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躺着,一时之间,又觉得只要有身边这个人在,什么金丹破碎,什么前途渺茫,又都完全没有什么关系。
元清杭等心跳略略平复后,才小声道:“我白天和红姨聊了一下,帮你师父配了点止痛的药。煎服下去,应该不至于那么难过。”
宁夺黯然点头:“谢谢你……他对你那么不好。”
元清杭微微一笑,没多说话。
何止不好,差点切切实实要了他的一条命。
宁夺被他一剑穿心后,便黯然离开了苍穹派,独自进了万刃冢。
对于元清杭差点被宁程一剑捅死、厉轻鸿更是差点被宁程杀死在商朗房中,他都不知道。
回来后,更是第一时间就和商渊生死相搏,紧接着就重伤至今。
元清杭纵然并不想瞒他,可宁程不仅自爆了金丹,更被商渊一掌震碎了所有经脉,眼见已经药石罔效,时日无多。
这时再对宁夺控诉宁程的大恶,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所以直到现在,宁夺竟是对师父做过的那些事,却大多并不知晓。
正在这时,外面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叩门,先前那个送饭的小弟子又在外面道:“师兄,您休息了吗?”
宁夺应道:“尚未,有什么事?”
小弟子恭敬道:“掌门刚刚醒了,叫我来请师兄您去一趟。”
宁夺一怔,和元清杭对视一眼,沉声道:“好,我这就起来。”
小弟子却又道:“好,我还得去元小少主那儿跑一趟,掌门说,请他和师兄一起去呢。”
元清杭一愣,忙叫:“我在我在……”
门外那小弟子好像忽然哑了一下,半晌吃吃道:“哦哦!元小少主还在啊……”
元清杭脸皮一红,从床上轻轻跳下地,无声无息走到窗前,让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才大声道:“是的,针灸到现在!”
………
宁程的居所一派简朴,和元清杭上次偷偷潜入时,并无二致。
只是房间里,和当初商无迹的居所一样,多了一丝浓郁的药香和病气。
宁夺和元清杭一起踏入,只见宁程已经坐在床头,脸色蜡黄,眼望窗外月色,幽幽出神。
见到两个眉目俊美、长身玉立的少年进门,他目光看过来,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忪。
似乎看见了似曾相识的一幕,似乎也有两个容貌相似的故人这样在他面前,并肩而立。
他这些天都一直昏迷居多,宁夺硬撑着来他病榻前探望过好几次,却都没有遇上他短暂的苏醒。
这时见他不仅醒来,还能独自在床上坐起,宁夺眼中一热,快步上前,就想拜倒,宁程却摆了摆手:“你自己都伤着呢,搬椅子坐下吧。”
他抬头看看元清杭,却又加了一句:“你一样坐吧……伤势都没好。”
元清杭默默搬了两把座椅,在他床前放好,一声不吭,和宁夺并排坐好。
宁夺恭恭敬敬道:“师父今日精神好多了。”
宁程微微一笑:“大概是回光返照吧。”
宁夺眼中隐约有丝泪光:“师父……”
宁程看向元清杭,神色复杂:“你的侍女霜降白天送了些药来,我用了,疼痛大为减轻。你有心了。”
元清杭悄悄瞥了一眼他微微发颤的手指,心里叹息。
为了吊这最后一段时间的命,宁程服用的药可算是刚猛异常,日日夜夜几乎都是剧痛难忍。
就算有红姨给配了镇定的药剂,可身上也绝不会真的好受太多,可他现在声音语气都平稳安静,也算得上骨头硬得厉害。
“举手之劳,医者本分。”他和声道。
宁程摇了摇头:“医修害人的多着呢。再说了,你这样对我,总算以德报怨。”
元清杭没回应,眼角余光看见宁夺看过来,扭头冲他微微一笑。
宁程淡淡道:“况且我还趁你帮宁夺冲关护法,亲手刺你一剑,又把你埋在山腹里。我那时的确是想杀你的,不过是你命大。”
宁夺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宁程,一瞬间,洁白如玉的额头青筋暴起:“师父?!……”
元清杭生怕他激动弄裂伤口,慌忙一攥他的手,道:“都过去啦。”
宁夺扭头看着他,手掌冰冷,在他手中微微发抖:“……你没说过。”
元清杭赶紧轻声哄他:“事儿太多,开心的事尚且说不完呢。”
宁程的目光落在他们紧紧相握的双手上,幽幽叹了口气。
“夺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从第一眼看见他,就厌恶他,想逼着你和他断绝一切往来吗?”他目光幽沉,看着宁夺。
宁夺涩声道:“因为他是元佐意的亲人。您一直憎恶魔宗,更加憎恶元宗主。”
宁程点点头:“我还记得小时候,我要斩他手臂,你冲过来说了一句‘师父明鉴,无论如何,他没有真的害过我’。你可知道,我听了那一句,简直如遭雷击、”
宁夺依稀记得那时旧事,微微愣神:“为什么?”
“因为你叔叔,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宁程淡淡道,“多年前,我曾偷偷听到他和我们的师尊商渊对答,说的这句话,一字不差。”
元清杭和宁夺心里都隐约一跳,悄悄对视一眼。
宁程神色怅然,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他说这话时,那么诚恳,那么焦急。他跪在地上,看向师尊时,满脸都是和你那时一样的神情……所以我一看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和他一样,为了一个魔宗的小魔头这样拼命求情,心里只觉得又怕又恨。”
他缓缓道:“怕你和你叔叔一样,又被魔宗的人迷了心窍,又恨他糊涂,自己毁了自己的一生前程。”、
宁夺怔怔道:“可是,他明明是被商渊派去的,是商渊设计了毒计,让他背负了污名。”
宁程沉默了许久,原本清俊的脸上蜡黄一片,肌肉更是痛苦地扭曲:“商渊要的只是破金诀。他若是完成任务,商渊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他背负污名到死。”
他忽然嘶叫起来:“他本可以在拿到破金诀后,就回归师门,师父也应允了帮他洗刷罪名。是他自己……他自己决定抛却前尘往事,再不回门派,留在元佐意身边的……”
第183章 隐秘
元清杭和宁夺默默不语,听着宁程激愤的语声。
“虽然宁师兄在殿上公开承认了罪行,被师尊毁去金丹逐出师门,可是我心里就是觉得,这绝不是真的。”
“师兄在路边的流民死尸群里察觉到我的动静,不嫌脏污,不怕染病,把我救下来,亲自照料,把我带大……我比谁都知道,师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宁程蜡黄的脸上微微透出激动的红晕:“他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悄悄救过那么多人,我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更是清楚,他只是酷爱剑道和音律,心里又何尝会有什么争夺名利?”
“别说什么掌门之位,就算你把整个天下送到他面前,他怕也是会怕麻烦、极力推脱的那种人。何况他和郑师兄、商师兄一起长大,感情比什么都好,怎么可能对他俩下手!”
“我知道一定有哪里不对,可门中无人敢提他的事情,我也没法和人说这心中的怀疑和悲愤。”
“师兄一走就是大半年,再传来讯息时,却是已经投靠了魔宗。不仅深得元佐意那大魔头的赏识,还求到了他的破金诀,成功地重新寻回了修为。”
“那个时候,我四处打听魔宗的消息,也辗转得知了一些元佐意的特征。那时候,我就隐约猜到了,师兄在深夜和我说到的,那个和他在湖中相识、带着妖刀的魔修青年,就是元佐意。”
“猜到了这个,我却又是庆幸,又是厌恶。庆幸的是既然元佐意认识我师兄,那应该不会难为他,师兄在魔宗的日子,或许能过得好些。”
“厌恶的是,一想到师兄本就和他投缘,现在又和他彻底混在一处,会不会从此就忘记了我们师门中的所有人,包括我?……”
元清杭悄悄撇了撇嘴,心里暗暗道:“这宁程真是对师兄死心塌地,恨不得真的跟在宁晚枫身边一辈子。”
宁程喘息了几声,脸上稍微平复下来:“这样没过多久,仙魔两道之间的纷争却日益严重。元佐意修为卓绝,和仙门宗师对敌,几乎从无对手,天下魔修仗着出了这么一位狂傲的首领,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一时之间,仙魔之间不停有惨案发生。”
元清杭和宁夺都从没听过这些,不由得暗暗心惊,元清杭插嘴道:“我舅舅不约束下属的吗?”
宁程神色冷漠:“他本就不是什么大善人,当然不会像百家仙门这样,家家有铭文规训,戒条累累。再说了,他凶起来,连魔宗的人都随便杀,手里的人命难道又少了?”
元清杭忍不住辩驳:“你上次也说了,他千里夜奔,去杀了一个魔修,却是为了宁晚枫的家人报仇,那魔修本就该死,怎能怪他是滥杀的人。”
宁程冷冷道:“你以为元佐意被称为百千年来魔修第一人,只是因为他修为高?哼,狂傲凶残,可也不是假的。若是不合他眼缘的人,稍有过错,就算罪不至死,他也从不手下留情。”
元清杭哑口无言,心里模糊地知道,宁程说的,怕是也有点道理。
在姬半夏和厉红绫少数的描述中,他那位厉害至极的舅舅,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善于御下、也懒得御下的人。
用现代一点的话说,当年的魔宗,不像诸家仙门门规森严、根植于血脉上,倒更像是围绕着元佐意聚拢起来的一团散沙,缺乏等级制度,更没有什么成型的组织架构。
除了元佐意自己的人格魅力,能吸引人留在元佐意身边的,更有破金诀的威力。
比如厉红绫这样修为尽毁、走投无路的仙门中人,更有木家长子这样不得不来求救。却怀有异心的人。
宁夺低声道:“后来呢?”
宁程淡淡道:“后来诸家忍无可忍,终于决定联手讨伐魔宗。师尊当时威望最盛,由他出面征召,凌霄殿、木家、宇文家纷纷响应,很快就打到了魔宗边界。”
元清杭暗暗叹了口气。
木家是因为长子被元佐意设下的蛊毒反噬而死,痛恨这破金诀情有可原;
可宇文家当年收到魔宗送回来的宇文牧云的尸体,偏偏元佐意也同样憎恶宇文家,自然懒得解释,导致宇文瀚也认为儿子的死和魔宗脱不了关系,这可真是阴差阳错,没处说理去。
宁程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又道:“魔宗那时候发展多年,势头正盛,手中资源也是丰厚。魔宗占地边境广,元佐意指挥姬半夏出手,也布了一个超级巨大的守护阵,靠着他一个人凶悍之力,竟然也牢牢护住了魔宗。”
元清杭喃喃道:“姬叔叔负责布阵,哪处阵眼被攻击,我舅舅就出手去防御?”
宁程神色似是厌恶,又似也有些敬佩:“对。每次仙门攻阵,都被他一柄妖刀神出鬼没挡住,有时候正面对战,有时候又暗中下手,他那人行事不拘手段,不知道斩杀了多少人,导致仙门死伤惨重。”
宁夺静静听着,眼角余光看了元清杭一眼,两人心里都一阵唏嘘。
元佐意当年的修为,已经是和商渊近似,都是世间罕见的大圆满境。
商渊踯躅在金丹大圆满境多年,难有寸进,元佐意同样是魔丹大圆满,可是魔修修炼本就更加注重厮杀实战,元佐意又是战斗狂人,平日里挑战仙门高手多次,论到真的实战,怕是能轻易吊打仙门众人。
果然,宁程又道:“我那时年纪虽小,可已经显出了良好资质,修为突飞猛进。所以那次围剿,师尊带的苍穹派门人中,就有我一个。”
“我一想到说不定能在战场上见到师兄,就又是激动期盼,又是害怕。期盼看到师兄一切都好,又怕看到他和元佐意站在一起,和我们为敌。”
宁夺低声道:“我叔叔……他不会的。”
元清杭也同时道:“宁仙君才不会。”
两人心有灵犀,这话几乎同时出口,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是一暖。
元清杭心里更是暗暗想道:“这宁程白白跟在宁晚枫身边多年,其实一点也不懂他师兄是怎样的人。宁晚枫无论如何,又怎么会真的对旧日的兄弟和师尊出手?”
宁程怔怔看着他俩,神色有点凄凉:“是啊,他的确不会,可我那时候只想着,这么久了,师兄也从未回来偷偷看过我们一眼,想必是心里早已没有了师门。”
“可在战场上,我到处奔波,却也从没见过师兄出现过,心里越发焦急。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一个人在外面树上发呆,却忽然看见师尊一个人走了出来,向着远处的荒野走去。”
“白天已经厮杀战斗很久,师尊不在房中休息,夜深人静,却要到哪里去?我原本不敢窥探师尊行踪,可那时候,不知怎么,我忽然心里一个激灵,竟然莫名地想到了一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