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运柏做事向来是不紧不慢、温温柔柔的。涂药的时候,他的全部注意都在那双手上,垂着睫毛,呼吸均匀且凝重,脸颊随着呼吸微鼓,白白的,嫩嫩的。
    那个,你要不去问问钟阑?我有事情想要坦诚。
    李运柏的动作骤停,皱眉抬头:赵申利,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得叫陛下,不然我可不帮你去说。
    赵申利被他一瞪,连忙改口:好好,那你什么时候帮我去和陛下说一声?
    忽地,院子外传来李全的尖嗓子。
    陛下到
    李运柏和赵申利两人都愣住了,转头看向门外。
    钟阑提着衣衫下摆,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李运柏,你审好了没有?
    李运柏正打算行礼、回答,忽地旁边的赵申利自己起身:审好了,审好了。陛下要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闻姚跟在钟阑身后闯进院子,两人对视,有些疑惑:真的,莫不是骗人?
    不敢骗,不敢骗!赵申利快哭了。
    钟阑松了口气:那好。你先把你知道的消息全都告诉朕。若朕验证了,那便送你一条出家的生路。
    赵申利刚想答应,忽地一顿,眼神不由转向李运柏。
    出家?!
    两个时辰后,钟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和闻姚回到升云殿,气氛不止凝重,甚至有些缥缈的恍惚。
    刚才赵申利和他们说,他并不是和李微松同一批进入这个小世界的。
    当时主神征集了三十人进入任务,然而后面出现了伤亡。主神为了保证任务者团队人数恒定,于是再次向外发布了补充征集令。赵申利是这么说的。
    他们算了下时间。灰袍人第一次伤亡,应该是闻姚在南穹当权、囚禁钟阑的时候,那时灰袍人以为闻姚会伤害钟阑,于是推波助澜,结果自己落了悲惨下场。也正是那个灰衣人的死亡,让赵申利作为替补,再次进入小世界。由于他一开始并不是和李微松一伙的,因此他与其他人之间有很大的隔阂,选择单干。
    钟阑喃喃自语:这样说来,主神有权力不停地将任务者送入这个小世界。没了一个,那便再送一个进来。
    而且根据赵申利的描述,若某位任务者在这个小世界中偏离主线任务半年,那主神就会将其判定为失踪,同样会再送人进来。这样一来,把人都送入清辞寺的主意恐怕行不通。
    所有人的任务全部相同杀死钟阑。
    只要钟阑不死,他就永远会是供主神驱使的大BOSS,源源不断地吸引任务者。
    闻姚转头看向钟阑。后者的表情无比凝重,睫毛半垂,在眼底落下一片阴翳。
    你若要终结这一切,不论如何,我都会帮你。闻姚目光严肃,看着钟阑,认真地问,我一直在。
    又该如何终结这一切?钟阑咬牙切齿,竟然被气笑了。
    周奕逼他当皇帝就算了,他就算了天下苍生选择多承受几年。
    可这主神带给他的,却仿佛如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汪洋大海,他乘坐一叶孤舟在上面飘荡,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他没有任何工具,只能听天由命,若上天兴致来了,给他一阵暴风雨,那他便要用尽全部力气求生存,然后等待下一次命运的戏弄。
    没有尽头。
    闻姚比谁都知道对于一心只想要休息的钟阑而言,这意味着什么。因此,他看向钟阑的目光比钟阑的更加凝重。
    然而,钟阑却没有伤痛。他慢慢抬起头,伸出手撑住自己的侧脸,长发垂落在脸侧,眼神竟有几分晦暗。
    他生气了。
    闻姚心想。至少他之前霍霍的时候钟阑是不会生气的,能把钟阑这样的脾气都惹怒,这主神的本领可真大得很。
    我要终结这一切。
    有何线索?
    钟阑微微发怔。他记得,自己进入这个小世界后便和主神断联了,而且记忆恐怕也被篡改过,有什么办法可以与以前挂上勾?
    唯一的办法只有梦。钟阑轻语。
    他头疼病发作时梦见的场景,恐怕是他和过去的世界最后的联系了。
    他将具体的梦与闻姚说了。
    闻姚皱眉:按你所说的,你并不是每次发作都会做梦。有何迹可寻?
    我只做过两次梦。钟阑仔细回忆,没有遇见你前,我虽会犯病但从未做过梦;遇见你后,也只有几次做过梦。
    他做梦的那几次都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犯病时几乎与闻姚形影不离,不仅呆在一起,甚至还有亲密的举动。
    虽然不是每次犯病亲密都会做梦,但他们几乎相视,像是得到了共同的答案。
    试试?
    钟阑犯病有迹可循。当腊月来临,头疼病便也快了。
    银装素裹,辛国的河道都被冰封了。虽然地处西北,但是辛国这一次的红灯宴却沿袭了南穹时期的传统。一只只红油纸折成的小船漂浮在河道上,一朵一朵,像是凝固在冰层中的红花。
    某日,钟阑在朝堂上险些昏倒、将桌案推翻。闻姚听闻消息立刻起身去升云殿。
    钟阑是早朝时在众人面前突然发作的。大臣们都候在殿外,一个个都很焦急。李全知晓钟阑的情况,站在门外对他们解释,让他们不要焦急。
    但这些大臣多是读书人,难免有些迂腐,仍然连连摇头:圣体康健乃国之根本,可大意不得。若太医治不得,那便去天下搜寻神医偏方,总有办法的。
    李全连连摇头:奴才知道了,奴才会吩咐人去的
    他被大臣堵得冷汗连连,眼神乱飘,忽然看到远处的红衣身影一个激灵。
    人来了!陛下可得好了!
    大臣全都回头,便看到那容貌同衣衫一般鲜艳浓烈的身影飘然走近。
    几个月以来,他们大都听说过绿头牌的事情,纷纷面露难色。然而,大臣之间的反应也不尽相同。
    有些大臣是南穹出身,一路跟着闻姚经历了南辛、罗国到如今的辛国,自然知道那张脸。一些辛国出身的大臣也知道。然而,在场的很多都是其他小国或是燕国收编而来的文臣,从未在战场上见过闻姚的脸。
    如此妖冶的脸,他们第一反应那便是男宠。
    于是有人问:李公公,您说的来帮陛下治病的人,是这位?
    是的,就是他。李全兴高采烈地推开人墙,气喘吁吁地拉过闻姚,然后帮他穿过大臣的围攻,推到那扇门后,这才擦擦汗。
    这样一个男宠
    旁边罗国出身的大臣眼睛都直了,连连咳嗽:你们说什么呢?
    两拨大臣面面相觑。
    左边的:秀恩爱,连病了都能好,不愧是陛下。
    右边的:哪有男宠来治病的。
    屋外陷入一片寂静。
    终于,一位半懂、半不懂、年轻的臣子出声:所以,罗国君的身份死了,而人进了辛国君的后宫?
    右边的大臣这才明白,纷纷惊恐脸。
    左边的大臣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
    这,这,这,右边的大臣们人都麻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罗国君不是有名的暴君吗?不是玉面阎罗,雷厉风行,睚眦必报吗?
    这不合理。
    闻姚将房门紧紧关上。
    大殿一室套着一室,走到深处,外头的响声便再也听不着了。
    钟阑抓着枕头,额头都是冷汗,青丝束成发髻然而两鬓已经散落了。他咬牙,微微睁开眼睛。他的眼中已然没有了神志,只剩下潜意识,记得自己与闻姚有所约定。
    闻姚坐到他的床前,俯下身子,盯着他的双眼。
    陛下,不许攻击我。
    钟阑迷迷糊糊没有反应。忽地,他咬住下唇,鼻腔音嗯了一声。
    闻姚慢慢凑下身子,抱住他。然而只有这么一会儿,钟阑便又失去了控制,不记得自己刚才答应了他,立刻张开嘴,狠狠咬上了闻姚的肩。
    淡淡的血腥味蹿在他们两人之间。
    陛下,你违约了。闻姚轻声,转过头,咬住钟阑的耳朵,违约了,应该如何?
    第81章 清梦
    忽地,钟阑瞳孔紧缩,像是看到了极为痛苦的东西。
    闻姚按住他的双手,然而他浑身痉挛,小臂微微抽搐,腰弓了起来,像是一只踩到鞭炮的猫。
    没事的,闻姚的动作停了下来,冷静地吻着他的侧脸,有些心疼,玄唐留了经书和香,我替你取来。
    他有些不舍地将钟阑安放到床上,动作虽然小心,但很迅速。
    他半身下了床,然而手忽地被牵住了。
    不行!钟阑虽然糊涂,但在下意识仍记得这次必须得成功,你回来。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尾音虚软得仿佛要飘到天上去。闻姚知道他抓着自己是为了入梦,心里却也因为这句挽留而空了一下。
    钟阑迷糊道:用了经文,就不会有梦。
    他之前入梦的那两次,都是犯病后不用经文硬生生挺过来的。
    闻姚坐回床边,低着眼睛,看向钟阑的眼神极为复杂,像是心疼,又像是无法压抑。他给钟阑了一个拥抱,将钟阑锁在自己怀里。
    钟阑将脸埋入檀香之中。在昏沉中,他像是得到了安全的港湾,可以松懈自己的精神,不必与昏沉和痛苦纠缠。
    失去控制的他眼神带着水,迷离地将双手环住闻姚的脖子。忽地,他的手指陷入闻姚的脖颈!
    头疼发作时,那种从最深处蔓延出来的破坏欲与控制欲,在理智消失的刹那占领了钟阑。
    闻姚盯着他的双眼,仿佛没有注意到那只手,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脖子上恐怖的力道。他就这样盯着钟阑,黑黢黢的眼睛像是要将他吸进去。
    钟阑被盯着,本能让他在恍惚中手慢慢放松。倏忽,闻姚将自己喉结处最柔软的部位送到他的掌心:陛下,我都是你的。
    钟阑想要收回手,然而双手却被闻姚抓住。
    你又多疼,我就该有多疼。他在钟阑的额头轻轻印上一个吻。
    入梦吧。
    钟阑猛然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雾慢慢消散。
    果然!当他和闻姚发生亲密关系,而且不使用外力来缓解症状时,他就能顺利入梦。
    这里的梦就是他的记忆,但肯定被主神修改过。钟阑打起精神,虽然他控制不了梦里的躯体,但却能打起精神找到线索和破绽。
    主神在修改时,必定顾及不了所有的细节。
    他沿着步道向前,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大厅。
    无数人在大厅中来来往往。头顶,一个巨大的数字屏幕漂浮在远远的半空,与月亮一样,不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清它的模样。
    听说有人通关成功了!
    终于能回家了,真好啊。
    不,听说他不想回家,而是选了一个世界平静度过余生。
    这么许愿简直是暴殄天物,要是我,我就选要回到原来的世界,然后让我当世界首富,最好还能永生哈哈哈!
    周围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明朗。钟阑走在人群间并没有被认出来他在游戏中总是用各种假身份、摸鱼划水,一切的过关尝试都是悄然进行的,很多人直到通关都不知道与传说中的钟阑一队。
    记忆中的自己并未发觉不对,径直穿过大厅。然而,清醒梦的钟阑却发觉了不对劲。
    这些人的情绪太饱满了,仿佛通关的不是钟阑,而是他们自己一样。
    之前还担心主神一直在骗人。
    是啊,有个先例,放心多了,之后的任务都有奔头了。
    之前几百年,那么多人都在最后一个任务消失不见,我一直以为通关都是主神骗人的。
    钟阑一怔。
    之前他从未关注过。记忆中,自己是第一位通关者;但他的记忆像是绕过了一个大弯,将这个问题给绕过去了:之前那么多强者,若是没通关,那他们去了哪里?
    梦里的躯体穿过大厅,走到了另一端。
    这里有一扇门。门与周围的颜色一致,洁白无垢,仿佛一朵软飘飘的云。
    钟阑。
    是谁在叫我?钟阑想要转头,但是身体并不受控制。
    钟阑。
    声音更加清晰了。
    钟阑这次认出来了。是闻姚的声音!
    身体陷入沉睡时,外界的干扰会影响梦境。此时闻姚应该正在他的耳边呼唤,所以自己能听到他的声音。
    躯体按照记忆,推开了那扇门,走入了房间。
    房间后,一个与大厅同样大小的空间空荡荡的,空无一人。然而,中间只有一扇开着的门,飘在空中,隐隐发着光。
    即便这是梦,在看到这扇门的瞬间,门后灿烂的光都无比吸引他,勾着他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一种从心底发出的渴望呐喊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今天是你离开的日子。
    那扇门突然发出了缥缈的声音。
    钟阑:嗯。
    恭喜。门的铰链微微转动,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了祝贺渺小人类的勇敢,屈尊对他做出了回应,踏过这道光,你就能去自己退休的世界了。
    钟阑颔首,也没想要和主神多说的欲望,大步往门走去。
    这一切都与钟阑的记忆相同。
    到底哪里错了?哪里有破绽?
    钟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离门越来越近,终于,他到达门前,抬起脚便要迈过去
    闻姚的声音在他耳边:钟阑,你听得到吗?
    钟阑心想,听得到也没用,这毕竟只是虚假记忆的重放。
    忽地,那扇门语气不善:是谁在那里?
    脚停在半空。
    不对,这不再是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