战马化脓病死,就将剩下的瘟马赶往河北济水一带,又分了一队人把死马马肉割下风干,一路往南无偿发给贫弱的流民,意图将瘟疫传给南人。”
正说到这里,便见谢榆回返,下马时甚至绊了一下。
卫觎蹙目相视。
丁鞭意外地看着谢榆通红的双眼,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将军,佛睛黑石没了!”谢榆开口便是哭腔。
“什么叫……没了?”丁鞭大吃一惊,往前迈了两步,下意识看向卫觎。
卫觎立在衢口牌楼之下,身影颀长,阳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两侧打下阴影。他嘬唇一声,召来扶翼。“她出了何事,舌头捋直说话。”
谢榆一腔悲懑,将他所闻所见毫无保留,一五一十都转述给卫觎。
丁鞭越听越心惊,他方才还在侥幸,现下天气不算热,南边的城镇未必就会大起瘟疫。可没想到山阳城已经沦陷了。
再听听谢榆对唐娘子的质问,丁鞭更不可思议,“你怎么能……”
“她自幼丧父失母。”卫觎上马,踞鞍回头的眼神森冷得令人胆寒,声音却平静如冰,“她做错了什么,让谢参将敢拿她已故双亲说事。”
谢榆扑通跪倒,冒死哭道:“可是那味药是大将军的救命之物啊!”
“大将军!”正这时,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人是王叡,下马将一只紧紧包裹的四方檀盒交给卫觎,“此为女君交代属下送来之物。”
卫觎眸底含赤,呼吸烧灼着他的内心,让他疼得不知怎样是好。他接过,撕烂布条开盒扫过一眼,没有一点意外神色,随手抛给丁鞭。
“去领军棍。”他策马而出,身姿悍野,忽又改了主意,回眸点中谢榆,“等我回来,亲自打。”
谢榆头皮发麻地看着丁鞭手里那颗圆润的黑石,“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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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兰生再懂簪缨,簪缨也没敢放他入城帮忙。
不管严兰生如何恳求,簪缨还是命他在周边尚且安全的庄子安顿下来。
进城后,簪缨回到城南临时搭起的纵长一条街的隔离药棚。
看着列成一排严阵以待的十甲士,她对葛先生道:“七八百人我凑不出来,但北府兵以一当十,先生当有耳闻,是以这十人,先生随便使唤。”
“女君,拿我们当牲口啦。”其中一个兵性格大胆,把簪缨当成他们大将军,扮着鬼脸找揍地言笑一句。
簪缨挑眉看了他一眼,艾条在手,顺手抽在此兵身上。她想起一个久远的故事,清清嗓音道:“此役过后,不论成败,尔等首功。回去我给你们说媳妇。”
十人哄然。
女君的声音可比大将军哄人玩似的语气好听多了。
他们往常都是外勤兵力,近不得女君跟前效力,但与女君相处这一日,十人便已打心眼里服帖。
他们面上轻轻松松,却何尝不知山阳城是个瘟城,像女君这般金尊玉贵之人都敢亲身赴险,他们何敢惜力。
葛清营百感交集地看着这名女子。
他本以为,唐娘子的选择只有两种,要么留药,要么走人。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簪缨虽然没有拿出佛睛黑石,她却自己来了。
“神医,别感慨了,干活吧。”许是才见过严兰生的缘故,簪缨的心没那么沉了,连语气都有丝丝玩世,对葛清营微笑一下,“我知道这几个人远远不够,但能帮你争取几时就是几时,且尽人事,再听天命吧。”
她不知别人是如何看待她的,她同沈阶说过两次,她不会给药,见到谢榆的第一句话,她也在解释。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佛睛黑石的意义。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第二个选项。
但他们好像都只笃定自己认定的,认为她一定会舍私为公。
为什么呢,因为她看上去慈柔无主见,天真烂好心?妇人之仁,器格不大?走到今天全凭着靠山强大,幕僚聪颖,时运无双?
那也罢了。
随便旁人怎么想,她只是想既爱她心爱之人,也救她想救之人,既做情郎眼中的小女孩,也做回她自己。
要么为男人不顾一切,要么为男人悔恨痛苦的路,她前世已经走过一遭。
倘若还这么不长进,才是真对不起小舅舅的良苦惜爱之心。
“怎么会只有这几人,容老衲来帮手。”昙清面带浸药纱布走来,在他身后,十名绛衣武僧一字排开,每人手里皆捧着一只白绸木托,每只木托上都放有一颗浑圆亮泽的黑石。
“优昙华,可以吗?”昙清眼含慈悲向簪缨请示。
簪缨含愧又感激地向这位遭逢民难义不容辞的大师,点点头。
昙清朝她狡黠地一眨眼,学她片刻前清了清喉咙,一步步走至棚街最中央。
方丈口含佛号,面对四周躺在竹席上面色枯索的疫民,高声道:“佛祖慈悲,感众生苦,降下转世菩堤萨埵,救信众于水火,带来十颗舍利子,化药治疫!”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些日子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的疫民们恐慌不已的心,听见此言,尽皆望来。
百姓里有人激动,有人麻木,有人叩拜,有人不信。
已经死太多人了。
府衙没有官吏来管他们,短短几日,城北乱葬岗的尸堆就摞成了山。他们哭过,怕过,求过,甚至想逃出城去,可高烧脱水的身体到最后让他们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捱着日子等死。
他们还能求谁信谁?
可是每个人又能清楚地看见,在所有人面蒙巾布,充斥着咳嗽和呕吐的压抑棚户间,有一个容颜绝丽,美若天女的年轻女郎,就不掩面容地站在那里。
连郎中们接近他们时都如临大敌,避之不及,这女子脸上却无一丝害怕的痕迹,平和安抚地看着他们。
“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救您救命!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随着第一个人痛哭膜拜,四周的求祷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葛清营救了大辈子人,看着眼下情景,嘴角微抽,硬是把话忍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看着武僧往药锅里加进舍利子。
“哎,不会真让老百姓吃这个吧?”簪缨身后,一名甲卫用极低的声音忍不住道。
方才那个打搅混的兵低声回:“怎么可能,葛神医搓的甘草丸而已。”
濒死无助之人,缺的岂是舍利子,是有人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希望啊。
“大师,”簪缨面对眼前这些百姓殷切生光的眼神,喉咙发堵,转而推给自己的同谋,“出家人可不打诳语。”
“阿弥陀佛。救人的事,能叫骗么。”
第13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