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了清嗓子道:“丞相念在你我往日情谊,特意让我来陪你,这些日子我便扮作侍女陪在妹妹身边,直到妹妹顺利诞下皇嗣,我便放心了。”
提起皇嗣,吴嫔的面上又是愁云浅淡。
她垂下头抚摸着小腹,低叹了一声:“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娘娘知道的,如今的时节……”
吴嫔话到此处不再多说,但眼角又盈起了泪。
秦观月何尝不知她的难处?但富贵险中求,对于吴嫔来说,若是能顺利诞下皇嗣,至少能免于殉葬的下场。
眼下重要的是,不能让陆起章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她看着吴嫔惨白的面色,正在想该如何安慰,便听见吴嫔轻若蚊呐的声音响起。
“娘娘听说了吗?柔安公主要回来了。”
秦观月从未见过燕帝膝下的几个公主,也并不了解这些皇族贵胄的隐秘过往。
关于柔安公主,她知之甚少,也并不关心。
但难得吴嫔有心思谈论别的事,若能让她心情愉悦一些,也算是功德一件。
“妹妹见过柔安公主?”
吴嫔轻轻摇了摇头:“我入宫时,公主已不在宫里了。只是听说这位二公主身子羸弱,很小就不在宫里了。这次回来,似乎是陛下的意思,交由丞相去办的……按说,今日也该到了。”
交给顾珩去办?秦观月眉目一滞。
难怪顾珩这两日见不着人影,只跟她说是出宫办差,却并未说明是去做什么。
与吴嫔又闲说了几句,吴嫔心情大好,服了药后难得地有了困意。
不知为何,秦观月心中泛起些不安的潮波,那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像一只大手,缚住了她的呼吸。
待吴嫔睡下后,秦观月便一人在吴嫔宫中后院转了转。
这一转,她听见两名宫女窃窃私语,谈论着柔安公主今日回宫面见燕帝之后,并未回寝宫——
而是径直往清平观去了。
第74章
听见这一句话,秦观月的眼皮跳了跳,霎时间便明白了那种不安的征兆是从何而来。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柔安公主,她已从这一两句话中便感受到隐在的威胁。
一个久居宫外的妙龄公主,风尘仆仆地赶回宫中之后,不在意流言蜚语,居然先去了顾珩的清平观。
她与顾珩难道有什么少时情谊?
秦观月躲在门后,将身子缩了缩,欲图再从这两个小宫女口中打探到多一些消息。
谁知两个小宫女似乎说完了话,突然站起身转过头,与秦观月的视线正巧对上。
左边那个瘦弱些的粉裙小宫女吓得尖叫了起来,惊飞了檐上的一只冬鸟,也让秦观月跟着吓了一跳。
右边那个穿黄裙的小宫女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但还是迟了。
“嘘,娘娘好不容易才睡着,若把娘娘吵醒了,仔细你我的小命。”
粉裙小宫女颤颤地点了点头,黄裙子才缓缓松开了手。
三人相视无言,粉裙子紧紧盯着秦观月的脸看了半晌,不自觉地开口。
“俪……”
秦观月心头一紧,别开了脸。
好在吴嫔身边伺候的近身宫女绿莺及时赶来:“刚才是谁在喊叫,把娘娘吵醒了,娘娘让你们进去呢。”
左边的小宫女面色惨白,险些腿软坐倒在地:“这可怎么办。”
绿莺好言提醒:“别让娘娘久等了。”
秦观月知道,吴嫔自然不会为难她,于是面容平静地跟着绿莺迈进了殿内。
吴嫔刚从睡梦中惊醒,神色憔悴地坐在榻上。
“刚才是谁在喊叫?”
粉裙子如吴嫔一般胆怯怕事,早已骇得跪在了地上,全身都如筛糠:“都怪奴不好,扰了娘娘清梦……”
这宫里能留下的大多是吴嫔亲信,人人皆知吴嫔如今有了身孕,平日伺候都得小心。
粉裙子自知罪过,生怕因为自己这一声尖叫害得吴嫔受了惊吓,于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一口一个饶命。
吴嫔看不得这种场景,皱眉挥了挥手:“你先起来吧。说清楚,你大声喊叫,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秦观月在一旁静静看着,感慨吴嫔这性子,和善有余,胆魄有限。
这般御下宽容,是很难管住下人的。若是不幸遇上几个心眼多的丫头侍从,恐怕会吃亏。
粉裙子得了赦,长吁了一口气,吸着鼻子回答道:“奴刚才正同玉和姐姐聊着天,一转头便看到了这位姑娘杵在门后边,我瞧着这位姑娘像、像极了……这才……”
话说到最后,粉裙子的目光落在秦观月的身上。
纵然这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但吴嫔和秦观月都明白她话中的深意。
吴嫔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像只小兔般无助地望向了秦观月。
“姑娘是把我认作了俪贵妃娘娘吧。”
粉裙子没想到秦观月会这样直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秦观月垂下长睫,露出半截秀颈:“奴没有贵妃娘娘那样好命,出生勋贵世家。奴是路边遗孤,当年幸得丞相庇护,给了奴一口饭吃,才得以有今日来照看娘娘的运气。”
说这些话的时候,秦观月的面色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一切本就如此,好运从未光顾在她的身上,从始至终,她不过是短暂地占用了别人的身份,时候到了,就又变回了那个被爹爹抛弃的卑微遗孤。
可笑的是,经过这么多事之后,她居然能够坦然地面对她始终陷在泥淖,不曾挣脱的事实。
甚至当需要借此掩饰身份的时候,她想都不必想,可以张口就来。
吴嫔神色复杂地看着秦观月,眼神中似有怜悯。
只可惜她的怜悯,不过是心疼往日尊贵无上的俪贵妃,如今居然要屈尊扮作她的宫女。
“天底下长相肖似的大有人在,日后莫要大惊小怪了,传到旁人耳朵里,岂非是对贵妃娘娘的大不敬。”吴嫔顺着秦观月的话向下说,一边和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孟瑶。”秦观月取了娘亲的姓氏,随意地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名字。
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姓什么名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她早已是顾珩掌下的傀儡,即便如今行走在燕宫众人面前,也没人会相信,她就是当初的俪贵妃。
秦观月以一种自怜的心绪望向那粉裙子的宫女。
粉裙子宫女似乎已然相信了这一番说辞,将秦观月当成了丞相派来看护吴嫔的侍女,孟瑶。
严冬的寒冽已渐渐消退,前几日天气渐暖,本足够褪了大氅雪领,但今日午后凛风又至,天际居然飘起了细碎的小雪。
雪势虽然不大,但到底还在冬日里,不消一会儿,地上便积满了薄薄一层雪。
即便有侍女在一旁撑伞,也不免有些许小雪落在了陆清漪的肩头上。
陆清漪穿着桃红色的雪披风,艳色的长裙迤地,白雪落在上面,犹如清雪覆梅,暗香浮盈。
她生得眉目清丽,如寥寥写意的水墨画,以柔笔勾画神态,身形缥缈如烟波,仿似一阵风来便能将她吹倒。
看着这漫天的小雪,站在她身边的侍女蹙起了眉头,为她拢了拢雪领,睇了门前空无一人的清平观,语气颇为不满。
“公主,咱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刻钟了,我们这些做奴才也就罢了。您身子本就弱,就算丞相不在,这清平观里的人也不知让您进屋里坐一坐。”
陆清漪轻轻摇了摇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然而眉头忽然一紧,一阵急促地咳嗽起来,就像是快要呼吸不了一般。
那侍女骇得赶忙噤声,急忙拍抚着她的后背。
陆清漪的病是尚在母胎里便有的,她生母就体弱,怀她时受了惊吓,还不足十月便诞下了她,以致落下了病根。
这病娇贵的很,受不得气,亦受不了寒。
偏偏清平观的人连公主的面子也不给,柔安公主一行人站在清平观外等了已久,除了先时有个小道士出来说了一句丞相不在,此后便再无人来招待。
想到这儿,那侍女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自家公主咳嗽的模样,急得眼泪都快下来。
好在过了一会儿,陆清漪才慢慢停止了咳喘,渐渐平息下来。
平静下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握住了那小侍女抓着伞柄的手。
感受到那冻得冰凉的温度,陆清漪面露愧色地垂下了眸子:“都是我不好,让你们陪着我在此处受累。”
她遥遥望了眼清平观,似有不舍地叹了口气:“罢了,改日再来吧。”
侍女虽身在寒冬,却因为公主的这一番话似是置身于春风之中般和煦。
公主总是这般体贴平和,甚至会为下人着想。
她感激地握紧了手中的伞,即便双手冻得已无知觉,都不觉得有甚么。
一行人转身欲离去,转角处,却看见顾珩缓步向清平观走来。
雪风吹卷起他白色的袍角,衬着他如青松般俊挺的身姿,似与雪色混为一体。
贺风在他身旁为他撑伞,先顾珩一步看见了陆清漪,轻声提醒道:“丞相,前面是柔安公主。”
顾珩抬眼望去,正巧对上陆清漪的视线,陆清漪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一时顾不得公主的矜持,碎步向他小跑去。
快到顾珩身前时,她似乎被雪下暗藏的碎石绊了一跤,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她害怕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重重跌倒在雪地的窘迫。
却被一双冰凉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搀扶住小臂。
陆清漪缓缓睁开眼,一双小鹿般的眸子里惊魂未定,她耳廓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出了小臂。
“多谢丞相。”
陆清漪身边的侍女跟了上来,担心地询问着柔安是否伤了哪里。
陆清漪摇了摇头,羞怯的目光又落在了顾珩身上。
那侍女对着顾珩行了一礼,似乎生怕陆清漪藏着不说,于是抢先开了口:“丞相,公主已经等了您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