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轿在芜姜的身后矮下,他半俯着清瘦的身躯探过来。
芜姜心里直打鼓,忽然脸颊一冷,一枚扇骨冰冰凉的从脖子后面滑来,像条蛇一样。
有淡香之气若有似无地吹她耳畔:“好久不见,看到本王连头都不敢抬了嚒……花芜姜……花凤仪……嗯?”
慕容煜这个阴鬼。
芜姜没动,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太紧张,导致耳朵听不见了,怎么觉得周遭好似一瞬安静下来。她现下可是和萧孑万一有了小骨肉的,如果谁再妄图把她送去癸祝身边,她可是会和他拼命的。
芜姜看了眼身旁的铁铲,心里想,如果慕容煜真的认出她,她就糊他一脸泥巴,然后把他那张美丽的容貌铲平,大不了同归于尽。
☆、『第七一回』狼毒
周围静悄悄的,慕容煜的声音很低,颜康站在几步外看,只看见他用扇子勾弄着芜姜,把她撩来撩去地戏耍。
慕容煜的性向一直是个谜,但他喜欢萧孑却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传说那大梁萧将军容貌生得与他并齐,慕容煜爱而不可得,没少做出丧心病狂的举动。
玉门边上的几座城池,唯代城不粘贴萧孑与芜姜的画像,颜康这些年只在代城与寨子之间活动,自然不晓得二人之间的干系。看芜姜这雌雄难分的小模样,倒是很符慕容煜的胃口。
然而此刻知道她原是个姑娘,也知道她在原族里已与人定了亲,心中便有些道不清的情愫,又想自此避开她,又不想看她被谁人欺负。便大步走过来,一臂撩开慕容煜的扇子:“慕容七,上一回已经叫你走了,今次又来讨甚么嫌?”
“吱吱吱——”颜然的兜里滚出来几只松果,小狐狸归归立刻松开芜姜扑过去抓。
慕容煜扇子一晃,便看到蓬乱发束下芜姜涂过棕油的侧脸,还有两颗白闪闪的兔子牙。他虽嘴上嫉妒不肯承认,但那小妞的五官确是生得动人极了,可没有这样的龅牙。
个好吃懒做的臭狐狸,害自己污了眼睛。
世间最厌恶便是丑陋的女人,慕容煜气恼地掐住归归的脖子,慵懒直起身来。
他的身材修颀清瘦,衣袂自带淡香,在魁梧高壮的颜康面前显出一种半妖半魅的蛊惑。上一回来寨子,被这个武夫当成了美人,下轿的时候不慎一滑,颜康把他抱起来,竟是刷地红了脸。
慕容煜自然很为自己精进的美貌而得意,摇着乌鸦毛小扇道:“二少寨主别来无恙~~已经过了你们的考虑期限,本王今日来,自然是来讨答案。”
睇了芜姜一眼,看到她纤薄的身子。那小妞的胸脯是鼓胀胀的,夜里睡在她床边,躺平后呼吸一起一伏,就像两座骄傲的小山,哪里似这样平。他便再无兴趣,兀自随在颜康的身后进了屋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芜姜长吁一口气,阖起红唇,捏了把颜然的小脸蛋:“小子,差点没害死我。教你小三叔一块玩儿,可不许再给我多嘴。”怕慕容煜想不通,一会儿又跑出来,连忙打马躲出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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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光线昏蒙,木屋里的熏香燃出袅袅长烟。自从小芜姜对主上始乱终弃,主上的挑剔就变得越发丧心病狂。闻不能有异,食不可浊色,稍一个不顺心就罚人吃蛆嚼蛇。近侍端来一杯雪泉桃花茶,伺候得小心翼翼。
慕容煜慵懒剔开茶盖,微挑薄唇:“这么说,二位寨主是准备拒绝本王了?”
北逖皇族明里暗里的争权夺位,无论掺和哪一边都是一场胜算不明的赌注,更何况还是他两个出生汉妃的不得宠皇子。
颜麾自然是不肯的,只沉声应道:“祖辈留下的山寨,只为收留中原战乱的难民,并无意于朝堂纷争。制贩兵器一事,请恕在下浅薄,不能答应,还望七殿下去别处几个寨子再看看。”
呵,别处,别处若能一样水土矿藏丰沃,谁稀得找他。
慕容煜划杯盖的纤长手指微微一顿。
大皇兄自八卦谷被萧孑射伤腹部,回京之后一直卧病在床,没少被其余几个皇子冷嘲热讽。父皇老迈,让政之日在即,此时最缺的就是大量收买朝臣的钱财。白虎岭虽处西北边塞,地理位置却是极好,离着玉门关不甚远,往来不过半日疾驰。眼下陈国四分五裂,各座城池都在互相讨伐,正是可以谋大利的时候,没想到这两个小小的寨主竟然不识抬举。
慕容煜狭长狐狸眸中便噙了一抹阴戾,又笑笑道:“两位寨主拒绝得这般干脆,莫非忘了母亲还在仇人的手中蒙羞么?听说前些日子又产下一枚骨肉,那白鎏倒是好运气,掳了个能生养的,一个接着一个往下造……若是答应了条件,不出半月本王便能替你把人迎回来。”
这些年母亲被掳一事乃是颜家寨的一根刺,提一回,颜面便羞辱一回。一席话听得颜康顿时火冒三丈:“造你娘的头,个娘炮的死瘸子,老子愿与你合作便合作,不愿便是不愿,休得在此废话!”
“叮——”一声长刀出鞘,目下一道寒光闪闪,架上慕容煜的脖颈。
慕容煜兀自剔着茶盖,气定神闲,心中却把芜姜与萧孑又恨了一百遍。逖人皆瞧不起他兄弟出身卑微,竟连这偏狭的小寨主也敢鄙薄自己的瘸腿。
晓得这是个睚眦必报的阴毒角色,颜麾连忙把颜康拉住:“舍弟生性冲动鲁莽,殿下莫要搭理他。秉承祖辈之命,在下的指责乃是保全寨子安危,殿下的盛情这厢便心领了,还望多多海涵。”嘴上寒暄,面上却也不客气,拱手示意慕容煜离开。
颜康气愤地放下刀:“还不快滚,别让老子砍你。”
好个颜家寨,可晓得便是连癸祝皇帝都得惧自己三分么?
慕容煜拂开袍摆站起来,勾唇一笑:“那么,容二位寨主再仔细考虑三天……保全寨子亦是本王的心愿,盼听得好消息。”
轻哼一声,俊美面庞上隐捺一抹杀气,自往门外走去。
门前空了,只剩两个幼童在叠泥巴,问颜然:“刚才那个蓝衣服的小子,他叫什么名字?”
“小五……呃,小丑黑……”颜然被他容貌惊愕,口水吧嗒一声沿嘴角滑落。
慕容煜终于才得了些慰藉,忽而往白鳍脸上一睇,讽蔑回眸:“上一回还有松动的余地,今次却一口回绝……原来是把那贱妇与小杂碎接回来了。二位寨主倒是心宽,白白蒙羞五年,一顶绿帽子却戴得甚是惬意,呵呵哈~”
幽幽冷笑着上了轿子,一路白惨惨布幡缱风舞动,留下香风袅袅。大傍晚的,若是谁人不注意,倒以为是那阴间的白无常上来锁魂。
颜康咽不下这口气:“左右是个不得宠的皇子,杀了他也不会有人过问,便是一刀结果了又能如何?大哥就容他这样辱没,恁个气人!”
颜麾阴沉着脸,问颜康:“你此次入城,与那白鎏交道,可知他是个甚么角色?”
“倒是个忠义儒雅之辈,并不似先前以为的狂劣。母亲与他感情甚笃,对那俩孩子亦多般宠溺……我见他四个相处,倒、倒也其乐融融……实在不行,大哥成全这门亲事算了!”颜康想起在辛夫人门外听到的那番话,士气顿时矮下来。
果然妇人最无廉耻,颜麾想起辛夫人润泽丰腴的容色,用力攥了攥拳头:“小子,父亲的颜面都被丢尽了,你竟然还说出这种话!那妇人因为两个小杂种心软,我兄弟二人可不能糊涂。你且命令下去,布置关防,把上次貂云说的掷石器和狼毒箭都拿出来。便是随便改嫁给谁,也绝然不可遂他白鎏的意!”
大事上从来大哥做主,颜康蠕了蠕嘴角,下午听得半清不楚,现下也不知该从何解释,只得应了声是,打马下山布防。
“呜~~康爹爹带上我!”颜然最是崇拜貂云叔叔画的那些战器了,连忙弃了泥巴,一路颠着脚丫子随在后头跑。
屋子前的空地顿时安静下来,白鳍一个人蹲在地上捏泥巴。他的世界里看不到直线,颜然在旁边轻易便叠好一座城堡,他连一面矮墙也叠不稳,叠了又倒,再叠还是倒,却兀自锲而不舍地叠着。
颜麾立在旁边看,耳畔回荡着慕容煜刚才的讽蔑。
白鳍叠得出神,忽而一抬头,看到面前一幢武猛的阴影。愣了半晌,启口嗫嚅:“大哥。”
怯怯的,小手儿缩了缩。
个痴儿,竟还能记得住自己。颜麾眯着眼睛将他打量,小脸蛋生得好生俊雅,眉眼之间只有五分像母亲……那另五分便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了。
——“母亲与他感情甚笃,对那俩孩子亦多般宠溺……”
那妇人去了之后回来,倘若痛悔自卑倒罢,竟把两个小杂碎也带上。枉父亲恁般爱她,也不见她几时与他们父子三人有过“其乐融融”。
颜麾想起辛夫人看白鲟的眼神,心中忽然恶念徒生,涩哑着嗓音道:“你娘和你弟弟呢?”
“娘在晒太阳,白鲟在睡觉。”大哥实在是太高大了,白鳍窘迫勾着小脑袋,不敢抬头看。
“想去找你爹爹吗?”
“想。”
“那大哥带你去。”颜麾说着便牵起他的小手,又去到辛夫人的屋子,看了眼正在睡觉的小白鲟,把他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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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水河流水迢迢,傍晚凉风拂面,芜姜坐在河岸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掷着石子,等待萧孑回来。忽而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有小儿细碎的低语夹杂着汉子粗噶的回应,不由回头看。
看到荆棘外的枯石路上,颜麾怀里兜着个襁褓,手上牵着三岁的小白鳍,正大步如风地走过来。
白鳍走路歪歪的,跟得很吃力:“大哥,爹、我爹爹在哪儿?”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看他是小傻子,只有爹爹看他时是真正的疼爱的笑容,他太想爹爹了。一路上问了不下一百遍,不知他叫一声“爹”,颜麾的心中便剜一下。
“就快到了。”颜麾目中空泛,只是不耐烦地应着。
“鳍儿走不动了,想上马儿。”白鳍崴了一下,又连忙颤巍巍地爬起来。
颜麾把他后衣襟一提:“别他妈说话,走不动也得走!”
“咳咳。”细嫩的脖子被衣帛勒出印痕,白鳍忍不住咳了咳嗓子。前方听见狼叫,一片山坳茫茫,他有点害怕。但是娘说,大哥和二哥是他在世上除了爹爹之外最亲的人,便只是瘪了瘪嘴角,一路撞撞跌跌地跟着往前走。
☆、『第七二回』娇颜
那前方乃是狼腹之地,身长近二米的雪狼夜晚成群出来觅食,一次可远行四百里。
芜姜不由浅蹙眉头。
一个两面通透的小山洞,洞壁干燥,地上铺着几摞干草。颜麾弯下腰,把怀里的小白鲟在地上一放。睡得正酣,忽而卯着粉嫩的小舌头,溢出一抹奶香,小手攀在他的脸上蠕了蠕。
他略微踌躇,然后一狠心站了起来,掏出一块麦芽糖递给白鳍:“你在这里等着,大哥这就去给你找爹。”
说完便大步将将地走了。
漠野空旷,天际线上的夕阳只剩最后一缕,四周逐渐变得一片幽蓝。夜幕快降临了,遥远地听见狼嚎声,白鳍枯坐在洞门口的土墩上,心里又急又怕,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怕引来怪物,还怕把弟弟吵醒。忽而一股冷风穿堂,把他激得浑身哆了一哆,便开始用小手抹眼睛,发出很细小的嘤嘤哭泣。
但还是惊动了睡饱的白鲟,那个孩子哭起来,哀哀地蹬着小短腿儿。
白鳍回头看着他,粉嫩的小拳头一点点大。晓得他是娘亲的心头肉,娘亲看他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爱宠,不像看自己,总是蹙着眉头的忧愁。白鳍不想让娘亲生气,就也疼弟弟。猜他应该是饿了,便起身挪步过去,把手指放在他的小嘴里吮。手指上有糖,他果然不哭了。
白鳍也很饿,忍不住也放到自己的嘴里吮了吮。
天空飘起雪花,夜色下两团小影子缩成模糊的黑点。
芜姜忽然有些动容,想起自己六岁那年,一个人在漆黑的戈壁上跌跌撞撞的场景,到底还是牵马走了过去。
青蓝色的袍摆惊动了夜的风声,白鳍抬起头来。似乎想了想,才记起来芜姜的名字:“小五哥哥,我大哥呢?……弟弟饿了,我想娘。”
用力地揉着泛红的眼睛,那手指上沾土,再揉都要眼瞎了。
“他回不来了。被狼吃掉了。”芜姜刮了刮他俊俏的小脸蛋,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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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落雪的天地一片皑皑银白,几十头雪狼在暗影下发出幽蓝的冷光。只待一骑马儿从山坳下穿过,顿时刷刷刷地从半山腰冲下来。重达百余斤的体魄,一身毛发如雪,獠牙里发出嗜血的嘶嘶冷气,直叫人从骨髓里渗透出可怖。
马背上的“少年”紧咬着红唇,半匍着身子奋力驰骋。却哪里敌得过饥饿的猛兽,忽而一只恶狼凌空跃起,锋利的前爪直扑向她的后心。
“啊,萧孑救命——”少年回眸惊呼,清脆的嗓音划破夜空,女儿的声线瞒不住。
生死攸关。
颜康迅速拉开长弓,嗖地一声,箭头借着风的摩擦燃起火焰,猛地击中了狼腹。
“嘶——”那爪子险险地撕下芜姜后背一片衣帛,顿然栽倒去地上。
焰火吓得狼群后退,顷刻却又因着同伴的死亡而迅速聚拢。
颜康赶紧连发几箭,电光火石间把芜姜抓进怀里:“抓紧了!驾——”
“喔呜——”一只死了的狼可以激怒整个同族,一时间山坳下地动山摇。芜姜被颜康箍在怀里,夜风把双双墨发绞缠,她看不到身后之人,只听见男子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这一幕好生熟悉,她便以为是萧孑赶来了。也不晓得过了有多久,身后的追逐声才逐渐远去。两个人脱力地从马背上栽下,顺势滚了好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