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文屋 > 武侠仙侠 > 西出玉门 > 第105节
    一路畅通无阻,昌东也做好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准备,饶是如此,推开书房门的刹那,他还是愣了一下。
    赵观寿居然站在一边,坐在主位上的那个,是……青芝?
    昌东没表现得太过惊讶,他反手掩上门,话说得平静:“我没认错吧?羽林卫是通了蝎眼呢,还是说,青芝原本就是羽林卫派出去的人?”
    赵观寿呵呵笑起来,顿了顿说:“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龙申的女儿,龙芝,也就是你一直听说的龙大小姐。”
    昌东站着没动:“难怪龙大小姐要一直‘病重’,病重了才能卧床不起不见外人,也才能一直在江斩身边伺机而动,龙大小姐病重是假的,真正病重的,另有其人吧。”
    说到末了,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赵观寿。
    赵观寿面上掠过一丝尴尬。
    龙芝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坐吧,今天要聊的事还挺多,一直站着,怕你累。”
    昌东拽开了椅子坐下,环视四周。
    上一次来得鬼祟,这是第一次正式进来,黑石城地震,这书房也未能幸免,而且歪得很讲究,从门往里走,是渐走渐高的:龙芝坐主座,本来就气势压人,现在还高了他一头。
    而那一堵墙的书册,原本齐齐整整,现在全部倒压在了玻璃面上,看得人心头极其压抑,总觉得下一秒,那些玻璃就会全盘迸裂,而那些纸册,会潮水样喷涌而出。
    昌东移开目光,他确实有点强迫症,看到这样的场景,觉得眼睛都不舒服。
    他抬头看龙芝。
    龙芝笑起来:“真是,太多事情了,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样吧……”
    她伸手撸开左腕的袖子,露出上头的睽龙纹身:“这个纹身,你不陌生吧?”
    昌东嗯了一声:“你有,流西有,江斩也有,你还曾说过,流西是在模仿你。”
    龙芝右手的食指轻轻抚过睽龙头上那一撮颇具喜感的头发:“其实呢,三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人的纹身是真的。”
    她食指翻转,指向自己:“我的纹身,是真正找了擅长这活计的师傅,一针针照着样子扎出来的。他们两个身上的,叫睽龙。”
    “说起这睽,本是龙生第十子,但它没有通天彻地翻江倒海的本事,所以世人势利,只认龙有九子。”
    “睽龙上身,专以惑人,但它有个缺点,没法隐身,总会在左腕留下类似纹身的印迹,这秘密要是传开,这玩意儿也就不顶用了,别人只要一看到身上有这纹身,就知道是中了圈套了——所以一直以来,睽的存在,在关内就只有极少数的高位者才知道。”
    说到这,她略顿了顿,然后看向赵观寿:“瞧见没有,我都透露了这么多了,他一点都不惊讶,所以啊,你别把叶流西这干人想得太简单了,她知道的,可能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啊。”
    她啧啧有声,袖子一拉掩住纹身,继续说下去。
    “睽分三种,第一种叫吞睽,很有意思,像爬虫一样,吞噬人的记忆,一件完整的事儿,它会吞了前半段,让你记得后半段,吞了大部分,让你记得小部分。这也是失忆,但比失忆保险——你看小电影里,那些失忆的人,脑袋挨了重击或者看到熟悉的场景,总会突然记起些关键的事,多要命啊。吞睽就靠谱多了,有它在,这些意外,永远不会发生。”
    昌东垂下的手慢慢蜷起。
    “第二种叫代睽,它也很妙,会把你记忆中的某个人,严丝合缝地替代成另一个人,从小到大,各个细节,无一疏漏。”
    “第三种叫补睽,你根本没见过这个人,但补睽上身,你就会以为,自己真的有一个出生入死的密友、情比金坚的爱人,或者不共戴天的敌人,哪怕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所以这睽,是不是很稀罕啊?只是可惜啊,草能春风吹又生,但绝妙的玩意儿总是灭绝得太早——关内最早消亡的就是补睽。到了我这辈儿,关内的睽,只剩下最后两条了,一条是吞睽,一条是代睽。而且一条睽,一生只能用一次。”
    “一年多以前吧,为了化解关内千年一遇的危机,我一狠心,把这两条睽,都给用了。”
    第101章 终卷:昌东
    昌东说:“你还真是滴水不漏啊。”
    龙芝谦虚地笑:“谬赞了,这世上,唯有真相滴水不漏,其它任何矫饰,都是有破绽的——拿补睽来说,人这一生,总会认识很多朋友的,你笃定你的记忆里有这么一个人,但其它人都说不存在,久而久之,你也会动摇的。”
    “再说代睽,给江斩用的,就是代,但是在金爷洞,你也亲耳听到他说,觉得我这一年,都变得不像我了。至于给叶流西用的吞睽,一个人,记忆断得那么奇怪,有头没尾,换了谁,都会想追根究底吧。”
    “所以说,睽龙只是利器,真正想成事,还得事在人为。”
    昌东隐隐有些不安:龙芝说的话,找不出什么破绽,也基本符合他之前的推理,但她为什么这么肆无忌惮地向他全盘托出呢?
    怕是有所恃。
    龙芝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说得没头没尾的,没把你弄糊涂吧?叶流西,其实就是真正的青芝,我都忘了说了。”
    她意味深长地端详着昌东的脸色。
    昌东没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理应表现得大吃一惊才对,但他真的生性不善作伪,尤其是这么夸张的伪。
    索性一声不吭。
    龙芝又看了赵观寿一眼:“看见没有,这局里,没有谁是傻子,咱们即便领先,也只是一两步,恻隐之心会害死人的。”
    被一个小辈这么耳提面命,赵观寿好生尴尬。
    龙芝屈起食指,轻轻叩向桌面:“从哪说起好呢,就按时间线吧。”
    “二十多年前,日现南斗,关内的皮影人一夜之间全部瘫痪。叶流西就是那个时候出生的,当然了,当初她不叫叶流西,小门小户人家,起的名字都土气,那时候,她叫叶青芝。”
    “有了厉望东的教训,我们当然知道大事不妙。但是无字天签……不是我瞧不起签家人,他们永远测得对,但隔靴搔痒。只测出人在荒村,老实说,在我眼里,除了黑石城,关内哪都是荒村。”
    她叹气:“而且吧,这无字天签,又不是打牌洗牌,一局不好可以即刻再来,针对同一个人,有时候一两年才能测上一次,可愁死我们了……也不对,那时候我也才刚出生,应该说,可愁死我爹和赵叔签姨他们了。”
    “又过了好几年,才终于把圈子越缩越小,基本划定是在尸堆雅丹附近,但棘手的是,那里住的人可不少啊——也真是巧了,那时候,眼冢又一次苏醒了。”
    昌东脸色微变:“所以眼冢屠村这件事,你们根本就是知道、纵容,甚至唆使了的?”
    龙芝无所谓地笑:“顺便呗,反正眼冢每一次苏醒,周围的十里八村都是要灭门绝户的——就让它做筛子,帮我们筛出叶青芝好了:毕竟被南斗星罩护的人,眼冢是杀不死的。”
    “但没想到,她运气那么好。后来我听说,她是在柴堆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眼冢在吞吃她的父亲,她就偷偷藏进了水缸,而缸沿上,阴差阳错的,爬了一只小金蝎——眼冢畏蝎,这你是知道的,所以啊,她就这么逃过去了。”
    “但村子已经废了,留下来只有等死,她带着小金蝎,流浪了一段时间,不过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很难讨生活,关内的好心人又没那么多,被转手了几次之后,最后卖进了黄金矿山。”
    说到这儿,她笑起来:“你知道吗,我们去查了矿山的花名册,叶青芝很有意思,她基本上刚进矿山,就失踪了。”
    昌东忍不住问了句:“失踪?”
    龙芝颇有点叹服:“她那时候,十三四岁吧,但在外流浪,好勇斗狠,一身匪气,又有点小聪明,根本也不愿意吃苦受累,矿山里的各条矿道岔道很多,我们后来怀疑,她进了矿道,就没出来过,自己在里头的隐秘处搭了个窝,晚上会跑出来偷东西吃。”
    昌东心里一柔。
    这真的挺像叶流西能做出来的事儿的。
    “再然后,她就认识了江斩,说起来,江斩出身要比她好得多了,江斩的父亲也算是羽林卫家族里的,只不过不是大族,原本在羽林城里做文职,负责黄金矿山的账务,后来出了大错,一家子被连累,不是死就是被流放,江斩年纪小,被送进了黄金矿山。”
    “那样一个文弱的公子哥儿,进了黄金矿山这种地方,没死也真是幸运。他应该是发现了叶流西藏在矿道里,但一直为她隐瞒,自己的口粮也分她一半,每天带进去给她,还教她认字写字,就这么过了两三年。”
    “前头我也说了,叶流西住在矿道里,为了打发时间,她没事就乱钻,几乎摸清了山腹中的每一条通道,性子野,胆子也大,最后居然摸进了金爷脸……金蝎带路,让她在那个穹洞里,挖出了一堆狗头金。”
    昌东心里一动。
    他之前带队进罗布泊时,总要经过其克山口金矿,歇脚的时候,听淘金的工人讲过狗头金:一般淘金,都是矿料里出金砂,一吨矿料里出个三四克金砂,已经算不错了,狗头金则是非常罕见、形状不规则的大金块,虽然质地不纯,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曾经听说过一公斤多的狗头金叫价过千万的……
    这一堆狗头金,想必就是蝎眼崛起的资本,不过,按照金矿的产出几率来说,狗头金出现个一两块,勉强还算正常,一堆……就像是有人刻意为之了。
    龙芝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还没完呢,那一堆狗头金里,还有个镶玉嵌珠的盒子,打开之后,里头的东西,是兽首玛瑙,外加厉望东的一封信。”
    昌东忍不住打断她:“狗头金,还有盒子,都是厉望东安排的?”
    龙芝点头:“当年厉望东身死,黑石城城破,遍寻不见兽首玛瑙,签家人测了无字天签,说是要到下一次日现南斗之时,兽首玛瑙的主人才会出现,羽林卫和方士们也就没再追究,谁都没想到,厉望东会把东西都埋进金爷洞里。”
    “那封信里说,他入主黑石城之后,有大批的方士投靠,签家人测出,不管他把秘密藏在哪里,跟他同样命格的人都会找到。”
    “厉望东一再择取,最后选了金爷洞。他毕生的愿望是开玉门关,把关内人带出去,可惜功败垂成。他总结自己的经验教训,寄希望于下一个南斗星罩护的人,给了不少建议,也提到了很多关键信息,诸如‘流西骨望东魂’的特殊之处,完全是以前辈的口吻,来指点后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最后一段推测说,自己死了之后,关内必将重新落入羽林卫和方士之手,而打开这个盒子的人,是要反当权者的——所以很有可能会是在矿山服终身劳役的苦工,既然这样,他备下金资,也要给来者指一条逃生之路。”
    昌东不动声色:“那条逃生之路,就是金池吧?”
    龙芝问他:“你知道蛇涎吧?就是蛇的口水,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金池是泛金色泡沫的。”
    昌东点头,一般矿道里的金属废水,都带诡异光泽,他以为那是脏水和有污染的标志。
    “你是没掉进去过,其实那是涎珠的光,金爷的涎水落池成珠,可以被捞起来,遇热盐水可化——人在融了涎珠的热盐水里没顶浸过,一两日内,可以避金池水,我也是这一趟陪江斩进去,才知道的。”
    昌东盯住龙芝:“你们把黄金矿山看得这么重要,这种秘密,怎么会告诉我呢?还是说,我听完这个秘密,就活不长了?”
    龙芝咯咯笑起来:“昌东,你太多疑了,如果我想杀你,手起刀落就是了,谁还花这么多心思给你讲故事啊,讲得嘴巴都干了……讲到哪来着?”
    昌东没提醒她,她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
    “接下来的事,你大概也猜得到,叶青芝带着江斩从金池逃走了,他们有金子,生计不愁,而且叶青芝很快开始出关,等于是拓开了一条源源不绝的财路,蝎眼也随之崛起,开始我们没当回事,但等我们反应过来,发现有大批囤积的新物资出现在世面上,意识到事情跟当年的日现南斗有联系时,蝎眼的势头如同火上烹油,已经遏制不住了。”
    “那时候,我们只知道,蝎眼的头目叫江斩,曾经在黄金矿山做过苦工,羽林卫派出不少暗探,想打进蝎眼内部,获得更多的消息,但蝎眼的组织很严密,那些暗探进去了之后,除了被支使着跑腿出力,基本也得不到什么重用。”
    昌东笑了一下:“所以,龙大小姐自恃特别,觉得自己出马,一定会有斩获——亲自上阵了?”
    龙芝莞尔:“是啊,我们查了黄金矿山的籍册,那几年失踪的人里,除了江斩,还有一个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叶青芝。因为无字天签测出过一句话,叫双芝竞秀,青气盘龙,这个名字全对上了。”
    “所以我一直觉得,叶青芝一定也是蝎眼的一员,而且地位不低。”
    “有一次,江斩在黄金矿山附近,被我们盯上了。我赵叔的意思,应该杀之而后快,我却觉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我让金羽卫配合我,在江斩面前,作了场戏。”
    昌东说:“你假装是营妓?”
    龙芝默认:“江斩被送进黄金矿山的时候,他家里的一些女眷,是被同时送去做营妓的,下场都很悲惨——江斩估计是触景生情,忍不住出手,救了我之后,‘突围’而出。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故意回答说是叶流西。”
    “因为南斗星罩护的人,男名望东,女名流西,而且这名字最好是在入主黑石城之后更改,以彰显天命所归。”
    昌东接下去:“龙大小姐和江斩同病相怜,又心思细密,想必很快就在蝎眼步步高升了吧。”
    龙芝笑:“也很是花了点力气,不过,出类拔萃的人,总是会被另眼相待的,江斩很赏识我,一路擢升——不过我想立功也很容易,毕竟有羽林卫一再配合。”
    “一直到了我的地位仅次于金蝎会九长老的时候,我才发现,蝎眼的首领真的不是江斩,而是叶青芝,只是大家都不提她的名字,只叫她青主。”
    昌东大致能理解:运输的活儿,放在哪个阶级社会,都不会是头目在干,但关内特殊,只有叶流西能进出,她长时间在外,很多时候孤身一人,应该越低调越好,免得引人注意。
    “叶青芝很少回蝎眼,就我看来,她待在关外的时间更多,当然,换了是我,我也喜欢待在外头,从小电影里看,外头的世界怪有意思的,可惜了,没那个命——整个玉门关封关以来,除了皮影人,只有两个人能进出,也就是厉望东和叶流西了。”
    昌东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对江斩用代睽,胡杨城沙暴的时候,你又吊死了蝎眼干将112口,就是要斩草除根,不让江斩身边留下能认出流西的人?”
    龙芝有点惊讶:“你脑子很好使啊,跟聪明人说话,果然不用太费劲。事实上,江斩有提过,青主的存在是个秘密,只有金蝎会和少数身边近卫才知道,但我这个人,做事务求保险,不想有任何风险,所以拉拉拽拽,只要是有可能见过叶青芝的人,我都送他们上路了,还包括那些见过我的人——毕竟胡杨城破这个借口太好了,一扫一大片,想干什么都方便。”
    “唯一的遗憾就是,胡杨城沙暴那一次,我赵叔伤得有点厉害,耳力视力都退化得太厉害了……”
    她忽然一抬手,扔了卷杂志到桌面上:“连东西被人拿走,都浑然不觉。”
    昌东后背上有轻微痉挛,他不用看,只凭语气推测,也知道那卷杂志是什么。
    龙芝说得不紧不慢:“前两天,我和赵叔提起,这‘西出玉门’的计划,也该向你摊个牌了,结果,左找右找,找不到这卷杂志,我心说这事不可能啊,虽然我赵叔年纪大忘性也大,这书房里的东西,他不会带出去乱扔的。再一问,这段时间,进出过他书房的,也就叶流西一个。”
    “我让你们住处的医生帮我留意了一下,结果在你房间翻到了,昌东,你也挺让人惊讶的。”
    她把杂志掀到有昌东专访的那一页:“知道这杂志,我是从哪拿到的吗?”
    昌东犹豫了一下:“也许是以前流西带货的时候,无意中带进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