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的几个人皆不约而同向城内看,便见到一名身着劲装的女子从马背上动作矫捷地一跃而下。
她的身形婀娜柔软,却生了一双眼角微挑凤眸,一颦一笑间风华耀目,美是美,却也美得像一把锋利的刃。
守城的几名护卫一惊,正要迎上去行礼,便见那女子微微一摇头。
这几个人轮班的时候常常见到无双长公主出入,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是莫要小题大做,遂只是远远拱了拱手,没有跪拜。
俞云双牵着马僵走近:“远远便见到城门这里堵着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为首的护卫连忙回答道:“如今是战时,上头交代我们每个入城的都要严加排查,这人拉了一大车货,我们上前每个都去仔细翻了翻,便耽误了些时间。”
俞云双闻言“喔”了一声,视线顺着守卫所指的方向扫了过去。
那目光太过锐利,拉货的人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匆匆忙垂下头去躲避,头垂到了一般又发觉到自己的举动太过可疑,便僵在那里,动了动嘴角扯出来一个笑意。
俞云双的视线越过他,一看牛车中的物事,与他闲话道:“给哪家铺子供货的?”
汉子摸了摸鼻子道:“就是城南头的养乐堂,老板是我们的老主顾了,来来往往也有十来年了。”
俞云双转向守卫:“你在这当值的时间也不短了,可见过他?”
守卫闻言仔仔细细瞧了瞧,口中“咦”了一下,挠了挠头:“似是没见过啊。”
汉子心里咯噔了一声,便见那守卫一直自己身侧跟着的小伙计:“不过这小子我见过,可不是养乐堂的小伙计么?前一阵子我训练的时候脱了臼,还是他给我正回来的。”
小伙计紧张搓了搓手:“军爷好记性!”
俞云双点了点头,牵马上前走了几步,绕到了几人的牛车旁,倒也不嫌上面一股子臭味,凑近去看了看,而后从药草堆中翻出来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审视了一番,蹙着眉头问道:“这药我看着眼熟,叫……叫什么来着?”
话是对着为首的汉子问的,其他人自然不敢答话。
那汉子一扫她的手,那玩意他熟悉得很,不禁松了一口气,回答道:“这药材叫骐竭,是用来做金疮药的。”
“原来叫这名儿。”俞云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将那块骐竭丢回到牛车里,拍了拍手道,“既然养乐堂的伙计也在这儿,便不用再查了,快些将药材送过去,莫要耽误了别人的生意。”
守卫心道:若是没她这么一出,人家这牛车早就入城了,怎么这人还反过头来倒打一耙。
只是心中这么想着,守卫嘴里却不敢说出口,便按照俞云双的吩咐予以放行。
待那牛车行到远处,俞云双回身招来了跟在身边的映雪:“去吩咐人盯着些。”
映雪将俞云双的话传了下去,与俞云双一同出城之后,才策马追上前来问道:“殿下是觉得方才那人有问题么?”
俞云双的马速未减,闻言颔了颔首道:“那人的目光躲闪,我觉得有些可疑。”
“许是那人看到守卫对殿下恭敬的态度,心中觉得怕,所以才目光躲闪罢。”映雪猜测道,“我头一次见到殿下,心中也觉得怕。”
俞云双却言不是:“方才那味要你不认得么?”
映雪凝眉想了想:“骐竭?”
“那药有两种叫法,西边通常将它唤作骐竭,东边却将它叫做血竭子。”俞云双说完,补充道,“我说的西,是潼城以西。”
潼城为宁彦两国的边境,潼城以西,自然就是彦国了。
映雪闻言,神情也严肃了起来:“那人是彦国人?不过看他的容貌,与宁国人没什么区别……”
“有些问题不是用眼睛能看出来的。”俞云双道,“给凌安城药铺供货的都是城郊周边的,方才我特意注意了他的鞋服,上面满满铺了一层灰土,而他旁边养乐堂的伙计,却没他那么风尘仆仆。你看那人对药材的称谓,再加上这个,多多少少能猜出来他有些问题,虽然不能确定,但是如今时刻敏感,小心着些总归是好的。”
映雪紧了紧马僵,应了一声是。
裴家校场距离凌安城其实并不算近,映雪原本担心俞云双在今日之内经历悲恸噩耗,再经历一番奔波,身体会吃不消,如今见到她这幅沉稳的模样,倒是能安下心来了。
“裴郎将与裴将军自幼相依为命,也不知道他猝然听到长兄离世的消息,能不能承受得住。”映雪叹道。
俞云双沉默了一瞬,而后淡淡道:“能。”
裴钧走了,裴珩还有她。只要她能为他撑起这片天,他便能站起来。
☆、第121章
药贩子随着牛车入凌安,却并未同伙计一道回养乐堂,左右张望一番见四周无人注意,便侧身闪进了一个巷子口,穿过曲折小道,最终停在了一栋青竹雅然的院落前,重重扣了几下门扉。
应门的是个神色冷峻的年轻男子,面上的轮廓深邃,一看便是大彦之人。
认出来眼前之人是隐阁主身边的护卫屈易,药贩子对他拱了拱手:“在下黎政,奉家中主人之命前来拜访隐阁主。家主言在我来之前便向隐阁递过拜帖,想必阁主已经收到了。”
屈易鹰隼一般的视线将他细细审视了一番,开口冷冷道:“我记得你,那日在潼城时,你跟在他的身边。”
那个他,说的是太子翊。
黎政被屈易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道:“正是在下。”
“进来罢。”屈易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
这不是黎政第一次来凌安,却是他第一次入隐阁。对于隐阁,黎政的印象只有自己每每乔装身份进入凌安城时,从坊间听到的各式各样的传闻。
隐阁主大隐隐于市,隐阁主翻云覆雨,手腕了得,与凌安城中的众多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黎政这个彦国人看来,隐阁是一个遥不可及且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所以黎政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有踏入隐阁的大门的一天。
只是黎政的受宠若惊并没有持续多久,屈易将他引入隐阁的正厅,说了一句“稍候”之后,便将他一个人晾在了那里不知所踪。
这一稍候,便让他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
黎政一人枯坐在隐阁空旷的正厅中,隐阁主迟迟不来也就罢了,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时间耗尽了他的耐性,嗓子干得几欲冒烟,心里也是一团窝火。
当屈易再一次回到正厅的时候,黎政已然火冒三丈,偏偏屈易只是对他扬了扬下颌,简洁道:“走罢,阁主在楼上等你。”
听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黎政的面色发黑,胸口的怒意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开口讽刺道:“隐阁的待客之道当真让人大开眼界。”
屈易却似是没听到一般,转身便走。
黎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的背影,不得不站起身来跟了上去。
隐阁主这间会客厅的布局与上次在潼城的那间布局略有不同,正中间却都有一道屏风隔于正中央,将里间与外间严严实实地隔离开来。
黎政看了一眼自进入房间之中便恭敬负手立在一边的屈易,压了压心里的不满,也不管屏风对面之人能不能看到,上前两步对着屏风的方向长揖一礼,开口道:“在下黎政,拜见隐阁主。”
屏风之后的隐阁主口吻歉然道:“黎先生到来之时我恰有要事处理,是以怠慢了先生,还请先生莫要怪罪。”
隐阁主的声音温润琅然,说出来的话也比屈易要随和很多,黎政的心情舒坦了一些,落座于屏风之前的一把藤木椅子中,道:“我今日是奉太子之命,来请阁主兑现承诺的。”
“原来如此。”隐阁主笑道。
这话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倒是让黎政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当初阁主差人送信与太子殿下,指明要裴钧的性命,太子殿下虽然对于阁主的要求大为不解,却还是一口应了下来。作为交换,殿下让阁主在事成之后前往沂都,辅佐他成就大业,阁主也是答应了的。如今太子殿下已经将裴钧的性命奉上,是时候轮到阁主有所表示了。”
言毕,黎政清了清嗓子,意有所指道:“阁主助太子殿下大败宁国,谋无遗策,必然也明白在战场之上,掌控一人的性命,比歼灭一队要难上许多。阁主的这个要求,是着实让太子殿下花费了一番功夫啊……”
“承蒙太子殿下厚爱。”卓印清抬眸瞥了一眼身侧的人,捧起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手指的颜色竟然比白瓷茶盏还要莹润上几分,“只是太子殿下若是今日便让我启程去沂都,我恐怕恕难从命。”
黎政大惊:“阁主这是要食言么?”
“既然是我自己许下的诺言,又哪里会有食言的道理。”卓印清嘴角噙着笑意,“只是如今并不是我入沂都的最佳时机。黎先生也莫要怪我说话直白,太子殿下虽然大败宁国,功过相抵,在彦帝及满朝官员的眼中,他依然是引发此次宁彦交战的罪魁祸首。换句话说,太子殿下此刻在大彦并未立稳脚跟,重新取得彦帝的信任,而此时贸贸然将我这个身为宁国人的隐阁阁主纳入他的麾下,势必会引起彦帝对于太子殿下不必要的怀疑,此为其一。”
卓印清听到屏风那头黎政的呼吸声沉了沉,浅啜了一口热茶继续道:“而另一方面,我的势力大半都在宁国,虽然不算根深蒂固,但也是各司其职,早就形成了自己的套路。我虽然已经下令他们撤回,也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全部收回来的,若是我在此时抛下他们离开,便等于自己断了自己一臂。我既然效力于太子殿下,我的势力便等同于他的势力,我相信这也是太子殿下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对太子殿下来说,我此刻留在大宁,比去彦国更有利。”
“这……”卓印清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就连黎政也被他说服了,面带为难之色道,“话虽然是这么说,太子殿下已然命我前来接阁主,若是我只是一个人回去,只怕也无法向太子殿下交代。”
卓印清笑了笑:“这点黎先生不必担心,你只需将我的话说与殿下听便是。太子殿下不是沉不住气的人,我相信他会理解的。”
黎政也不是一个不果断的人,闻言点头应道:“既然如此,我便将阁主的话原封不动带回给殿下。”
卓印清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到面前的桌案上:“黎先生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此刻也十分劳累了,我已经吩咐人命黎先生准备了客房,先生不放在隐阁中休息几日再回去复命也不迟。”
黎政会昼夜兼程赶来凌安,连口茶都来不及喝便直奔隐阁,便是因为太子翊那边催得紧,此刻又怎么可能答应卓印清的挽留,是以婉言拒绝道:“多谢阁主盛情,只是如今大宁战败,凌安城中风声鹤唳,我若是多留,没准会给隐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早些回沂都得好。”
卓印清原本说那句话便只是客套,闻言只是笑笑:“既然如此,我便不多留黎先生了。”
黎政站起身来对着屏风传来声音的方向抱了抱拳:“那我便先告辞了。”
“让屈易送你出去罢。”
黎政应了一声,却并未跟上屈易,而是立在原地面露迟疑之色。
屏风后的卓印清仿佛能看到他的动作一般,问道:“黎先生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黎政沉吟了一下,还是犹疑着问出了口:“其实我一直想知道,隐阁主为何如此在意裴钧的性命?”
这件事说来是卓印清与太子翊之间的约定,与黎政没有任何关系,他这么问出口,算是有些冒犯了。
不过卓印清的声音却还是一派温和:“黎先生既然能被太子殿下派来,想必是知道那日我与殿下在潼城相见的事情的。”
黎政点头道:“那日我是太子殿下的随行之一。”
卓印清道:“那黎先生应当知道那日之后,裴钧曾率领手下兵将闯入我的家宅,并强行搜查一事,在那之后,裴钧还一口气端了我安插在潼城负责传递消息的暗哨。”
前一件事情黎政确实有所耳闻,但是后面那件事情,着实让他一惊。
卓印清的口吻听起来有些苦恼:“我这人懒散惯了,尤其是身上还负着五觉散之毒,有些事情能不操心,便懒得去动手做了。只是裴钧步步相逼至此,我若是不做些什么,也无法给手下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黎政闻言松了一口气:“我原本还以为隐阁主身为宁国人,终归会对大宁心慈手软。”
“我所剩下的时间容不得我对他人心慈手软了。”卓印清的声音清冷道。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黎政神情释然,随着屈易一同离开了房间。
大门缓缓阖上,将外面下楼梯的脚步声彻底隔绝,房间内的屏风后面也绕出来了一人,将原本铺开的屏风一折一折收了起来。
宋源将屏风推到了一边,对着卓印清不赞成道:“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就是来套阁主的话的,等他回到沂都之后,必然会将阁主形容成一个为了保命不顾一切之人。”
卓印清毫不在意:“我在太子翊面前,不是早就成为那样的人了么,否则又如何能获得他的信任。”
宋源垂下头来“嗯”了一声。
☆、第122章
“这些闲话便不多说了。”卓印清从藤椅上起身,缓步走到窗牖前,负手而立道,“你刚从殷城回来,想必已经见到裴钧了,他的伤势如何了?”
“不算太好。”宋源见卓印清眉头向中心攒起,连忙摆手道,“但也坏不到哪里去,都是皮肉伤,养养总归能好的。裴钧用兵神勇,让太子翊损失了不少兵力,我猜若不是阁主指名要他的性命,太子翊定然会杀了他泄愤。仇人就握在自己的手中,太子翊杀不得,心里面的火又压不下来,便动用了刑具给他吃了些苦头。”
彦国能用五觉散这样惨无人道的毒,刑罚想必也仁慈不到哪里去。
卓印清放眼远眺窗外,陷入了沉默。
立秋已过,白日越发得短,虽然方申时,日头却已然开始西落。夕阳泛着冷色,在卓印清弧线清俊的面容上镀了一层光边儿,分明应该是暖融的颜色,笼在他身上便像是一层残血。
“阁主。”宋源唤了他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