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白福教的教义实在是太长了,又长,又晦涩,又无聊,又狗屁不通,全篇除了奉献还是奉献,柳弦安差不多听一段就能顺推出后面十段,于是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困得眼皮都耷拉在一起。
常小秋站在他身侧,看得清楚,心里着急,又不敢提醒,害怕自己万一将他叫醒,对方稀里糊涂大声问一句,会闹出更大动静,所以只能求助地轻轻清嗓子,想引梁戍注意到这头。梁戍听到动静,果然往后瞄了一眼,这一瞄,却没生气,反倒包容一笑,往后退一步,手下轻拽,让人趴在自己背上,好睡得更舒服些。
“……”
常少镖头:我真的不懂。
柳弦安倒也没完全睡着,还在跟三千世界里的朋友们解释,我今日有事要做,所以没空论道,你们先回去吧。
贤者便问,既然没空,那你为何要来?
柳弦安答,我也不想来的,只想稍微闭一闭眼睛,但是王爷却让我趴在他背上睡会儿。
却之不恭,你们知道吧?
第79章
因为三千大道里的诸位贤者都对骁王殿下很感兴趣……当然了, 也有可能是被迫感兴趣,谁让这整个宇宙乾坤都是浮于柳二公子的脑海中呢,既寄居于此, 焉有不听世界主人安排的道理?于是只好陪着站在溪水边, 听了半天骁王殿下究竟有多么华贵英武, 一个一个困得不行。
而现实中的柳弦安,也同样正困得不行, 头都不想抬起来,偏偏梁戍又很纵着他,要睡就只管睡, 像是丝毫没把这满山包的邪教教众放在眼中。常小秋站在旁边, 一方面心悬在嗓子眼, 生怕会被邪教发现这里有个人正在呼呼大睡, 一方面又有那么一丝丝盲目的崇拜,觉得不愧是骁王殿下,这种复杂的局面竟都能如此安然应对, 一时分心,便也没有细听上头的人在说些什么,只稀里糊涂跟着鼓掌。
梁戍身材高大, 又站在队伍最后,所以即便是高台上坐着的乌蒙云乐, 也并没有觉察出这一头的异常。她坐得无聊,就将下头的人一个一个打量过去,这样狂热而又虔诚的面孔, 她已经见过了太多, 没什么稀罕的,况且世间的少女, 绝大多数都不会喜欢盯着中年男子细细观赏,看过一圈之后,乌蒙云乐发现这回只有两个人能称得上好看,一个是少年意气,另一个则是……她的眉心微微跳动了一下,因为发现对方竟也正在看着自己。
教徒是不被允许直视圣女的,就在一刻钟前,刚刚有人因此丧命。因为宋长生的目光实在太过直白,完全没有一丝遮掩,乌蒙云乐竟被他看得有些心惊起来。
梁戍不动声色地握紧剑柄。
常小秋余光瞥见,自己也赶忙握住剑,他其实并没有发现宋长生和乌蒙云乐的眼神交汇,但跟着骁王殿下行事肯定是不会有错的。此时杨圣使已经宣读完了教义,柳弦安也从溪水旁的石头上站起来,向众人摆了摆手,苦恼地说道:“这下我真的得走了,你们若还想再听,那只有等下回。”
贤者们看起来也并没有很想再听的样子,纷纷如释重负地送这位朋友离开。柳弦安招手叫来一只白鹤,正准备回到现实世界中,耳旁却突然传来一声暴呵——
“放肆!”
他一下睁开眼睛。
梁戍正握着他的一只手,捏了一把,低声道:“别怕,没事。”
这一头没事,有事的是另一头。宋长生淡淡问道:“我哪里放肆?”
“胆敢对圣女无礼,这难道还不算放肆?”杨圣使沉声提醒,“宋先生,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有何身份?”宋长生拨开人群,缓步上前,“是中原第一铸剑师,还是失去了新婚妻子的伤心人?”
白福教的弟子见势不妙,立即冲上前将他围住,杨耀却没有下令将他也按教规处置,只是道:“宋夫人的悲剧,圣女与我皆倍感痛心,但她的魂魄已经在归来的路上,宋先生又何必在此时发难,难道就不怕她再也回不来吗?”
“倍感痛心,魂在归途?”宋长生哈哈笑了起来,他双眼充血,神情却不见多少愤怒,只用疲惫嘶哑的嗓音字字控诉,“可若没有你们,我的妻子根本就不会丧命。她原本只是想去街上买一束花,却被诱进了那间佛堂,你们利用她的天真善良、不谙世事,一步步从她手中骗金骗银,骗她来偷我铸好的刀剑,是我,我也有错,我不该一心沉迷铸剑,离家不归,竟过了整整一年才觉察出她的异常。”
现场一阵骚动。其实今日站在此处的,也不全是虔诚的教徒,还有一部分人是在心里存了别的心思,白福教这几年发展得如火如荼,他们便也眼红想分一杯羹,所以假装出虔诚奉献的模样,指望着能顺利混到高位,再大捞特捞一把。
这部分人对白福教的底细,是再了解不过的,现在听宋长生破口大骂不停歇,心中暗自好笑,只等着看杨圣使的笑话——这些天被这老头压着,他们也早就攒了一肚子的火,故无一人相劝,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杨耀被骂得脸上青白,他原是想留几分面子给宋长生的,因为天下的确没有比他更好的铸剑师,能把这么一个人拉入白福教,对教派往后在中原武林的发展大有裨益。奈何宋长生却没打算给他也留下同样的面子,几乎是撕下了所有伪装在怒骂,骂自己的疏忽,骂邪教的贪婪,他指着乌蒙云乐,大声道:“是你杀了她!”
杨耀忍无可忍:“让他闭嘴!”
白福教众弟子拔刀出鞘,宋长生却纵身跃起,天下第一的铸剑师,也是天下第一的暗器师,只见顷刻之间,从他的衣襟间竟射出一片飞镖,如急雨穿透了周围人的咽喉。
惨叫声起,教徒里有人喊了一句:“保护圣女!”
绝大多数人都冲了上去,不管是真的还是演的,既然是白福教弟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圣女有难而无动于衷。只有梁戍与常小秋还站在原地,守着刚从梦里跨出来的睡仙。
宋长生并没有成功挟持住乌蒙云乐,因为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竟然有着绝佳的轻功,她像只蝴蝶一般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与前来抓自己的人擦肩而过。宋长生只觉得自己脸上一阵刺痛,似乎被对方的指甲勾伤了,伸手一摸,一片淋漓的鲜血。
常小秋着急道:“他不是其余人的对手。”
梁戍道:“可他也没打算靠自己单打独斗。”
“啊?”常小秋不解,“什么意思……啊!”
他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嗓子,引得高台四周的人纷纷朝这边望,看清之后也受惊得很,不懂这万里镖局的少镖头怎么会突然跳山自杀,话说回来,崖也不在那边啊。常小秋“骨碌碌”沿着斜坡向下滚,手胡乱抓住一堆枯草,完全没反应过来为何骁王殿下会突然将自己踹下山,耳边却已经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
柳弦安被梁戍紧紧护在身下,虽说捂着耳朵,也还是嗡嗡响了半天。高台早已被炸得粉碎,现场处处都是残破的肢体与血污,宋长生趴在地上,口吐鲜血,双眼仍愤恨地看着山林深处那片白色衣裙,想爬起来再去追,可跌撞没走几步,就“砰”一声向前倒去。
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死,或许已经死了,没有成功替妻子报仇,就这么死了。
再睁眼时,看到的却不是地府,而是一处客栈。
“宋先生,你醒啦?”床边正守着一个圆圆眼的少年,“先喝点水吧。”
宋长生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白鹤山庄的弟子,叫阿宁。”少年自我介绍,“是我家公子救先生回来的。”
宋长生逐渐回忆起了那场爆炸,他撑着坐起来,问:“你家公子,是白鹤山庄的公子吗?他怎会在那座山上?”
“嗯,是我家二公子,他前来渡鸦城,也是为了查清白福教害人的真相。”阿宁扶着他,“先生近期是没法下床的,受伤颇重,还中了毒,少说也要养个一年半载。”
宋长生对自己的伤并不在意,只在意为何柳家的二公子居然也会卷入邪教一案,便问:“难道、难道白福教连白鹤山庄的人也敢拉拢?”
“那倒没有,这个故事有些长,还是由我家公子等会亲自同先生说吧。”阿宁替他处理腿伤,“可真危险啊,再差一点点,这条腿,还有左臂,就全保不住了。”
宋长生苦笑道:“我本也不愿求生。”
“我确实见过许多人,都不愿求生,不过倘若心结能解,总归还是活着要更好一些。”阿宁手脚麻利地捆好绷带,“先生先喝杯水吧,我这就去请我家公子。”
他小跑到走廊,先趴在隔壁门缝上仔细观察半天,确定自家公子并没有与王爷靠得很近,方才敲门进去,道:“宋先生已经醒了。”
柳弦安正在替常小秋处理脸上的擦伤:“知道了,先让他等一会儿。”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但因为有梁戍在场,硬是没吭出一声,反而强行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问:“王爷是怎么发现现场有炸药的?”
“闻到的,在战场上待久了,对各种炸药的气息就会变得极为敏锐。”梁戍道,“而且宋长生就算失手没有抓住圣女,却依旧在将其余人往高台附近引,目的就更明显了,他想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个目的差不多达到了八成,余下两成,一在他自己,没能死成,在关键时刻被梁戍飞来的剑柄打到旁侧,避开了爆炸的中心点,二在那位白福圣女,她也没有死,脚尖踩过杨耀的头顶,借力毫发未伤飘飘而去。
杨耀倒是遭炸得很彻底,身首异处,无人再能探听他到底是自愿为圣女牺牲奉献,还是因为来不及跑被一脚踏进了炸药堆里。
常小秋心有余悸:“那么多人,许多还都是颇有地位的人,就这么死了。”
他年纪尚小,又不像柳二公子一样生可以死可以,所以心里还是堵得很,继续道:“幸亏是我来了,否则……”否则自己的爹怕是也难逃一劫。
柳弦安将他的脑袋缠好,丢下成长中的少年独自伤春悲秋,自己与梁戍去往隔壁。宋长生正在手捧着茶水出神,听到门响,赶忙坐直身体:“柳二公子。”他的目光又落在梁戍身上,像是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道,“骁王殿下?”
第80章
梁戍对这位中原第一的铸剑师并无印象, 宋长生道:“三年前我途经西北,见当地百姓家家户户门口都绘有一把剑,原以为是古老图腾, 后来才知道, 那原来是骁王殿下的剑。”
铸剑师对剑总是格外感兴趣的, 宋长生便在月牙城中多住了半月,终于等到了梁戍和那把剑。他道:“当时王爷就在街对面的胭脂铺子里, 我本有心上前,但因为是异乡面孔,所以被兵士们拦了下来。”
柳弦安看了一眼身边人, 狐疑, 你怎么还去买过胭脂?
梁戍揽住他的肩膀:“这故事说起来有些长, 晚上再细细同你讲。”
宋长生道:“今日多谢王爷与柳二公子的救命之恩, 那座山上……”
“绝大多数人都死了,没有死的,也成了残废, 官府正在清理现场,逃走的只有那名圣女。”梁戍道,“大琰律法, 对邪教教徒向来是严惩不贷,他们倒也死得不算冤, 炸死所谓‘圣使’,甚至还能称得上大功一件。”
杨耀应当就是王全再上两级的“引路人”,这位渡鸦城里有名的玉石商贩, 突然就摇身一变, 成为了白福教的小头目,家中子弟获悉之后试图连夜出逃, 却被早有准备的官府悉数缉拿归案。城中百姓看着囚车中的杨家众人,都万分震惊,可震惊过后仔细一琢磨,怪不得最近杨家的生意是越做越兴旺发达,敢情是有邪教在背后供着?
宋长生长叹一声:“可惜让那妖女跑了。”
“宋先生能成功混入白福教中,应该费了不少力气吧?”柳弦安端来一张椅子,“他们对外人的审核似乎极为严格。”
“是。”宋长生点点头,“我费了颇大的力气,甚至……甚至还做了许多违背道义的事,那时的我只想复仇,也杀了许多人。”
都是白福教的人,他做得极巧妙,所以未招致任何疑心。宋长生假扮出思念妻子的疯癫模样,没过多久,果然有人趁机登门,诱骗说白福圣女能将亡人的魂魄召回,让他再与爱妻见一面。
“他们似乎想要渗透到中原武林,所以对我极为看重,同时也暗中拉拢了不少别的掌门人。”宋长生道,“对于被选中的人,他们往往出手阔绰,每一回登门都是金银满箱。”
邪教不事生产,所得银钱,皆是由信徒供奉,换言之,都是百姓的血汗钱,用百姓的钱去屠戮百姓,当真可恶至极。
“对那名圣女呢?”柳弦安问,“你了解多少?”
“她已然成为了白福教的象征,每每露面,都会被打扮得如同一尊圣洁佛像。”宋长生道,“虽从未亲手杀人,却有无数信徒因她惨死,身上同样背负了千重血债。不过我一直以为她只是花瓶,没想到竟还是名高手。”
梁戍若有所思:“她的武功路数,看着颇有几分眼熟。”
宋长生忙问:“谁?”
……
乌蒙云悠匆匆忙忙推开屋门,“砰”一声,引得屋内的少女抬起双眼往这边看:“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遇到这么大的事,难道我不该着急的吗?”乌蒙云悠见妹妹仍好好坐着,方才松了口气,“我听说有人往山上埋了炸药,所有人都死了。”
“许多人都死了,但并不是所有人。”乌蒙云乐心不在焉地纠正,拿起茶壶想要斟茶,乌蒙云悠却按住她的手,叮嘱道:“你听我说,那些人里就算还有活着的,也大多不中用了。这批武林人士师父费心拉拢了许久,现在却被炸得七零八落,功亏一篑。他老人家早上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当场勃然大怒,或许马上就要来问你了,回答的时候小心些,别又惹他生气。”
乌蒙云乐并没有接这段话,而是问:“哥,你对曙光门有了解吗?”
“曙光门?”乌蒙云悠道,“我知道,掌门人赵襄。这人三年前便已经加入圣教,办事得力,师父这回本来还打算嘉奖他,可惜却被那姓宋的给炸死了。”
“他没有死。”乌蒙云乐回忆,“在爆炸发生的前一瞬间,他带着身边另一个人,像利箭一般飞身躲到了另一头,速度极快,若不是因为我一直盯着他看,应该也是难以觉察的。”
乌蒙云悠皱眉:“你干嘛要一直盯着他看?”
“我也不知道。”乌蒙云乐回答,“但我觉得他与现场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像是……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神,高大英武。”
乌蒙云悠是见过赵襄的,他回忆了一下那中年男人的脸,眉毛都皱紧了:“你没事吧,那样子也能和天神扯上关系?大街上走一百个人,至少也有五十个长得同他差不多。”
“不是长相。”乌蒙云乐仔细描述,“而是他整个人,虽然站在那里,却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乌蒙云悠听不懂妹妹在说什么,但他觉得这话有些危险和不妙,于是凑到她跟前提醒:“那男人就算没被炸死,家中也早就已经妻妾成群了,你可别冒出别的心思。听说现在官府的人已经去了白头顶,他们若查出曙光门与圣教之间的关系,定会全国缉拿赵襄,师父也会放弃这枚棋子,到那时,他就是一个落魄如狗一般的流浪汉,你最好清醒一点。”
“我只是觉得他奇怪,所以说出来给你听,你却扯什么妻妾成群。”乌蒙云乐不乐意地将茶盏一扔,“算了,我累了,不想说话。”
“先别走。”乌蒙云悠低声提醒,“师父来了。”
外头传来脚步声,两人双双站了起来。
……
渡鸦城里的百姓,仍在私下嘀咕着白福教与杨府之间的关系,颇有几分紧张,将原本浓厚的年味也冲淡几分。柳弦安守在宋长生床边,仔细观察对方脸上突然肿胀的伤口,道:“似乎有毒啊。”
“是什么毒?”宋长生问。
“不好说。”柳弦安道,“西南的毒物很多,我也不是样样都在书中见过,只能先开一些散剂服用,看能否有效。”
宋长生被炸得浑身是伤,需得大夫精心照料,柳弦安便在他房中多待了一阵,待得骁王殿下亲自上门寻人。宋长生不明就里,以为王爷是来找自己继续问白福教的事,于是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阿宁一把给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