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师兄就把素月举到嘴边,开始吹奏。他一边吹,唇边一边源源不断流出血来,我呆呆听着,那曲子我不懂,只知道缠绵悱恻,又高远悠扬。”
“师兄吹奏的时候,带着高亢的灵力,声传百里,只要是稍有修为在身,也都听得见。我生怕元佐意听见了赶来揭穿我,可等了好半天,宫殿外暮色四合,窗外湖水平静,却始终没任何人赶来。”
“好半天,师兄终于停了吹奏,静坐在那儿,温雅的脸上一片灰暗,像是终于认清了什么。”
“他轻声道:……这样他都不来,可见果然是死了啊。”
“我心里隐约松了口气,赶紧说:那当然,我来之前,他就死得透透的了,现在只怕连尸体都被斩成了几百块。”
“这话不说还好,师兄听了,忽然又是一口血狂喷出来。”
“这一会儿工夫,宫殿里,到处都是他吐出来的斑斑血迹,我简直不明白,他那么清瘦的一个人,哪里来的那么多血。”
“我吓得不行,只有祈祷师尊他们真的早点杀了魔宗余孽,再找到这里来救师兄,可师兄这时候,却抬起头,向我招了招手。”
“我赶紧连滚带爬,扑上去哭着说:师兄你再忍一会儿,师尊马上一定能找到这儿的。”
“师兄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小程,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啊。”
“我慌忙点头,说:师兄您放心。”
“师兄伸出手,单手轻轻捂住了我的眼,道:你以后也要好好的,忘记有过这样一位全无是处、害人害己的师兄吧。”
“我不知道他捂住我的眼睛做什么,一边发愣,一边慌忙说:师兄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又惊才绝艳,等以后出去了,还是苍穹派最厉害的师兄啊!”
“师兄好像轻轻笑了笑,说:不是的,我欺骗至交好友在先,连累害死多条性命在后。我这一生,上对不起师门,下对不起幼侄。可最对不起的……却是他。”
“我听着师兄这悲凉绝望的语气,心里越发慌乱,正想再劝他,却忽然觉得胸前一热,浓浓的血腥气蔓延开来。”
“我大叫一声,用力扒开眼睛上的手。这一眼看去,却吓得魂飞魄散。”
宁程的声音骤然凄厉起来,脸上痛苦到扭曲:“……师兄另一只手,握着应悔剑,无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然后又一拔,剑刃离胸,热血汹涌喷了出来。”
元清杭和宁夺双手骤然握紧,心里惊骇无比:宁晚枫竟然……是因为听到元佐意身亡,才决定自杀的吗?!
想着这背后的隐约深意、惨烈无望,两个人都是心旌动摇,微微恍惚。
可是宁晚枫的遗骸,又是怎么和元佐意一起,出现在万刃冢的呢?
好半晌,宁夺才低哑声音,问道:“然后……师父您,是看着他离去的吗?”
宁程眼中含泪,痛苦无比地道:“是。我亲眼看着师兄的血一点点流尽,任凭我再怎么施救、怎么给他喂药,师兄的身子还是一点点冷了下去。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悔恨莫及,心里迷糊地想,假如我不是骗师兄说元佐意死了,师兄是不是就不会自杀?……”
“我哭得悲痛欲绝,差点昏倒过去,可忽然地,就听见外面一声巨响。一行踉跄的脚步声从远到近,闯进门来。”
“我一抬头,惊得差点跳起来——来的人是位俊美青年,面容凌厉桀骜,一身玄色长袍,浑身浴血,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阎王一样。”
“他手中一柄妖刀已经碎去了半边刀刃,而他的一条手臂,也不自然地垂着,像是完全断了。”
“我虽然没正面见过他,却也第一时间猜到了他是谁。正想拔剑冲过去杀他,可他却轻轻一挥手,把我击倒在一边,然后踉跄扑过来,抱住了地上的师兄,久久不动一下。”
“我在旁边看着他这样紧紧抱着师兄的身子,两人的血混在一处,又恨又气,不停破口大骂:是你害死我师兄的!是你囚禁他折磨他,现在又来惺惺作态!”
“他却一直浑浑噩噩的,不知道是伤势太重,还是被师兄的死打击到,我趁他不备,从边上一剑刺去,嘴里骂道:我师兄死了,在地下都会恨你的!……”
“他头也不回,举起手中那柄残刀,随意挡了一下,我就又被他击飞出去,浑身剧痛。”
“他慢慢转过身,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凶残冷厉,像是要活吞了我一样,缓缓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恨不得狠狠刺伤他,就说:他听说你杀戮无数仙门中人,还伤害他师尊,觉得内疚,就自尽了!他说死前吹笛子叫你来见他一面,好劝你别造杀孽,你也不来!”
“元佐意闭了闭眼睛,脸上神情似癫似狂,看着我,又狠狠道:你是谁?”
“我看他那神情,大概下一刻就要杀我,把心一横,说:我是他师弟宁程,你记住这个名字,以后我死了变成惊尸,也要杀你的。”
“他好像怔了一下,半晌喃喃道:你是他那个小师弟啊,……他时常向我提起你的。我不杀你。你走吧。”
“我哪里肯走,只接着道:我要带我师兄的遗体走,你把他锁链解开!”
“他扭头看看师兄身上的灵力锁链,脸上好像也露出了极为痛苦的神色。他手中妖刀斩下,那锁链火光四射,顿时从中断开。”
“下一刻,他没把师兄的遗体还给我,却忽然长啸一声,断断续续,像是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踉跄起身,将师兄冰冷的尸体抱在怀里,站在了窗前,看着外面碧绿湖面,道:你说得对,是我害死了他。我对他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他死前都怨恨我,我知道的。”
“他轻轻咳了几声,鲜血在他脚下洼成一摊,不知道是师兄的,还是他身上的。他又道:可没人能带走他,他既然骗了我,就要骗我一辈子。”
“说完这句,他忽然纵身跃起,向着窗前湖面跳下。”
“我狂奔到窗前,往前方望去,却只见湖面上波涛涌起,一道奇怪的竖瞳赫然张开,吞没了那大魔头和我师兄的遗体。”
“片刻后,波平浪静,一切都渺无踪迹,”宁程疲倦地道,“再后来,任凭魔宗的人和我暗暗找寻多年,却再没人见过他们。”
自此之后,人间再无应悔剑,也再无斩虹刀。
第186章 心殇
房中的一排白烛默默燃烧,烛泪不断滴下。
忽然,宁程床头的一支蜡烛微微一跳,悄然熄灭。
宁程的脸色本就蜡黄,这点儿光亮暗去,更显得他神色黯然憔悴。
元清杭身体僵硬,好半晌,却忽然开口:“所以……是你害死了宁仙君吗?”
宁程身子轻轻一颤,他抬起头,呼吸骤然粗重:“你胡说!明明是师尊起了歹意,想要占有破金诀,才设下毒计,用养育之恩胁迫师兄!”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泛红:“元佐意知道师兄骗了他,对他囚禁折辱,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师兄天性良善,愧疚过甚,才、才会……”
元清杭冷冷看着他:“他本不该死的,又或者说,他起码不该死在那个时候。”
他心中忽然激愤无比,只觉得一团无边的怒火翻涌上来,烧得浑身一片炙痛:“从头到尾,都是你把他推向万劫不复的。”
他盯着宁程那惨白的脸,一字字道:“假如不是你向商无迹透露了宁仙君巧遇元佐意的事,商渊又怎么会想到这个毒计?”
宁程身体越发颤抖,忽然嘶声道:“是。那是我的错,可我是无心的!我只是怕师兄被魔宗的人迷惑,想叫商师兄劝劝他!……”
元清杭气急:“是,你是无心的,可宁仙君是多相信你这个最亲近的小师弟,才会将最隐秘的事向你和盘托出?你就是这样辜负他的信任!”
宁夺在边上,脸上终于也现出了痛苦之色,微微一闭眼睛。
元清杭只觉得满心的话再也憋不住,也顾不得看宁夺的神情,大声道:“宁仙君自戕,是因为你说因为他刺了我舅舅一剑,所以他才力竭而亡。你其实就是在说,是他害死了我舅舅,不是吗?”
他越想越是心冷,恨恨道:“宁仙君那样的一个人,一旦认定真是自己害死了至交好友,又怎能愿意独活?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你的谎言逼死了他!”
宁程额上冷汗涔涔:“不,不……我没有。元佐意来的时候,已经油尽灯枯,迟早是一个死字。我……我只是把结果说得提前了点儿。”
元清杭冷笑:“你胡说!我舅舅既然最后还能破开湖中的时空裂缝,就算油尽灯枯,宁仙君也能陪他一起,两个人在小世界好好地过上一段时日。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还是双双赴死,也不至于死前都以为对方恨着自己呢。”
宁程眼睛中血红,用力摇着头:“不,不是!元佐意恨师兄接近他是为了骗破金诀,他心里是真的恨师兄的!师兄也早就和他决裂了,他们、他们……”
他惨白的双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欺骗自己的话来。
元清杭静静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又道:“你这么疯狂,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布局设计,要害过宁仙君的人付出代价,这样你就会觉得,你的罪过被分担了些。”
宁程呻吟了一声,忽然捂住了脸。
元清杭却不放过他,轻声道:“可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是你害死了那个光风霁月、善良温柔的师兄,是你害他觉得愧对好友,是你害他崩溃绝望。更是你让他临死前,都没有见到好友最后一眼。”
宁程猛地嘶吼了一声,凄厉无比,像是受伤的野兽一样:“你污蔑我……我那时候,只有十几岁,我想不到那么多!我只知道师兄对那个大魔头不一样,可不知道、不知道他会为那个人伤心到自戕……”
元清杭冷冷伸出手,指了指宁夺腰侧长剑:“你知道的。你知道应悔剑在悔恨什么。”
宁程怔怔无语,泪水滂沱,眼睛红肿起来:“我只是想念我那个温柔和气的大师兄,我只是想他回来,眼睛只看着苍穹派的师兄弟们,还和过去一样……我错了吗?”
元清杭站起身来,高高在上地看着他,淡淡道:“所以你想要的,根本不是你师兄过得好。你要的,是你自己贪恋的旧日时光。至于你师兄真正的喜乐好恶,你也从没放在心上。”
他转身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宁程忽然“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射出来。
……元清杭站在院中,默默望着天边明月朗星。
等了一阵,终于,宁夺脸色苍白,从里面走了出来。
向廊下守卫的两名小弟子低声吩咐了几句,他缓步上前,和元清杭并肩向外行去。
外面草木凋零,小路上久久无人修葺,野草已经从缝隙中疯长出来。
宁夺低声道:“你……”
元清杭飞快地开口:“你不要说话!你什么都不要说。”
他又是沮丧,又是难过:“他就快死了,纵然他干过多少丧心病狂的事,对你也只有恩,没有过。你若是跟我一起骂他,我听着也刺耳;可你若是帮他求情,我大概会连你也迁怒起来。所以你就安安静静的,听我说就好啦!”
宁夺乖乖闭上了嘴,却手腕轻伸,抓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握。
元清杭满腔怒火和悲愤立刻消散了一大半,他垂头丧气地往前走,道:“我舅舅受了那么重的伤,也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宁仙君的遗体带到万刃冢,一定是想两个人安安静静死在一块儿。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一个人对着平生知己的遗骸,会有多难过?”
他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小七,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进万刃冢的时候,看到你叔叔的遗骸平躺在地上,衣冠整齐,可我舅舅……他是坐在不远处的。”
他哽咽道:“现在想起来,他好像临死前,也不敢过来和宁仙君躺在一块儿。”
宁夺无言地握紧了他的手,月色下,他的眼中也似乎有点点水色。
元清杭忽然停下脚步,一把抱住了他,任凭自己的热泪落在他胸口:“我舅舅一定也以为……宁仙君死的时候都在恨他,也没有原谅他。所以才不敢过去,招他讨厌。”
宁夺默默无言,伸手揽着他的腰,低头在他发间轻轻一抚:“……”
元清杭越想越气,闭上眼睛,恨声道:“你师父这个撒谎精,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那么点恶意,就能把两个聪明绝顶的人骗得团团转。”
宁夺静静听着,半晌终于低声开口:“不是他的谎话有多厉害,是因为……那两个人都关心则乱。”
元清杭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可是凭什么啊?我舅舅他做错了什么,宁仙君又做错了什么?他们明明都这么喜欢对方,就算有误会,可为对方死都是愿意的。为什么会阴差阳错,连死前最后一眼都见不到?我真的恨死你师父啦。”
宁夺正要开口,元清杭又气急败坏道:“你不用勉强说话!”
宁夺无奈地闭上了薄唇,伸出手,帮他擦了擦脸上一行泪水,轻声道:“我只是想说,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
元清杭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他,忽然抬起头,轻轻在他唇上轻碰了一下。
夜风细细,远处山峦静默,身边虫鸣唧唧,宁夺的唇瓣微凉,元清杭轻触上去,只觉得一片轻软,就像是尝到了初夏被凉水沁过的冷茶一样,清冽芬芳。
不敢再深吻,他飞快地埋下头,把脸藏在宁夺坚实的胸膛前,低声道:“嗯……我们会好好的。小七君就做你的名门仙君,我呢,我也照样做我的魔道少主,我们就是要所有人看着,仙魔两道,没什么不能交往,更绝不会分道扬镳。”
宁夺温和道:“好。”
元清杭身子紧紧贴着他,隔着轻软衣袍,清晰地触碰到他丹田伤口,刚收起来的泪水又忍不住滚落下来:“小七……以后你若是好了,我俩就一起游山玩水,斩妖除魔;若是不能全好,我就陪你去万刃冢住着,好不好?”
宁夺微微一笑:“那儿有什么好?你不是喜欢外面的繁花世界,美食美景么?”
元清杭默默不答,心里却难过地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