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新任凤阁舍人、知制诰到了。绿袍走入阁内与其通报。
请他进来。
王瑾晨入内,阁内满屋的书卷气息与在司刑寺时整理卷宗的办公之处截然不同,此处密不透风,且人员来往井然有序,官员无论品级高低皆不苟言笑。
王瑾晨入内后并没有议论声传出,偶尔有一两个红绿官员抬头,但很快又埋头继续处理公文,为首的凤阁舍人张嘉福从座上起身,王舍人。
王瑾晨从他的年岁上判断,极为恭敬的叉手道:见过张阁老。
凤阁的规矩可有人与王舍人说过?张嘉福伸手指了旁侧的一张椅子。
王瑾晨躬身道:下官站在这说就行了。
果然是年轻人。张嘉福继续坐下。
王瑾晨道:凤阁掌机务要政,行事当谨慎,作为五花判事之一的凤阁舍人更有明文规定,舍人行事禁漏泄,禁稽缓,禁违失,禁忘误。
你了解的不错,舍人一职同侍郎共同辅佐宰相,掌国家机密,丝毫不可有疏忽,老夫相信圣人的眼光不会有差,王舍人一年之内便能坐到此处,必有其过人、能人之处。
三分运气七分努力,皆离不开天恩浩荡,下官能做的,便只有为君分忧,尽人臣本分。
行了,客套的话老夫也不与你多说,这里去政事堂有一扇门,诸位相公们常会入内召集舍人们商议政事,你需谨记,凡在办公厅内所言,皆勿得外传。
喏,下官谨记。
天授二年,京城密报文昌右丞周兴与丘神勣通谋,皇帝遂命侍御史来俊臣审之。
太初宫
未曾署名的白纸上只写了寥寥几字,周兴为人谨慎,与人通谋从不用书信,但神都的眼线都有来奏,天授元年周兴与丘神勣交往过密,私底下时常走动,圣人当朝,最忌讳臣子私下结党,二人又无姻亲之故,非共事之时往来,其心可诛。
皇帝斜躺在龙榻上听着红袍讲述要闻,来卿想怎么做?
来俊臣躬身上前,双膝跪道:臣斗胆,恳请圣人允臣私断。
周兴与来子珣都是文昌左相的左膀右臂,新任凤阁舍人给了你多少好处?
圣人知晓天下事,臣不敢欺君,王舍人未曾给好处,只是臣想替圣人分忧。
替朕分忧?
无论朝臣还是百姓,都对酷吏恨之入骨,丘神勣处斩当日百姓举酒庆贺无不叫好,倘若有一天圣人想要臣的命,臣也欣然赴死,绝不会有半分怨言。
女皇睁开锐利的双眼,你倒是忠诚。
来俊臣俯首道:臣出身卑贱,得圣人信赖身居此位,心忧惶恐至极,常思要如何才能报答君王知遇之恩,圣人乃是天命之人,坐拥四海,而臣却身无长物可取,思来想去,唯有贱命一条,供圣人驱使。
卿替朕铲除奸佞,朕又岂会要卿的性命呢,你去吧,临近上元,别把动静搞得太大。
喏。
来俊臣从殿内退出后没有立即下令捕获周兴,瞧了瞧黄昏的景色,扭头道:这个点文昌台也应该休务了,去请文昌右丞过府一叙,就说来某新请了几个厨子,请周右丞赏脸一同吃个饭。
喏。
至宫门与掌管宫禁的金吾卫核对鱼符之后来俊臣收起鱼符悬在腰后准备出宫,才朝前走了没几步便在城阙下顿住。
来俊臣端手于腹前,眯笑着一张阴险狡诈的脸,看来王舍人是在等下官,真是荣幸。
王瑾晨转身,可否与御史借一步说话?
来俊臣瞧了瞧左右只有看守宫门的金吾卫,旋即跟着王瑾晨走到一处无人的城墙底下,王舍人身体近来可好,应该请医师瞧过了吧?
一点小伤。
小伤也要重视,王舍人现在可是圣人跟前的大红人呢,若是出了闪失,只怕圣人一个雷霆震怒便将罪都怪到了下官们身上。
来俊臣话里有话,王瑾晨只是笑笑,怎会呢,来御史侍奉圣人几十载,岂是我一个伴君尚未满周年的年轻人能够取缔的。
嗯?来俊臣盯着王瑾晨腰间的金带,其暗纹与自己的赐服有所不同,凭王舍人这身,与如此短的时间内承宠,便是十个来某也追赶不上吧,王舍人清流入仕,功与名皆在,下官这等人,怕是今后身首异处也不可知,这不,圣人命我去办个案子呢,王舍人在此等下官,怕也是为了此案吧?
王瑾晨低下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黑色刻金字的小牌子拿出,天子未收回的符节,我知道凭御史的手段即使什么都不用也能让罪人就地伏法。
来俊臣接过符节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是把柄呢,王舍人既想借刀杀人,又何须落人把柄,是怕来某出尔反尔,想以此来定来某的心么?
王瑾晨摇头,事涉萧家,我想来御史一定不会食言。
来俊臣将符节还与,来某该说王舍人是痴情呢,还是愚蠢?来俊臣打量着王瑾晨清秀的面容,容下官猜猜,将来阻碍王舍人进入台省拜相的,一定是女人。
来御史猜错了。
嗯?
王瑾晨并不打算回答原因,侧头看了看渐渐落入山间的夕阳,时候不早了,想来王娘子一定在家中早早备好了晚膳等候御史归家吧。
来俊臣依旧笑眯着双眼,不急,快到月中,想来今夜的月色一定比往常更美。
晚霞洒落在皇城的宫墙之上,两个红色身影站在黄昏里,随着马车靠近将其中一人带走,孤城之下便只剩孤影停留原地。
数丈高的城墙将人衬得如此渺小,孤影倒映在地砖上,王瑾晨揉搓着袖子里的符节,眼睛注视着驶离的马车一动不动。
请问官人是凤阁舍人王子玗么?
王瑾晨正过头,望着从车上下来的一个小厮疑惑道:正是。
小人是景行坊萧家的家僮,奉家主之命请王舍人过府一叙。
萧至崇?王瑾晨皱起眉头,旋即低头笑了起来,从来都只有他赶我出府的份,这请我过府还是头一遭呢。
景行坊
萧至崇坐在椅子上连打了几个喷嚏,家奴连忙将炭盆挪到他的脚下,同时嘀咕着心中的不解道:主人不是一直都希望七姑娘能够交给李二公子吗,虽说孝期尚未过去,但今年是老家主仙逝的第三年,姑娘已经守孝两年整,主人为何突然犹豫了?虽是没有明面拒绝,可是李公子方才走的时候连平常的脸色都变了。
萧至崇低头盯着铜盆内的炭火一动不动,呆滞的眸子里还闪烁着火红的光芒。
【阿兄效忠的武承嗣能够做到像他一样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么,任谁也不会原谅一个想要自己性命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吧,可是他做到了,即便不是因为阿兄,就凭他对七娘的这份情,难道阿兄就不能收手吗?
真心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保全萧家。
但是阿兄做的一切却都是在摧毁萧家,他知道幕后人是谁,也掌握了所有证据,他完全可以在明堂之上将所有人供出,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萧至崇失神的坐在椅子上。
因为周兴?女子冷盯着丢了傲骨的长兄,我真没有想到,你竟会蠢得与这种泼皮无赖打交道,还将自己与其捆绑在了一起。
你都知道了?萧至崇抬头。
阿兄知道圣人也想除掉周兴吗?
女子的话让萧至崇大惊,什么?
酷吏不死,人心就难以安稳,可是他们所作的恶皆受上意指使,圣人不想做过河拆桥而寒臣子之心的事,因此谋反罪便成了最好的借口,即便诸臣心知肚明。
你是说,周兴会倒台?那我...萧至崇开始变得惶恐不安。
你想害的人,比你自己还关心你的安危。
你适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阿兄,迷途知返吧,武承嗣不会赢的。
听明白了全部话意的人颤抖着身心无奈道:登了船,哪有那么容易再回到岸上呢,哪有那么容易...】
主人?家僮弯着腰轻轻呼唤道。
萧至崇深吸了一口气长叹道:时局有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凤阁就是中书,所以小王是中书舍人(权职蛮大的)
中书舍人六人,资历最老的一个判本省事务(中书省)称为阁老,有专门负责草拟诏书与敕令的称为知制诰,其余几人分押六曹事务(尚书省六曹)
第82章 求难得
咕噜咕噜
车夫搀扶着王瑾晨从马车上下来,伸手拂了拂红色的衣袖旋即抬头望着正前方的门匾,踏足神都已经整整一年,而登门却不过寥寥数次。
看门的家奴见着高官颜色的公服,连语气都变了,似乎不记得从前是如何冷眼相待的了,家主在府中备好了晚膳,官人请。
王瑾晨踏入萧宅的前院,瞧了瞧左右栽种的常青木,七姑娘可在家中?
跟随她的家僮恭敬回道:在的,七姑娘回来后便没有再返回长安了,一直在府中休养。
宅内的过道路过一些奴仆,纷纷忍不住好奇侧头偷偷观望,自萧安介故去,府上已经很少有高官穿着公服登门了,士庶穿衣有别,连服色都有限制,一身红衣便在府里极为显眼。
中堂旁侧宴厅内,萧至崇辗转于席间检查着菜品,旋即背起双手盯着父亲生前题字的屏风出神。
【阿兄选择武承嗣,武承嗣就一定会赢吗,储君争夺非同儿戏,皇嗣尚在东宫,且改武姓,天下血亲,一脉相承,侄可亲得过子?可有听闻历代帝王中有子而让侄继位之事?】
家主,凤阁舍人王瑾晨到了。
一阵淡雅的清香从厅外飘入屋内,酷似麝墨的味道,让人不难猜到入内的是个书生,萧至崇迎上前,萧某还怕王舍人不愿意来呢?
王瑾晨收起心中怨恨,微笑着入内,王某倒是想来,可是又怕萧大公子不喜。
萧至崇脸色有些难堪,人因为私欲与贪婪而堕入深渊,在争夺权力的旋涡里迷失了方向,我不否认,我是有些急功近利,但那都是...
大公子是想说都是家族、父亲、长辈所逼么?
萧至崇汗颜,我是家中嫡长,年少以门荫入仕,族中长辈将所有重担全压于我一人身上,兰陵萧氏两房,既是相互扶持的血亲亦是竞争对手。
竞争什么?王瑾晨坐下,抬头道:名与利都只是为了满足你们那颗贪婪无尽的虚荣心罢了,她是女子,生来应该是被兄长保护、爱护疼爱一生的人,而不是被兄长视为争权夺利的工具,萧大公子难道没有心吗?那可是你的嫡亲妹妹,你将自己认为的好强加于她身上,可有曾问过她的感受,到底是她想要,还是大公子你想要呢,我想大公子心里肯定有答案。
萧至崇跪坐在席垫上惭愧的低下头,我没有想到,我这样对待你,你...
你们萧家是死是活与我没有关系,我只在乎我在意的人,我只在意她的感受,她若能割舍掉亲情,在你一次次伤害她时,她便不会无动于衷的妥协了,王瑾晨忍者心中的气,大公子是否知道,与某些人而言,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王瑾晨的话显然将萧至崇吓到,慌张的眼里印着一个红色身影,那身影的脸色极为阴沉,但不失从容与镇定,我....几番欲言又止后萧至崇叹了一口气,她在内院。
一颗接近楼阁般高的老梅树静立在院中一角,曲折的枝头从院内的墙头探到另外一个院子中,与内院一颗新栽种没多久枯死的梅树缠绕在一起。
麝香与梅香夹杂在一起,仍然让女子在瞬间分辨,但没有回头,也不窃喜,秋千架上红漆开始脱落,看得出来有些老旧,你知道太医署的医师去替李姑娘诊脉了吗?
寒风席卷院子,吹起脑后幞头上的黑色软脚系带,也将垂在地上的浅蓝色披帛带起,盯着憔悴的身影红袍眼里充满了愧疚,旋即轻轻点头道:嗯。
你娶她过门吧。这句话带着颤音,就好像是拼尽了全力一样,话音落下后她见身后站着的红袍没有回应,便又道:你的心意我能感受到,可她把命与名声全都交付给了你,情这个东西真的很难解释,无论是李氏,还是你,还是...我。萧婉吟轻轻靠在支架上,如果都能做到像六姊姊与宋姑娘那样的洒脱,也许就不会有今日这些万千苦恼。
六合靴朝前迈了几步,从红色公服袖子里伸出的手悬停在半空中良久,骨节分明的手离女子的肩膀只有一拳之隔,然她却不敢继续向前,犹豫过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将手收回,那之后呢?
什么之后?
王瑾晨低头望着眼底垂坐的蓝色身影,我娶她,她成为我的原配妻子之后。
这句话如雷贯耳,像锋利的刀子般刺在萧婉吟的心上,这是她没有去思考过的问题,王瑾晨见她突然变得呆滞,如果只有夫妻之名,相敬如宾,那么我娶她无异于是再一次伤害,你们所有人都在逼我娶她,可是没有人正视过我的感受,是因为男子可以再娶,可以三妻四妾么?所以你们只觉得女子嫁人是否为嫡妻更为重要。
我从没有这样觉得过,旁人如此是因为旁人不知道,萧婉吟心疼的回过头,四目相对,清冷的眸子里印着一双红透湿润的眼睛,怎么还哭了呢?
王瑾晨提起红袍袖子将眼角的泪水擦干,我是对她有愧疚,如果她想要,她可以现在就把我的命拿去,心死莫过于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