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谜等人失血过多,慢慢连脸色都变了。迦夜站在旁边,等到长生泉恢复成奶白色,方说:“可以了。”说完,他转过头,对候在门外的一个下人说:“鸦奴,取长生泉兑清水,交给温阁主。”
下人声音低哑,答了一声:“是。”
等他进来的时候,温谜才看见,这个人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齐肘而断,伤口扭曲狰狞。他虽残疾,但做事倒还利落,提着一只木桶,很快以一份长生泉、九十九份水的比例将水兑好,然后拿了一个小勺,说:“一人一勺。”
柳冰岩过来接过水桶,看了温谜一眼——真的要分给大家喝吗?长生泉的副作用,大家可不是不知道。
温谜说:“先出去吧。”
几个人跟着他一齐出了城堡,鸦奴居然也跟了出来,对等在外面的人说:“请饮下长生泉,跟我来。”
诸人没有动,都看温谜。温谜说:“先等等。”
鸦奴也没有理他,带着他们前往迦夜安排好的住处。
方壶拥翠,蓝小翅窝在自己的椅子里,身边的牡丹开得真是鲜艳欲滴。她轻抚那色泽浓烈的花瓣,正在沉思,外面有人道:“羽尊,方壶拥翠之外,两个人自称蜀雨青枫掌门化成雨、鹰愁涧洞主冯蛟求见!”
蓝小翅说:“让他们进来吧。”
旁边微生瓷不高兴:“药!”蓝小翅面前的药才喝了一半。
“我又没病,为什么总是要喝药啊!”蓝小翅哀嚎:“云采真是不是想死,保个胎而已,都快把我灌成药罐子了。”
微生瓷说:“乖,喝。”是学着蓝小翅平时哄他的语气,蓝小翅说:“可是真的很苦啊。就知道让我喝,你自己怎么不喝!”
微生瓷说不过她,半天拿起药碗,一仰头,咕噜咕噜,把剩下的半碗药喝了个干净。蓝小翅目瞪口呆,半天说:“你干什么?!那是我的药!”
微生瓷说:“我陪着你喝,好吗?”
蓝小翅又气又感动:“你是不是傻啊!我就是抱怨一下,一会儿就喝了。”
微生瓷说:“那我再给你盛。”说着话端起药碗,出去了。
蓝小翅摸摸小腹,四个多月,已经微微有点隆起了。
化成雨和冯蛟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窝在椅子里,一脸母爱的光辉。冯蛟有些尴尬,毕竟鹰愁涧跟羽族素来不睦,如果不是遇到这样的大事,他是死也不会踏足方壶拥翠的。
还是化成雨好开口一些,毕竟他跟温谜一直交好,以前对蓝小翅也还算不错。所以化成雨说:“羽尊,我等有急事,需要见一见云采真大夫。”
蓝小翅说:“化伯伯受伤了?”
化成雨嘴角还带着血,连日来接连赶路,也没空疗伤,他说:“我不打紧。”
蓝小翅站起身来,走到二人面前。二人只觉一阵香风扑面,还没反应过来,她出手如电,连点化成雨三处大穴,然后掌力一冲,化成雨当即喷出一口血来。
这口淤血一吐,整个人倒是气息顺畅了许多。蓝小翅说:“是迦夜伤了化伯伯?啧,他的功力真的这么高了呀?”
化成雨本来没打算跟她多说,毕竟是个女孩子,又怀着孕,面对如今迦夜这样的强敌,她能做什么呢?
但是蓝小翅露的这一手,还是有些惊到了他。这功力,在江湖中若说是一流高手,还真不是夸大。他说:“小翅,迦夜如今功力突飞猛进,落日城更是布满了奇怪的菌粉……”
他将城中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冯蛟还是有些不耐烦——跟一个丫头片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只是如今毕竟身在方壶拥翠,他不好直说。蓝小翅那张嘴,可是不饶人的。这时候让她损一顿,犯不上。
蓝小翅安静地听完化成雨的话,说:“我爹还好吧?”
化成雨一愣,突然反应过来她是问温谜,顿时喜出望外:“温阁主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迦夜将他们留在城中,且身上又被种入菌粉,只怕并不乐观。”
蓝小翅说:“喔,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会以其他人的性命为重,有他在城中,还略好一点。”
冯蛟终于不耐烦了:“让我们先见云采真再说吧。”
蓝小翅说:“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冯洞主。”她笑嘻嘻的,“冯洞主贵足临贱地,我这方壶拥翠简直是蓬荜生辉呀。”
冯蛟紧紧地闭上嘴,蓝小翅绕着他走了一圈,说:“冯洞主不是跟羽族有深仇大恨嘛,如今居然上门求助,真是让人……啧啧……”
冯蛟暴怒:“混账,我是来找云采真,何为向羽族求助?!”
蓝小翅说:“是吗?那您可想好了,为了保护采真叔叔的安全,我将他安置在了不老坑。那地方毒物烟障重重,没有我带路,你们可是进不去的。冯洞主,您确定你此行不是来向羽族求助?”
冯蛟一个劲在心里问候蓝小翅的祖宗,但却是再不说话了。化成雨见他气得脸都成了猪肝色,只得说:“贤侄女,不要玩笑了。”
蓝小翅这才说:“化伯伯,冯洞主,请跟我来。”
微生瓷端了药回来,一看屋子里,顿时气炸,小翅膀又哪去了!说好的喝药呢!!
蓝小翅带着冯蛟和化成雨,一路穿过不老坑的石林毒阵,火中莲还在,石上花仍开,可里面住的却不是木冰砚了。
冯蛟和化成雨看着石林中的奇景,心中对木冰砚难免还是有了几分惊佩。只是忧心温谜等人,也不多说,急急行路。
云采真还在试验那些菌丝,化、冯二人一走近,眼中都是一喜:“云大夫!你已经知道菌粉的事了?”
云采真眼睛都熬红了,说:“嗯。这些菌粉不耐高寒与高温。”他转过头,对蓝小翅说:“在落日城外烧起大火,烧上数日,相信这些菌粉都不会再发芽。”
蓝小翅说:“嗯,这事我会找人去干。”
冯蛟说:“云大夫,那我们体内的菌丝,可有办法去除?”
云采真说:“手。”冯蛟伸手过去,云采真给他把了脉,过一会儿,说:“菌丝已经生根?”
冯蛟撩起衣袖:“云大夫请看。”他手臂皮下,确实现出一条一条突起的纹路。云采真皱眉,冯蛟二话不说,拿刀顺着一条纹路一划,只见皮下紧紧依附着血肉的,果真是一条菌丝。血流出来,他眼也不眨,说:“迦夜曾说,这些菌丝五日之内就要吸收一次长生泉,否则将吸食宿主血肉为生。”
云采真说:“我用老鼠做过实验,这是真的。”
化成雨也急了:“云大夫,难道没有办法对付这些菌丝了吗?”
云采真说:“我还在想办法,古书中也不乏一些种子在人体内生根发芽的异象,一定会有办法,但需要一点时间。”
化成雨一脸忧虑:“只怕温阁主他们,不一定有时间等。”
大家都沉默了,只有蓝小翅在吩咐给云采真打下手的青鹏:“你去看看白翳跟小皇帝谈得怎么样了,然后让小皇帝出桐油,在落日城外设一火圈,将城与外界隔离,免得菌粉传播出来。”
青鹏应了一声是,化成雨和冯蛟都是一脸无语——一点桐油,你都要去打朝廷的秋风……
蓝小翅不以为然——富由俭来嘛。她耸耸肩,说:“化伯伯,采真叔叔现在有多忙,你是看到了。木冰砚的能为,可以帮他,你们也是知道的。事到如今,你们还要固守以前的一点旧怨,宁愿让迦夜为恶,也不肯让可以出力的人前来相助吗?”
冯蛟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说:“你是说,让我们原谅木冰砚等人以前犯下的罪行?”
蓝小翅说:“干吗?我又没问你!”
冯蛟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不可能!”
化成雨也说:“小翅,江湖中有许多人,是不愿意接受蓝翡等人的恩惠的。他们中许多人的亲人朋友都死在蓝翡等人手上。而且死状惨烈的不在少数。”这是当然的,如果不是因为蓝翡凶残,方壶拥翠何以得到这二十年的安宁?
蓝小翅说:“所以他们宁愿还活着的亲人朋友,也一一惨死吗?”
化成雨说:“这……”
蓝小翅说:“化伯伯,您能跟我过来一趟吗?”
化成雨说:“好。”
蓝小翅斜眼看冯蛟,冯蛟双手抱胸,他手臂上还在流血,却似乎感觉不到痛一样,倒也是一条好汉。蓝小翅说:“我就不叫你了,反正你也肯定也不敢来。”
冯蛟说:“你以为激将法对我有用?”
蓝小翅说:“当然没用,你根本没有勇气面对现实。”
冯蛟说:“我没有勇气?你可知道,我三个哥哥,都为了阻止羽人滥杀无辜而丧生?!我师父也是为了阻止蓝翡剖出孕妇腹中的胎儿,被他刺瞎双眼?!我与他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蓝小翅说:“那你跟我来!”
她带着两个人,穿过不老坑,来到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山谷之中。谷中,有近百人正安静地编着鸟笼。羽族的鸟儿只有小时候需要笼子,以免蛇鼠加害。
化成雨不明白:“你带我们到这里干什么?”
蓝小翅说:“何伯!”一个正在编笼子的男人抬起头,看见蓝小翅,他站起来,说了几句话,却是含混不清,细听之下,不似人声,更像鸟儿鸣叫的声音。
化成雨和冯蛟心里都是一惊,知道这是被修剪过舌头的羽人了。
蓝小翅说:“何伯,麻烦您张一张嘴。”
那个男人闻听之后,果然张开嘴,嘴里一条舌头,被修剪得非常细,像鸟舌头一样。见者惊心!
蓝小翅说:“请您脱下衣服。”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解下衣袍,露出身上无数的鞭伤。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那些伤痕也已经结痂,但仔细看去,还可见当初的惨状。蓝小翅示意他转过身去,化成雨和冯蛟都吃了一惊——他背上被掏出两个洞。过了这么多年,里面的血肉还古怪地扭曲着。
化成雨不禁道:“怎么会这样?”
蓝小翅说:“成年羽人翅膀骨头坚硬,很难剪除。要挖开他背上的皮肉,从根上折断,再剔除。当年侠都,有人专门干这活计。”
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简直是掏心挖肺的酷刑。蓝小翅说:“他其实可以训鸟,碧翎鸟几乎可以完全听懂他的话,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愿多看鸟一眼了。”
化成雨说:“这……可以理解。”
蓝小翅点点头,示意何伯穿上衣服,然后领着化、冯二人去看其他人。两个人这才发现,这个山谷里住的,几乎全是被解救回来的训鸟奴隶,蓝小翅指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小孩身高的男子,说:“他的腿是木冰砚用牛骨做的。当时我和大师兄去救他的时候,羽人在外的名声已经非常凶悍。他的主人怕被羽人发现报复,于是把他关在地窖里。大师兄把他背上来的时候,他的双腿全是蛆虫。回来的时候,木冰砚锯掉了他的两条腿。”
冯蛟也沉默了,蓝小翅说:“还有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被拴在羊圈里,已经疯了。她说不出她遭遇了什么。你觉得你的兄弟死得惨,对吗?可我觉得如果是她的话,她肯定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个世上生存过。”
冯蛟低下头,蓝小翅说:“这里有三百多人,都是已经无法再正常生活的人。还有很多没有救回来的,埋在红泥谷。你觉得你的兄弟、师长很令人同情吗?冯洞主,如果我爹罪该万死,那造成这些事的人,又该当如何呢?”
冯蛟说:“可……可我师父、我兄长们从来没有残害过羽人,没有使用过训鸟奴隶。”
蓝小翅说:“对,可是这本来就不是个人恩怨。如果每一个死去的人,都要找到冤头债主,那么羽族或者你们鹰愁涧,没有一个人无辜。当时侠都的训鸟场,是正当营生,连朝廷都没有干涉过。现在我是羽尊,我代表羽人说,我们可以不追究历史遗留的对错,我只是希望能化解双方的仇恨,至少维持表面的和平。这过分吗?”
过了许久,冯蛟虚弱地说:“可……可我不能在我兄弟们坟前这么对他们说,那样的话,我会觉得死后无颜面对他们。”
蓝小翅说:“冯叔叔,如果真的做不到谅解,您能保持沉默吗?”
冯蛟愣住了,蓝小翅说:“我只是想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地方,让他们不至于临老还流离失所。我答应,只要不受到侵犯,以前羽族滥杀无辜的事,不会再发生。而羽族会跟各位一样,为了江湖的安定出钱出力。可以吗?”
冯蛟还没有说话,身后突然有人鼓掌。几个人看过去,只见微生瓷带着金芷汀兰过来。金芷汀兰说:“羽尊的话,确实有其道理。”他走到冯蛟身边,说:“冯老弟,你就应了吧。想想当初,羽人解救自己族人,如果不是罪及家族,只怕训鸟奴隶之风,也不可能这样刹住。各有各的无奈,现在既然蓝翡已经将羽尊之位交出,也代表羽族会有一个新的开始。能和平解决的事,何必一定要打打杀杀呢?”
冯蛟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我保持沉默,你真的可以救温阁主等人吗?”
蓝小翅说:“虽然我不提,但是温谜是我爹。”
冯蛟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金芷汀兰说:“冯洞主性情直,人倒是个直爽的汉子。他既然应下了,你就不必再担心日后生变。”
蓝小翅说:“三王爷,您这么好,我真是感动。可惜我嫁人了。”
微生瓷立刻问:“为什么是可惜?!”
金芷汀兰赶紧说:“羽尊不可玩笑!”你可别给我招祸!
蓝小翅笑嘻嘻的,金芷汀兰又说:“不过,我已经没有再纳王妃之念,枕流毕竟是太子,也会养在王兄膝下。如果再添一个女儿,倒真是不错。”
蓝小翅笑不出来了,退后一步,一脸警觉:“你想干什么?”
化成雨大笑:“贤侄女,这还听不出来?他是想要添你这个干女儿!”
蓝小翅寒毛都竖起来了:“三王爷,从古至今,是听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服,也有过无以为报以身相许这样的话。但是那也没有要求别人认爹的道理,对不对?”
金芷汀兰说:“那只能说明古人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