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宴是在傍晚时开宴,傍晚之前都是给其他人游玩交谈的。
池月对着他点了点头,于是两人朝右边的方向走去。才刚拐上右边的小道,斜地里边冲出来一人,一把搂住闵逾明的肩膀,将他吓了一跳。
“闵逾明!”那个突然搂住闵逾明肩膀的人见他被吓了一跳,笑着说,“昨日闵叔特意嘱托我爹,让我在春分宴上带着你玩儿。我可是丢下了一大帮朋友专程来找你的,怎么———够意思吧?”
来人姓许,名青阳,几天前才和他见过面。许青阳喜好交友,性子不坏,和才被认回的闵逾明虽然没见几次,但关系不错。
闵逾明将搭在肩膀上的手扒拉下来,他没有生气,惊吓过后,声音里自然而然的带上了笑:“许青阳,你想要吓死我啊!”
“行行行,不吓唬你了,走吧!”许青阳大大咧咧道,“每年春分宴都可有意思了,不来才亏呢!”
闵逾明听得心动,但他转过头去看向池月的方向,又开始迟疑了,把柔弱漂亮的姐姐一个人放在这里,真的没有问题吗?
许青阳也看到了池月:“闵家姐姐,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池月摇了摇头,看着陷入两难的闵逾明,走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去吧,玩的开心点。”
“可是……”闵逾明依旧迟疑。
“我对你们男孩子之间喜欢的蹴鞠投壶都不感兴趣,可别拉上我。”池月笑道,“迎春殿守卫森严,我这么大一个人,你还怕我出事不成?”
“就是就是!”许青阳也在一旁帮腔,难怪他上次去拜访闵丞相时,闵家姐姐悄悄嘱托他在春分宴上将闵逾明拉出去玩,操心太多了,人可是容易长不高的!
见闵逾明被许青阳拉走了,池月脸上的笑容微敛,她沿着那条人更少的道路,一直向前走,装作迷路的样子,迷到了一处荒僻的地方———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亭子,亭子中间好像有个人影蹲在那里,正鼓捣着什么。
池月瞄了一眼,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唐穗岁]
三个字在她舌尖无声地滚了一遍,好像是某种风雨欲来的前兆。
唐穗岁此时正蹲在亭子里,鼓捣着面前的小炭盆,她用木棍扒开炭盆里的炭,露出里面灰扑扑的大土豆。
她手忙脚乱地将土豆捞出来,用棍子戳了戳土豆的表皮———变软了。
“应该熟了吧?”她喃喃自语,脸上露出点抓狂的神色,“太久不动手,连个土豆都烤不好了!”
她小时候在庄子上招猫遛狗,下河捞鱼,爬树翻墙,什么事没做过!自从进了王宫之后,这也不行那也不准的,尤其是最近———
她愤愤地想着,教她的那一堆王后礼仪,学得她头都大了!要不是为了阿尧,她才不愿意受这么大的罪呢!
想着想着,她戳土豆的力道更大了些,要是楚尧站在他面前,保不定会被迁怒。
“本来就没熟透,再戳下去,就更不能吃了。”
专心致志戳土豆的唐穗岁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循声望去,脸上瞬间出现毫不掩饰的惊艳神色。
这是哪来的仙女姐姐!
———耿直颜狗唐穗岁的脑海里,只剩这句话在循环。
这位漂亮的仙女姐姐莲步娉婷走到她身边,蹲下后近距离看就更好看了,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脑海里只能想起一句话———“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姐姐,你真好看啊。”唐穗岁土豆也不戳了,她撇开棍子,手撑在腮边,“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千金啊?”
———若她不是个女孩子,这话听起来便有些像登徒浪子的调戏之语。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于是涨红了脸:“我不是想调戏你,就是你长的太好看了,我有点口不择言。”
唐穗岁从小就身处楚王宫,楚尧宠着她,扶岚便也爱屋及乌地纵着她,只要她品德上没有太大瑕疵,便也没有人会去严格管束她。
被她冒犯的这位仙女姐姐宽容地笑了笑:“我姓闵,名池月。”
“闵池月。”唐穗岁重复了一遍,随后又开始化身夸夸精,“真好听!”
“不用再夸我了,我会不好意思的。”闵池月看起来像被唐穗岁可爱到了,她捡起那根棍子递到唐穗岁手里,“我来教你烤吧。”
“姐姐你还会这个啊!”唐穗岁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你好厉害!”
“别贫了,看着点吧。”
“好喔!”
两个脑袋越凑越近,风中带来了淡淡的花香。
“阿尧!阿尧!”
楚尧刚刚摆脱迎春殿里一众大臣,跑到了后殿暂时躲一会儿清闲,就听到唐穗岁呼唤他的声音。
楚尧将脑袋转向窗边,就看到唐穗岁从窗口探出头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给你。”
他接过去打开,油纸包里是一个切好的土豆,上面撒了点盐,看起来相当简陋。
楚尧笑着看向她:“你怎么有心思做这个了?”
唐穗岁叹了一口气:“在前殿里感觉你不高兴,所以想哄你高兴。”
他们都很小的时候,一批资历深厚的宫人仗着自己是先帝生前的老人,处处扯着礼法的大旗说事,什么“帝王用饭不可过饱”,什么“一道菜不能夹两次”,反正一通折腾下来,还在长身体的楚尧基本上是处于吃不饱的状态,当时扶岚整顿朝堂忙得厉害,楚尧也不想用这种小事去打扰他,只得忍饥挨饿,可没挨几天,便被唐穗岁发现了。
唐穗岁年幼时便胆大包天,她悄悄拉着楚尧去了御膳房,两人鬼鬼祟祟地偷拿了御膳房最普通、最常见的食材———好几个大土豆,然后两人抱着土豆去偏僻宫殿的角落挖了个坑,捡了枯枝败叶,开始拿火折子烤土豆吃,托唐穗岁未进宫前爬树翻墙、下河摸鱼等彪悍事迹的福,土豆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但好歹还是烤熟了。
两个小孩蹲在坑边,满脸黑灰,每个人捧着一个洒了点盐巴的土豆大快朵颐,看起来应该极其心酸和狼狈———反正被扶岚找到时,他们两人均挨了一顿刻骨铭心的惩罚,一直到现在都记得。
那是楚尧少有的挨揍,扶岚可能是气得狠了,怒斥他道:“受了欺负不反击就算了,连告状也不会吗?”
那时他才知道,那是扶岚给他的考验,而他做得极其糟糕。
从回忆里收回思绪,楚尧听到唐穗岁说———
“阿尧,难受的时候一定要和人说。”
“我知道的。”唐穗岁的脸颊上有道浅浅的灰印,楚尧伸手给她抹去了,“春分宴要不了多久就要开始了,你去梳洗一番吧。”
唐穗岁叹了一口气,声音沮丧地像条咸鱼:“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她怏怏不乐地跑了。
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楚尧将油纸包中的土豆拿起一片放到口中,是简陋的做法,却包含着一片真心。
他不担心这土豆会有什么问题,唐穗岁身边,暗处常年跟着人,她在入口的食物上也很警惕,如果不是专人检查过没有问题,她是绝对不会拿来给他吃的。
楚尧吃了几片后将它重新包好,走回了案桌边,开始处理起事物来,案桌旁有一只细长的白瓷瓶,里面插着一枝怒放的桃花。
楚尧处理事物的闲暇过程中,便忍不住看一看那只新摘下来的桃花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傍晚,春分宴开始。
被许青阳拉出去玩了一圈的闵逾明,终于再次见到了姐姐。闵池月换了一身霜雪色的衣衫,闵逾明并不觉得奇怪。很多人去参加宴会都会备下好几套衣衫,以防遇到突发状况。
“姐姐。”闵逾明落座后,小声地询问池月,“你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没有。”闵池月回了他一个温柔的笑容,“明儿不用担心我。”
闵池月从来不是喜欢逞能的人,见她这样回答,闵逾明便也放了心,开始认真享受起春分宴上的佳肴来。
待春分宴结束,各位大臣携带家眷陆陆续续离去,闵池月因为动作慢了些,和闵逾明一起成了最后一批。
快要走到马车的位置时,闵池月脸上忽然露出点紧张的神色,她低声道:“糟了。”
闵逾明也瞬间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我的香囊掉了。”她的手在腰间划过,那里空空如也,“上面绣了我的名字。”
———这种私密的物品一旦被他人捡到,对闵池月的名声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
闵逾明当机立断:“我陪你回去找。”
闵池月有些意动,却还是摇摇头:“你陪我回去太过引人注目,那香囊想必还在我所落座的位置,你先去马车上等我,我去去就来。”
闵逾明作为闵昀之找了十一年才找回来的孩子,自然容易招惹好奇的目光。
他显然也知道这点,在权衡了几息后,迅速做出了决断:“那我先去车上等你。”
他的目光里含着忧虑:“姐姐,万事小心。”
闵池月对着他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闵逾明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可刚走到马车边,他就开始担心起来———万一姐姐的香囊被别人捡到了,万一捡到的那个人不怀好心……他越想越担心,终于忍不住回头,他的身后,已经没有了闵池月的踪影。
他在马车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忍不住和马夫含混地交代了一下,便随着来时的方向追去了。
闵池月、或者说秋微,目标明确地返回。
她之前所谓的“香囊掉了”,不过是忽悠闵逾明那个傻弟弟的话罢了,这段时间的相处,终究让她心软了,闵逾明在这事里本就无辜,她不打算把他再牵扯进来。
她返回了举行春分宴的见春台,唐穗岁正守在台下,满脸复杂:“你要我带给阿尧的香囊里,究竟写了什么东西?”
当时池月说是一些楚国王室的密事,所以她就没有打开,只将香囊交给了吴大伴,吴大伴检查过后没有问题,才在春分宴后,转交给了楚尧。
只是……她没想到阿尧看完后,竟然会出现那样令人不安的反应。
“如果陛下愿意,他已经告诉你了。”池月光明正大地挑拨离间,“有些东西不知道,反倒是件好事。”
毕竟那纸条上的内容对于楚尧而言,近乎诛心之语。
她写的是———
[陛下,您知道先帝真正的死因吗?]
第231章 瘗玉埋香
◎“所以这次,是你输了。”◎
顶着唐穗岁复杂的目光,池月走上了见春台,见春台是一栋木质的高楼,春分宴时,按着官员品阶,座位从高往低,从上往下,闵昀之作为楚国的丞相,他们一家的座位,自然在见春台第一层,如今春分宴结束,见春台里的大臣及其家眷都散去,只有宫人在收拾残羹剩菜,给这场宴会收尾。
池月慢慢地往上走,她看到每一层的扶手角落里都摆放着铜制大瓶,瓶里插着高低不一的桃花枝,桃花的香气在高台里弥漫,灯笼的照耀下,鲜妍的桃花花瓣微微耷拉,显出一种萎败的颓靡来。
她唇边的笑不由自主地深了些。
———楚国的春分宴,绝少不了桃花。
越往上走人越少,到了第六层,已经见不到一个宫人了,但池月知道,楚尧就在顶层等她。
风里的桃花香越来越浓郁,池月从角落的铜瓶里抽了一只,斜抱在怀中。她走到最顶层,木质围栏的边缘,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盯着她。
———是楚尧。
他的身形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五官已经有了俊逸的风采,也有了为君者的气度,只是那双黑沉的眸子里翻涌着无边的怒色,像是暴雨欲来前的乌云与雷霆。
池月抬眼与他对视,不卑不亢:“见过楚王。”
楚尧向前几步,他的手按在腰侧,那里有一把归鞘的剑:“你该知道我想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