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傅辛的话,薛微之身形一晃,连忙稳住,用力眨了两下眼,随即跪下,沉声道:“官家休急。臣确实吸了外使那膏子,但是这膏子虽说有瘾,却实乃好物。臣吸食之后,常有奇思妙想,情绪分外高亢,那仗田策等主意,便是臣在烟雾升腾间,灵光一现,想出来的。若是官家有意,臣可以将家中膏子献与陛下,让官家也试试那药的妙处。”
他哪里知道,他先前从徐*手里拿的药,正是从傅辛那儿流出来的,辗转数番,才到了他手里。
傅辛听了他的话后,只沉沉笑着,搁笔起身,缓缓踱步至薛微之身前,低低说道:“既然如此,朕还要好好奖赏微之才是。你提的那些政令,确乎用处不小……”说着,他冷笑一声,骤然抬起蹬着黑靴的脚,猛地朝着薛微之的脑袋一踹,将他蹬翻在地。
金玉直等人一看,均是面色一变,心知傅辛向来自持,此时这般发作,必不会是毫无缘由,多半是出了大事。果然,便听得傅辛声音近乎沙哑,对着颤抖得愈发厉害的薛微之,咬牙道:“朕竟误信了你在神思迷乱时提的鬼主意。你薛微之,有甚大才!比之纸上谈兵的赵括都弗如远甚!”
流珠远远听着,微微蹙眉,心里暗自猜测起来,知道必是薛微之先前那改革政策出了岔子。那政策与明朝的一条鞭法多有类似,甚至还要更为偏激些,不出岔子倒是怪了。只是这事儿,又怎能只怪薛微之一个?若不是傅辛急于立下功绩,在青史上重重留下一笔,又如何会只在朝臣间商议月余,便草草推行?
她垂着眼,勾了勾唇,但听得傅辛又冷笑道:“你贪图一时爽快,服了那害人的膏子,还敢欺瞒于朕,说是生病。你这病生得实在是好,榜眼郎在病中定下的法子,朕推行下去之后,弊病层出,惹得底下那些地方小官,用血写了折子,要朕修改成令。朕召你,你说你养病,朕来来回回修改了数番,旧的毛病治好了,新的毛病又生出来,激得民怨四起——北面边关,开平、宥洲、饶风三城,相继投于北蛮,打的名号都是不满均银法。”
其实这北面三府,府尹带着百姓投敌的事儿,虽说与均银法有关,但也不能全赖在薛微之头上。自古以来,北边就不太平,这投敌的三城更是十年在这边,十年跑到那头,向来反复。可偏生这三城里矿产不少,物资尤丰,出产不少贡品,此外更是军事要塞,不能不要。此时傅辛郁气在心,又见薛微之这般德行,便急着拿他撒气不可,哪里肯把错处揽到自己身上呢?
而薛微之被他这一踹,再也憋不住了,但闻两耳间嗡嗡作响,恍若有成千上万只飞蛾蚊蚁振翅作响,他眼前但见得猫儿扑了过来,拿爪子刮着他的血管和皮肤,更有成群结队的、几欲遮天蔽日的鸟儿飞了过来,他们的爪子在他的身上踩来踩去,令他倍感刺痛,生不如死。
金玉直在旁默然低着头,便见这薛微之神情愈发呆滞,随即一会儿哭,一会儿嘻嘻发笑,不由有些不忍,低声道:“微之怕是发病了,官家,不若先令人抬他去御医处……”
傅辛怒气渐平,沉着脸,对着关小郎抬了抬下巴,可谁知说时迟,那时疾,薛微之骤然腾身而起,哭着抓住傅辛的龙袍,大声道:“官家,官家!某有大才,该要重用某才是!甚金玉直,啥荣尚书,都比不过某,有经天纬地,救世济民之大才!封某当宰相,当朝首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宰相……”
傅辛不耐的很,才要推开他,却感觉身上一湿,却竟是这薛微之犯了瘾,失了禁,生生尿在了他那锦缎龙袍上。傅辛怒不可遏,面色阴沉,默不作声,抬脚踹翻薛微之,对他已是厌弃到了极点。
官家微微阖了阖眼,随即环视堂中一圈,在心底暗暗较量一番,终是叹了口气,对着关小郎道:“叫人速速请勋国公过来。”
关小郎低头应下,出去传令。官家嫌恶地睨了眼倒在地上,不住抽搐的薛微之,随即有些疲倦地低声道:“来人,请薛郎君去看御医。朕先去宽衣,诸位在此相商便是,不必拘礼,想大声说甚,尽管说过,等朕换好衣衫,勋国公也来了,再一同商议对策。”
言罢,官家大步去了偏殿。一入殿门,男人便眼神阴晦,抿着唇,大手飞快扯了龙袍,褪下之后,将那衣裳随手一弃,接着再走几步,却见脚边多了个蒲团,正是阮二娘方才撒气扔了的那个。他不怒反笑,缓缓抬眼,便见窗棂之下,数道光前,曦光映着飞尘上下而舞,那小娘子正伏在案侧,半倚着腮,状似慵懒地瞧着他,仿佛是刚刚小憩醒来。
傅辛默然不语,立在她身前,沉声道:“柜子里有常服,去拿过来,伺候朕换上。”
流珠温声道:“陛下身上沾了晦气,眼下又正是火冒三丈的时候,儿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再惹了陛下不喜。还是儿去请宫婢罢。”
说着,她就缓缓起身,傅辛面色阴沉,噤声不语,骤然出手,扯着她的裙子,将她强行拉到在地。他力气甚大,阮流珠被这般一扯,遽然栽倒在地,而那殿内铺的乃是金砖——不是真的金子,而是一种敲之有声的坚硬材料,流珠这一磕,便觉双膝生痛,跪也跪不住,连忙移了移身子,将重心从膝盖上移开。
她睫羽微颤,一张柔艳的脸儿在窗棂白光的映照下,配着窗外灼灼花枝,身边绢布佛经,尤显姝丽。那白皙的颈子,和因拉扯之故而露出的红艳肚兜儿,及深深沟壑,丰润雪白,诱得陛下眉心一跳,不由缓缓勾唇,沉声道:“晦气也好,火气也罢,且在二娘身上洗一洗。菩萨不在人间,更不知是真是假,是有是无,朕这个罪人,便劳烦二娘来渡了。”
言罢,他狠狠掐了下小娘子的柔软之处,随即沉着脸,急急扯了衣裳,也不顾外面那臣子正商议着国之要是,面色冰冷,动作急躁粗鲁,强拉着阮二娘匆匆弄了一回。*罢了,陛下这心里面的抑郁之情,总算是消散了不少。他见阮二娘轻咬红唇,雪白的肌肤上一片娇红,一片青紫,心里头舒坦了不少,不再多言,只又吻了她小腹两下,随即自行穿戴整齐,换上备好的常服,朝着正殿走了过去。
流珠浑身痛得不行,只拿衣裳轻遮身躯,随即吃力地抚着小案,堪堪起身。她暗自咬牙,实在没有力气,便干脆躺回那冰凉地上,青丝四散,雪肤尽露侧着头,,微微喘着气,又隐隐听得殿内响起了阮镰的声音来。却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时间,那阮镰都乘着马车入宫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倒也在流珠意料之中。先前的土地改革政策,暂且废止,全国各地,都回复原制,薛微之出此祸国之策,这官帽也跟着被摘了去。陛下只说再做观察,看他日后表现,可他往后连宫城都进不得了,又该到哪里表现?
至于叫阮镰来……流珠冷冷一笑,却是垂下了眼。
☆、59|58.01
笑杀初心缪激昂(三)
这三城投了敌,那便不能眼睁睁看着,束手不管。官家先召了阮镰来,与他商议一番,随后又叫了兵部众官员,接连谈了一两个时辰,最后的决定便是——先派使臣谈判,看看能不能让这三城不战而还,若是他们非要与那蛮子站成一头,那必然就要开战,把他们打到服。
只是这仗,却也不能急着打。这军费军需,及那武器,都要耗上不少银钱和时间。幸而自打植棉令颁布之后,种植棉花的人家急剧增多,都赶上了农历三月播种的好时候,待到再过四五个月,及至□□月份,便可以收获。这棉花成本低廉,而又暖和耐穿,最适合来做军衣不过。北面一年四季均寒气弥散,有了棉花做衣,兵士保暖的问题便得到了解决,可以说是与北蛮一战的关键所在。
只是年底时候,便是北面最冷的日子,也不是开战的好时机。这么一算,这仗,起码要等明年开春才能打起来。而怕就怕的是,那蛮子也懂傅辛所想,在这段日子里突然攻来,打他个措手不及。
君臣相谈许久后,傅辛终是令他们退下,十分疲倦地倚在座上,半阖着眼儿,望着龙案上那积作小山的折子,长长叹了口气。
此时已近黄昏时分,流珠其间试着趁机溜走,却被关小郎硬生生拦了下来,说是官家没发话,那他便不能放人。流珠在阴暗的偏殿里头,百无聊赖地待了许久,将鲁元公主抄的那白绢佛经来回翻了数番,此时见傅辛得了闲,便揉了揉发酸的腿,缓步走出侧门,颇有些无奈地道:“官家,儿若是再不回去,家里面人该生疑了。”
傅辛微微一笑,侧过头来,目光温柔地望着她,又冲她招了招手。流珠犹豫了一下,只笑道:“儿腿软得不行,懒得再走。官家只管发个话罢。”
官家沉了脸色,但笑道:“朕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流珠顿了顿,点了点头,缓步轻挪,等到刚走到他身侧,便被男人拦腰搂住,一把扯入怀中。流珠将下巴轻轻抵在他的肩上,只感觉那人的手,缓缓抚着她的背部,动作分外轻柔和缓,口中则带着些疲惫,道:
“朕本打算,趁着这一年,将国公府彻底扳倒,将他在军中的根脉彻底拔起。国公府败落了,朕便找个光明正大,谁也说不出话来的名由,将你迎入宫中。但若是真和北蛮打起来……只怕这事儿,又要拖上许久。”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流珠只垂着眼,目光冷淡,口中但笑了一下,声音却甚是温婉,道:“官家打算给儿个甚名分?姐姐又该如何处之?扳倒国公府,又是怎么个扳倒法儿?”
官家却孩子似地一笑,低声道:“朕不要告诉你。你这小娘子,向来妇人之仁,胳膊肘往外拐。朕与你说了,你若是不忍,指不定背后又怎么拆朕的台,解朕的连环。”顿了顿,他轻拧了下流珠的腰,颇有些怨气地沉声说道:“分明是为二娘好,你倒是不领情。”
流珠心上微沉,半侧过脸来,嗅着他颈间香气,一双眼儿睫羽微颤,温声道:“姐姐为你生儿育女,同陛下相伴数载,陛下……着实不该太过绝情。”
傅辛听着,却闭了闭眼,只一笑,转而掐着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目光灼灼,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他仿佛于这转瞬间做了什么决断似的,忽而道:“二娘,那徐子期,在你看来,可是将才?”
阮流珠听他提起徐子期,心上微滞,便垂眼笑道:“儿不过是个闺阁女子,哪里懂甚领兵打仗之道?他是不是将才,儿看不出来,但儿知道,他可不怎么懂当官儿。才上任几个月,便惹得这么多人参他,陛下约莫也觉得他是个傻子罢?就跟一根羽箭似的,人家那牛皮吹得正鼓,势头正好,他偏要把人家捅破,专爱听那一声响儿。”
傅辛低低一笑,沉默半晌,目光并不放在流珠身上,而是有些出神。他凝思片刻,又想起香蕊曾报与他听,说阮二娘及那徐子期早晚均在同一桌上用饭,其间偶有说笑,便不由生出了些许嫉妒之心,妒心一起,便是疑心又生。他眉头一蹙,将二娘霎时一扯,逼得她跌坐到自己怀里,之后淡淡然地望着她,温声道:“朕也想和二娘每日一同用膳,更想吃二娘亲自下厨做的饭菜。”
阮流珠笑了笑,没有说话。傅辛眉心一跳,又带着些试探之意,沉声笑道:“那徐子期的福气,可真不小。”
流珠但垂眸道:“官家都坐了龙椅了,天底下的东西,全都是官家的,艳羡那么个莽撞人儿作甚?官家倒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傅辛挑眉,忽地又道:“那是朕俊,还是徐家大哥儿俊?”
流珠顿了顿,弯唇一笑,佯作故意说道:“自然是徐家大哥儿俊俏些,剑眉星目,白的跟冰雪砌成的似的,身材也比陛下结实健壮,年纪更比陛下轻上许多,正是精力最充沛的时候。这两相对比之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儿也不好欺瞒陛下。”
傅辛一笑,见她这般坦然地提起徐子期,心上那因妒忌而生出的一点儿怀疑,便也彻底打消了。男人只低低骂了她声小淫/妇,又与她亲热了一小会儿,便准了她离去。流珠出了理政殿,由关小郎带路,缓缓朝着宫门处走去。及至那两道门扇跟前,忽见前面那高头大马之上,端坐着个身着软甲的男人,精神挺秀,目若凝霜,叫人见了便不敢小觑,正是徐子期。
关小郎便带着笑,走了过去,与徐子期说了半天,说那皇后如何非要拉着阮二娘,这才耽搁了许久。徐子期与他寒暄了几句,视线淡淡地在流珠身上逡巡一番,流珠被他看得身上发麻,却见徐子期下了马,定定地看着她,平声道:“二娘,我值勤的时辰也到了,咱们正好一起回去。”
流珠道了声好,福身辞过关小郎,心中起伏不定,跟在徐子期身后,随着他往城外走去。因流珠来的时候,不曾带奴仆,只吩咐了车夫将马车停在宫门之外,因而两人上了车后,这车厢里,便再没了旁人。
车架粼粼而动,车厢内的气氛,却颇有些凝滞与尴尬。流珠暗自后悔起来,直叹道早该带上怜怜或者弄扇才好,正好也免了这般窘迫。
车行半道,她靠着车壁,忽听得那男人轻声说道:“以后若是和北蛮打起来了,我必会自请随军出征。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不到一年光景。二娘可有甚话要与我说?”
流珠挑了挑眉,想了想,终是温声道:“今日官家问儿,是否觉得你算个将才。儿推说不知此道。这般看来,官家大约也有用你的意思。”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轻声缓道:“官家唯恐这一仗,又令才受了不少打击的国公府一派振作起来,定然是要往军队里安插些自己人的。早些年他虽也培植了些人,但多半难成气候,更有的还跟国公府混在一起了,他手里缺能用的人,你自然是个好选择。”
徐子期闻言,微微低头,抬眼看向眼前女人。他那一双眼睛,生得十分好看,炯炯如岩下电,肃肃似松间涛,便是淡淡一瞥,也叫人心上一凛。然而流珠现在,已经对他那眼神适应了许多,此时只十分平静地回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徐子期笑了两声,坐直身子,道:“二娘说的,我也知道。但我不想从二娘口中听到这些。我只想问问二娘……我这一去,生死不知,说不定临别一见,就是最后一面。二娘便果真没甚话儿要同我讲?”
流珠却只轻轻摇首,没有说话。徐子期握了握拳,面上却挂着淡淡笑意,眯眼道:“我也不求许多。若果真有出征的一日,二娘亲手给我做个护符罢。以往在军中时,别的兵士,都有家里给做的护符,只我一个没有。虽说有未必能长命,没有未必就会死,但是贴身带着这么个物事,心里头便仿佛踏踏实实的,大约也能因此活的更长罢。”
流珠心上微颤,抿了抿唇,平声道:“儿的针线活儿,差得不成样子,还请子期莫要嫌弃。”
徐子期沉默半晌,翘了翘唇角,声音微哑,低声道:“既然是你,便没有嫌弃一说。”
流珠听着,微微侧过头去,噤声不语,等马车到了家门口,便先行下了车。徐子期看在眼中,抿了抿唇,没有多言。
而另一面,那风光过也消沉过,跌入了阿芙蓉的泥潭里,难以自拔的薛郎君,已被人送回了府中。府里头,徐明慧早得了消息,只面上带笑,用那削葱根般的手指,给躺在榻上,神志不清的薛微之点上了烟管——这大抵该是,她给他点的最后一盒阿芙蓉膏了。
烟雾升腾而起,榻上的榜眼郎立时如坠青云之中,紧紧皱起的眉眼,缓缓舒展开来,唇角亦于刹那间勾了起来。徐明慧遥遥坐在门边,手中轻摇团扇,身子隐在半明半暗里头,明的一面身披月光,肤色皎洁如月,而暗的一面,则雾沉沉一片,看也看不真切。
轻烟缭绕之间,徐明慧眯着眼,又想起了那些仿佛已经遥不可及的往事来——犹记得那时候下了雨,她在家里待着,听见敲门之声,便起身前去开门。雨帘之下,那白面郎君背着竹箱,说要避雨,她见他身处窘境,却眉眼柔和清亮,不由心上微动,迎了他入门,哪里想得到是引狼入室呢?
这匹山中狼,得了她的元贞,害她珠胎暗结,最后却因攀附上了秦家阿娇,而与她相决绝,还说她不自珍自爱。那时候的她,甚都不懂,还一心想着挽回,如今想来,实在有些不堪回首。
再之后,秦家阿娇离奇死了,他假模假样地非要替人家守孝,声称远离声色犬马,可暗地里,又与她不断偷情,啧,什么东西!还有那所谓文采绝佳的《痴娇丽》,将二人床笫秘事写得绘声绘色,极近详实,还在页底暗藏玄机,生怕别人不知她徐明慧就是那位傻得不行的痴娇丽,嗤,是何居心!又说甚思来想去,还是她徐明慧最好,要娶她为妻,可等那魏九娘一出现,立时便又将这茬搁下不提,呵,好厚的脸皮!
徐明慧唇上口脂涂得鲜红,她这勾唇一笑,平添数分明艳。而床上的薛微之吸了阿芙蓉,已经回过了神儿来,怔怔然地起身而坐,这一看,便自重重白烟间望见了那两片红唇,不由有些燥热起来,开口道:“明慧,过来。”
徐明慧腰身轻摆,持着团扇,笑盈盈地过了来。她却并不靠近薛微之,但搬了个椅子,不远不近地坐在那儿,随即轻声道:“阿郎可算是醒了。儿听说你在官家失禁,尿了一裤裆,儿可替你忧心呢。”
薛微之一听,大惊失色,这记忆渐渐涌回脑中,随即慌张起身,道:“某要入宫!某要入宫面圣,跟官家好生解释一番!某这是断了膏药所致,绝非有意为之……那仗田策,那仗田策……”他急急转过头来,立在徐明慧跟前,道:“官家最后是怎么决断的?那造反之事,可不能全赖在某这些主意上边!”
“阿郎莫急,莫急。”徐明慧拿团扇抵着他的肩膀,扇上美人勾唇而笑,这明慧娘子,笑得比她还要厉害些,“现下你入不了宫,不若听儿,把你不知道的事儿,一件件说给你听。”
薛微之怔怔然地,坐到了她眼前,便听得这小娘子笑着道:“头一件啊,是阿郎这官啊,被官家给抹去了,阿郎以后,和儿一样,都是平头小老百姓了。至于那均银法,毋论哪个地方,都已废止。哎呀,辛苦了阿郎一番心血呢。”
薛微之咬咬牙,因吸了阿芙蓉而愈发亢奋,怒道:“某定会让官家明白的!那均银法的好处多了去了,怎么能废止?这官道,决不能就这么断了!某可是胸怀大志,身有大才,要做首宰的!”
徐明慧温声道:“官家明白呢。你在官家跟前,高喊着你要当首宰,你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边喊边尿,阿郎怎地能忘了?那好事之人出了宫城,便将这事儿当作笑话一般,传遍了整个汴州城哩。”
见薛微之面色大变,徐明慧继续笑道:“阿郎这官没了,那魏尚书,自然也不会与你结亲了。先前那媒婆来送了话儿,说是这事儿就此断了,再不可能有下文,儿叫阿郎躺在榻上,神志不清,便将冰人送走了。”
薛微之受了这连番打击,双眉一蹙,急的跺了两下脚,粗喘着气,随即又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伸手欲去握住徐明慧的肩,道:“魏九娘算甚,某有你便是。《痴娇丽》那本子,某便是写与你的。字里行间,绵绵情意,如何做得了假?”
徐明慧一笑,轻轻避开,缓缓摇着团扇,道:“哎呀。真和假,哪里是用眼看得出来的呢?阿郎如今被那膏药所迷,儿也不瞒你,你这一辈子啊,都离不开那药了。阿郎不做官了,可还有积蓄买药?儿可老实告诉你,没钱买药,那就只能等死。”
她娇笑两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还有吶,阿郎可还记得,殿试之前,吃的单大郎的那顿饺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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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杀初心缪激昂(四)
薛微之闻言,神情略微有些呆滞,眼皮不断抽动,但喃喃道:“那饺子有甚紧要处?”
徐明慧笑得颈子后仰,随即目光一沉,声音却放得轻柔:“还能是怎样?阿郎觉得那饺子煞是美味,那肉也劲道十足,可阿郎却是不知,那肉啊,是你精血凝成的至宝,自然好吃得不行。”
这薛郎君虽吸了阿芙蓉膏,神思糊涂,但先前受了她连番刺激后,便如同被泼了几盆凉水似的,竟兀自清醒了不少。他听了徐明慧此语,但觉胸膛中那心脏狠狠一抽,疼得他连忙窝着肩膀,手捂心口,怒道:“你这小娘子,竟阴毒如斯!你、你竟然把人肉混到饺子馅儿里!那是某的精血,又何尝不是你怀上的亲生子!你竟将它做成饺子……”
徐明慧笑盈盈地望着他,但拿团扇抵着下巴,又偏着头,轻声道:“儿从前,并不是这般毒辣的娘子。儿有今日,全都要谢过榜眼郎了。谁不想做个无忧无虑,甚心都不用操的快活小娘子呢?儿当然想,可是就没这个富贵闲人的命啊。”
顿了顿,她又笑道:“咱们两个,也算是相辅相成,好一对冤家。阿郎瞧瞧,你中了阿芙蓉的瘾,这是儿有心为之。你和魏九娘的亲事,儿实不相瞒,也是儿使计拦下的,救了那小娘子,也算是功德一件。至于那顿饺子,阿郎不用谢了,你觉得好吃便是。”她摇晃着轻罗小扇,又笑道:“可惜了,可惜了。这夏天都快来了,给阿郎烧个火盆,却是不合适了,不然阿郎就能和秦家阿娇,一同取暖了。”
秦太清!她一提起这个名字,薛微之昏昏沉沉间,遽然睁大双眼,自那缭绕不去的烟雾间,仿佛又看见了那雪肤红唇,一脸倨傲的贵女。那人便坐在那里,把着一双冷沉沉的眼儿,红唇如血,微微蠕动,道:“薛微之,你害的妾好惨。你为什么要杀了妾!为什么!”
“啊啊啊啊!”薛微之大叫数声,被这幻觉吓得连步倒退,然而秦太清的影子刚模糊了些许,地上又多出了个鲜血淋漓的肉团,忽而之间,那肉团又变作了饺子,再一眨眼,饺子又变成了个双眸漆黑的婴孩,爬在地上,咯咯地笑着,口中呼道:“爹,抱我。爹爹抱我。”
徐明慧静静地看着几近疯癫的薛微之,不曾再多说什么,这便缓步离去,将那声嘶力竭的呼叫声抛至身后,任凭那人叫的怎样凄惨,也不曾回一分头。春风袭来,吹得她额前碎发,微微迷眼,徐明慧怔怔然立着,骤然间笑了两声,笑着笑着,眸光渐沉,笑容渐收,只长长舒了口气,将心胸间的浊气,彻彻底底,吐了个干净。
这徐氏女离去之后,薛微之怔怔然地坐在原地,面上表情千变万化,倏然间喜笑颜开,下一刻又嚎啕大哭,疯癫到了极点。
当夜,汴京城里下了好大一场雨。潇潇暮雨,子规啼鸣,寒气深重。
阮二娘那女工别院里,那名唤潮音的优婆夷见四下无人,手持油纸伞,一袭素袍,眉眼清丽,缓缓移至后首仪门处,轻轻将小锁一解。门扇渐开,一个女子立时出现在屋檐底下,但见那小娘子衣衫轻薄,碎发因沾了雨水而贴在脸颊上,一双眼儿纵是轻轻一瞥,也透着露骨媚意。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阮二养在后院的那位歌女,名呼邵小金,人唤小金鸡。
潮音左看右看,确定其余女工都歇在屋里后,微微错开身子,迎了小金鸡入门。二人缓缓入了屋内,潮音面色沉静,给她拿了些胖大海加金银花泡上,随即轻轻将茶杯放至她的手中,又拿了手帕,为她细细擦拭着额上雨水,随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可要看顾好自己。若是见势不对,切勿贪心,及时退返。”
邵小金勾了勾红艳艳的唇,眸光微冷,轻声道:“阿姊放心。奴都明白。报仇虽要紧,但奴的命,更加要紧。”
潮音点了点头,微微垂眸,道:“依儿平常对那阮二娘的试探,这国公府的日子,按理说来,很快就要到头了。只是如今北面不太平,万一仗打起来,只怕这国公府,又要翻盘。这些朝堂之事,咱们两个,是管不着的。咱俩能做的,便是——火焱昆岗,玉石俱焚。”
小金鸡笑了笑,道:“那阮二对奴,正是入迷的时候,若不是碍着奴的身份,只怕早就把奴收入房中了。不过如今也好,奴在他身边当丫鬟,行走反倒方便许多。奴先前做女飞贼,也没白做,而今在国公府里头待了些时日,早把他们那些腌臜事儿,摸了个差不多了。”
潮音阖了阖眼,温声说道:“咱们还是得动作快些。儿瞧着那阮二娘,对于儿已经有些起疑了。”
小金鸡却只笑道:“阿姐莫怕。奴在这脏兮兮的国公府里头,摸清了几件腌臜事儿,且一件一件,说与你听。一来,这阮镰啊,身边有个小厮,名呼童莞,长得清秀至极,小时候起就一直跟在阮镰身边。奴虽还没抓着把柄,但奴看阮镰瞧童莞那眼神儿,还有童莞那股劲儿,这俩爷们儿,分明就是有那见不得人的勾连。咱姐妹俩行走江湖,见了那么多人事,此等眼力,还是有的。”
潮音听了,连连低笑:“小金看人,向来最准。若果真如此,那冯氏可真可怜。她约莫还真以为曾经得着过那份儿独宠,哪里知道,从始至终,那勋国公都是在做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