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后退了两步, 沉默地站到尹容身边,寂静了两秒,转头去看尹容,那神情甚至有点讨好的意思, 但尹容只是低着头,没有丝毫回应。
    鹿鸣在一旁目不斜视,他能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一直处于被压制被强迫的地位的尹容, 不知道什么时候隐隐有了一丝掌控着什么的气质, 即使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垂首帖耳, 向庭芜的视线却总是如有实质的粘在她身上。
    鹿鸣若有所思,抬头看了沈静一眼,走过去,把手放在她后背上,缓缓送入一股灵流, 沈静受惊颤了颤,但却没什么激烈的反应,依然摆弄着衣带,喉咙里偶尔发出沉重的吞咽声。
    一时间没人说话,鹿鸣微微倾身,不动声色道:她似乎认识你,亦或是你认识陆羽?
    声音波澜不惊,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却像一颗石子被投进湖面,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尹容低垂着的头有一丝动摇,脸颊两侧的线条都有点绷紧,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回应,反而是向庭芜闻言皱着眉头,出声道:鹿宗主这是什么意思?
    他侧过身站在尹容前面,看起来是一个维护她的姿势。
    鹿鸣的视线依然放在沈静身上,没有瞥开一点,他淡淡道:不过是随口一问,向宗主这么紧张做什么?
    向庭芜神色颇为阴郁,我倒看不出来是随口一问。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坐在榻上举止呆滞怪异的女子一眼,这女子一看便知不是正常人,言语无状,她说出来的话怎可当真?
    是么?
    鹿鸣轻笑了一声,终于给沈静输送完灵力,慢慢收回了手,他站直身体面对着向庭芜,道:向宗主执意要跟过来一探究竟,现在见到了人,不知作何感想?
    向庭芜又转头看了看沈静,眼神不知怎么有些躲闪,他沉着面色与鹿鸣对视,冷静道:这女人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外表迟滞不似常人,但看其眼神,却又隐约掺杂着一丝痛苦之色,不过再奇怪也没有什么,天下可怜人何其多,却不是你我应揽之事,我倒不知绝青宗什么时候成了人间的收容院,什么样的人都收。
    鹿鸣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对于他这话连一丝愠怒之色都没有,还慢条斯理地撩了撩衣服下摆,直接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了下来,道:向宗主这话我不明白。
    向庭芜对他竖起眉毛:有何不明白?
    鹿鸣抬眼看了他身后的尹容一眼,目光澄澈,又静静收回,望着自己衣袖上的霜枝的花纹道:绝青宗确实不会多管闲事,任何人的痛苦经历都是他们自身的造化,我绝不会多加干涉,能够被带回绝青宗的都是与修仙界有联系的人,这个女子必定不是从人间随便捡拾到的,向宗主何以认为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呢?
    向庭芜眼神阴沉,紧紧地盯着他,一会儿又收敛了锋芒,道:鹿宗主究竟想说什么?
    想必向宗主也看出来了,鹿鸣把胳膊肘放在旁边椅子的横木上,微微靠着后面的椅背,这女子面容已不再年轻,依稀是故人神色,他抬头轻轻扫了向庭芜一眼,闪过一丝微渺的光,不知向宗主还记不记得沈静这个人?
    向庭芜神色一僵,好像一道惊雷劈下,震得他忘了反应,眼神里闪过一抹很复杂的东西,但他毕竟历经千帆,再大的事都能做得到处变不惊,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往后撤了一下身子,似乎是想要去感知后面那个人的存在,但是尹容却并像很不解风情似的,又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向庭芜脸色越发难看。
    鹿鸣把他们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也不说破,他乐得看他们互相试探磨折,好像在做困兽之斗,知道这都是咎由自取,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报应罢了。
    他冷冷地看着面前两人,眼神淡如琉璃,是前所未有的冰凉,看似在看着他们,实际上瞳孔都没对焦,茫然地凝固在了某一处。
    在他眼前,有一个巨大的虚拟面屏,好像led屏一样闪过一幅幅过往的画面。
    是凄清寒凉的郊野,陆羽满身伤痕倒在一片枯草丛中,应该是刚被绝青宗的人扔了下来,应仍清用了很残酷的的方式折磨了他很久,就是想让他和沈静断了联系,但是都没有结果。
    当时他只是一个乡野间自在修行的散修,因缘巧合邂逅了沈静,却不想在那之后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再也无法回头。
    草丛里满是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陆羽虚弱地睁开眼,入目所及一片浓郁的碧荫,感觉身体仿佛被火烧灼一样的疼痛。
    然后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想动一动,可是身体却像被什么终于压住了一样,再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轻轻的询问:你是谁?
    肩膀被触摸了一下,一碰即走,你受伤了,是什么样的仇家这么狠?
    不是仇家,他在像是沸水般滚烫的疼痛里模糊地想,那是我爱的人所在的地方,是我用尽全力都要去破除的魔障。
    初春尚有些清淡的阳光透过树梢映照在他脸上,旁边草丛里似乎有某种爬行类的虫子顺着他残破的衣角钻进了身体里,一阵又一阵轻柔的微风从糊满血痕的脸颊边掠过。
    旁边很久都没有声音,不知道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不是看他伤势太重救不了就走开了,陆羽慢慢闭上了眼,心里反倒有种放松的感觉,就这样吧,他想,若我就此死在这,化为鬼修我也要扰得绝青宗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得安宁。若我没死
    他双手放在身体两侧,上面尽是血污泥沙,想要握紧拳头却动一下手指都不能,徒然挣了两下,最终只是无力地耷拉下来,垂在了草丛里。
    若我没死,待来日修养好身体,我便再登绝青宗,就算杀尽所有人也要把她带出来。
    他的神思越来越混沌,逐渐看不清眼前情景,身体却轻了不少,那股烧灼的疼痛都聚集在了胸口,有一双手覆在他胸膛上,眼皮酸涩,终于失去了意识。
    紧接着画面一转,是山谷中一处僻静的泉水旁,男子光裸着上身端坐在寒潭中,崖壁上悬泉瀑布,飞荡的水流冲击在男子身上,周身一片朦胧的水雾。
    陆羽双目紧闭,两手放在盘起的膝盖上,先前还十分苍白的面色不知是伤势好转还是水流冲击,竟显现出了些许红润之色,湿透的发丝紧紧贴在两鬓,他轻轻张了张双唇,自丹田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
    他似乎感觉不到水流的存在,整个人水汽蒸腾,脊背挺直,露出线条优美的长腰,一袭乌发被水湿成一绺一绺,贴在身上,越发显得皮肤水润光滑。
    然后他若有所觉地转过头,看到那边的石头上,站着一个人影。
    是之前在树林里发现了他的那个女子,画面如同有多台机位一样,很快将视野拉近,逐渐看清了那个女子的脸,竟是少女时期的尹容。
    尹容捧着一叠衣服静静立在水边,见对方将视线投过来,正与她四目相对,虽然知道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可她还是怔了片刻然后迅速垂下了眼睫,心脏一下一下在胸口跳动,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也挤出来。
    一只大雁发出鸣叫从山谷间掠过,朝南方飞去,秋意已深,尹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澄澈高远,自从救了他,从春天到秋天,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了。
    北方的秋天格外寂寥,即使晴空湛蓝,可是一望即令人心碎,这样的季节不适合收获,也不适合重逢,人们在绵绵的秋雨里告别故乡送别旅人,这样一想,秋天其实更适合诀别,适合反目成仇,以及,适合葬礼。
    陆羽结束了修炼,赤|裸着胸膛走到尹容身边,从她手中接过衣服,一边穿一边道:辛苦你每天在这陪我,还告诉我这么一个修炼的好地方,我感觉身体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滞涩了。
    尹容逼着自己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后退一步,落到了地上,站定身体后低声道:没什么辛苦的。我救了你,就应该救到底。
    我是说,陆羽目光寂静,几乎是宽容地看着她,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我打算离开了。
    尹容: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抬起眼,离开可是你的灵力
    陆羽抓了抓手,神色自若看不出丝毫异样: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废了我的修为,使我终身再不能入修仙道,半生努力毁于一旦,就算为了报仇,我也要去讨回公道。
    尹容看着他,虽然是这样说,可是她从陆羽的眼睛里看不出一点要报仇的意思,反而在他澄澈的瞳眸深处翻涌着某种更强烈更狂热的情绪。
    她神色微微一顿,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她知道他已经决定了,自己阻止不了,更挽留不了,他们只是认识了几个月而已,她连让他不要走的立场都没有。
    他们分别的那天,正下了绵绵的秋雨,山谷中清寒寂静,高山上偶尔传来几声猿猴的叫声,在空荡的山谷里回响,很久才消散。
    尹容早起看到陆羽留在桌上的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多谢照料,救命之恩来日再报。就此别过。
    旁边是一沓更厚的信封,拿起来拆开,里面是几张银钱,尹容看着那些银钱,好一会儿,抬手捂上自己双眼,有点点湿意从指尖漫出,最终无声无息地笑了出来。
    此后所有画面如同波光流转,翻卷不息,略过了很多能猜得到的情节,比如尹容立志拜入修仙宗门,陆羽重回绝青宗却得知沈静早已与道陵君结为连理归隐人间,走火入魔堕入妖道,又比如绝青宗宗主应仍清突然暴毙而亡,对外只说是得道大成,羽化归寂,不久,鹿鸣执掌宗门大权。
    再然后,就是那场使整个修仙界都元气大伤的大劫,死难无数,彼时尹容已经是一个乡野间颇有成就的女道,从人间说书先生口中得知了这场劫难的最终结局。
    仙门百家合力将魔头分尸封印,作恶多端的邪魔最终被就地正法。
    她坐在茶楼的雅座里,静静地把面前的半杯茶水饮尽,然后带上斗笠,转身走了出去。
    后来辗转多年,她拜入了修仙界唯一一个不拒收女弟子的宗门玉简门。
    她与向庭芜的相遇其实也有一个颇为美好的开头,但是后来也都被她亲手引入了一条蜿蜒曲折,充满血泪无法回头的道路。
    因为当初从人间传说中,她听到在最后一次剿杀邪魔的战役中,鹿鸣将那魔头用符咒封住,所有修士举剑合力刺向他,而正巧穿透陆羽胸口正中央的那一剑,它的主人是玉简门宗主向庭芜。
    第83章 喂水 为什么遇到一个略微对你好点的男
    鹿鸣看着这一幅幅好像就发生在眼前的场景, 心里很是不痛快,甚至可以说是出离愤怒了。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向庭芜与尹容之间有种很复杂很微妙的气氛,尹容设计拜入玉简门, 目的肯定不单纯,但是迫害完了向庭芜之后她似乎又动了真心,每每看着向庭芜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温和的悲悯,仿佛初春山涧里的泉水,表面尚且还冰封着, 但是深处早已流淌出了汩汩的水流。
    但是两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就算再缠绵再苦痛,也不应该牵扯进其他无辜的人。
    这是他很不能理解的一件事,无论是陆羽和沈静的故事里那个被错认的女弟子, 还是叶清玉和道陵君之间那个清园里妩媚深情的小倌儿,还有沈静,亦或是向庭芜和尹容之间那些被陷害被连累的许多人,包括少年时期的蓟和。
    他们都和故事里的人, 或者说和他们的爱恨纠葛没有任何关系,但却还是被席卷了进去,在别人的人生里, 尝尽了心酸痛苦。
    鹿鸣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眼神凛然, 他从来都把自己置于配角的地位,跟随系统的提示, 为主角的人生和成长提供可能,也是因为亲自参与其中,所以渐渐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主角配角之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会在这段生命里创造一些独一无二的经历。
    无论这些经历是苦是甜,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谁都没有权利去参与甚至更改他们的人生。
    这也就是为什么上一任绝青宗宗主应仍清突然暴毙而亡,但却没有任何人感到奇怪而提出质疑的原因,一代仙君突然消逝,整个宗门上下没有击起一点水花。
    不知道还有多少弟子曾经受过他没有来由的恶意与伤害,甚至可以说他就是很多事情的源头。
    任何一个人物都不会是扁平化的,也许应仍清也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才造成了他那样阴毒扭曲的性格,怎样都好,鹿鸣现在也没有心情再去了解他的过往经历,无论是怎样的磨难都不是他去伤害别人的理由。
    鹿鸣抬眸看了看面前的两人一眼,也不打算把这些话说出来。
    旁边沈静仍然在呆滞地坐着,双目无神,头发被细心地盘起来,在后脑绾成一个牡丹髻,发丝间隐有银光一闪,似乎是几根白发的影子。
    她朝鹿鸣这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像是在吞咽口水,眼睛直直地看过来。
    向庭芜始终警惕地看着那边,见到沈静这副动作,眉头皱得更紧,他开口沉声道:鹿宗主难道要说这个呆滞无神的女子就是当年道陵君的道侣沈静?这未免有些牵强,鹿宗主倒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鹿鸣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又走了回来。
    向庭芜见他不搭理自己,更是确定了心中猜测,笃定道:谁人不知,沈静其人曾经是上一任绝青宗宗主座下唯一一个女弟子,生得风华绝代,水系术法更是精通绝妙,后来与道陵君结为道侣之后便在人间归隐,再不问世事,后来却因为诞育孩儿时不幸难产离世,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到如今也有百年了,现在鹿宗主却要说这个无知妇人就是沈静,叫人如何相信呢?
    鹿鸣在心里给他翻了个白眼。
    他想你认不出来那是因为你瞎,要是人人都像你似的,那这个所谓的修仙界迟早得完蛋。
    鹿鸣把茶水递至沈静嘴边,微微倾身,听见尹容在后边轻声道:若是说她就是沈静,似乎面貌不符,而且年岁也不太对。
    鹿鸣看着沈静白净的面容,知道她就算打扮齐整了,也还是能看出一点野人粗犷的轮廓,眼角也有遮掩不去的风霜,但是他没有直接否认,而是不动声色道:如何不对?
    尹容道:即使倏忽已过百年,但是修仙界人人皆已渡劫,面容并不会随着年月的增加而发生改变, 她微微侧身看了一眼旁边的向庭芜,又转回来对鹿鸣道,如鹿仙师这样的人物,应是与道陵君沈静他们皆属同一代人,百年时光如匆匆流水,但却并未在仙师身上显现出丝毫痕迹,生老病死都是凡人的命数轮回,而这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