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脸上一松,许宁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要爹娘同意,解契便可,我可退还礼金。”
宝如脸上又一僵,想起今日母亲对许宁的满口赞扬,生硬道:“且待些时日我和爹娘说。”一边看了眼平静的许宁,讽刺道:“可合了你的意吧?能回去好好侍奉你亲娘了。”
许宁喝了口汤,淡淡道:“汤没放胡椒。”
宝如一愣:“放了味道就嫌过于厚了。”忽然反应过来,看许宁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心头一阵烦闷,讥讽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离开你就过不下去?”
许宁面含讥诮:“不过是抛头露面去食肆重操旧业罢了,不过这次你可没一个宰相的前夫来替你收拾烂摊子,别连累你爹娘就是了。”
宝如气得满脸通红,手一摔跑了出去。
许宁看了下桌上的菜,也没什么心情再吃下去,当那个和他争吵了数年,被他休离的唐宝如回来,他就知道,提出和离是迟早的事。他们见过彼此最不堪丑陋的一面,一个卑微的被亲父母遗忘做被人呼喝指挥的赘婿,一个无子冷漠歇斯底里满腹怨恨的弃妇,他们相互怨恨,攻击,是一对面目丑恶的怨偶。
寒夜特别长,宝如心中有事,一直未能入眠,只反复想着和许宁和离后如何度日,如何说服爹娘,许宁的讽刺并非只为口舌之利……自己当年被休离相府,因为不甘心回乡,在京城拿着所有银子开了个食肆,原本靠着自己自幼的厨技,经营得尚可,没想到名声渐渐出去,却招来了恶客流氓地痞不断,吃白食的、敲诈勒索的,烦不胜烦,她只得四处请托,求人帮忙,渐渐收不抵出,后来那些恶客不来骚扰,她还以为是自己送出去的银子起了作用,待到许宁问罪下了狱,又有恶客登门,她那时才悟过来,想必是他这个相爷曾经出手庇佑过,这于他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即便和离,他大概也觉得她如果受辱会丢了他的人。
所以才有她使了些银钱做了饭教人送进牢里去的举动,她只是不想欠他的。
那时候她半老徐娘,被生活磨折得失了颜色,在食肆却仍是引来狂蜂浪蝶,单身女子,在市井中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好男人也不敢近身,怕无端被她带累了名声,而近身的,又全都是不怀好意的。
如今她年方及笄,相貌却中人之上,可以想见若是非要去食肆抛头露面,必不会好过前世……如今虽有父母庇佑,父亲却有病在身,自己若是提出和离……父母必是不同意的,而离开了许宁,自己也未必就能供应父亲治病的花费,只是自己如今再依附于许宁,却也十分膈应而不甘心,一时之间她心里纷乱如麻,翻来翻去到了子时尚未能入睡,因傍晚和许宁赌气,她没吃晚餐,到这时便觉得腹中饥饿起来。
横竖睡不着,宝如索性起了来,挽了挽头发,披了棉袄开了门去小厨房。
外头漆黑,有细小的雪花飘零下来,小厨房外有一株梅花,披霜戴雪地开着花,她走过去,被探过矮墙的几枝红梅扫到了头,冷香夹着细雪扑下来一头花瓣,不觉抬头去看,便看到二楼上一间房还亮着——想必是许宁还在挑灯夜读,他将来会一鸣惊人,展翅高飞,唐家于他不过是牢笼。
宝如低了头进了厨房,灶下冷灰拨了拨,吹了吹,重新燃起火来,开了橱柜看,果然有揉好的面,她是做熟了的,把面和硬揉匀擀薄切细,又剁了些精肉,配上黄花木耳,铁锅烧热油,豆豉爆香,干辣椒放进去爆炒,加上陈醋,那一股酸辣的香味便随着肉香四溢,令人胃口大开。
臊子炒好盛出,烧汤下面,面煮好起锅淋上酸汤,倒上臊子,色香惊人,宝如的食欲便就上来了。
热腾腾地香味熨帖着空虚的胃,她才盛出两海碗面,转头便发现许宁不知何时已进了厨房,十分自然地拿了筷子坐下来拉了一碗开吃,动作之熟稔让她一愣,恍然又回到当年他苦读科考的那些时光。深夜她守着个小红泥炉,或者烤点年糕,或者煮一小盅热汤,而他持书一旁苦读,岁月静好安稳。那时候父母接受了许宁恢复原姓的事实,安慰他们自己至少女儿是原配嫡妻,女婿看着对女儿也还尊重,那时他们还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终身未育,贵为相爷的女婿妾室无数……
宝如父母都是会做菜珍惜食物的人,一贯教宝如吃饭的时候莫要生气,老人家言,吃饭的时候生气,气不顺食不消,就会落下病,更何况宝如傍晚又才和许宁吵过,也懒得和他计较,自己也拉了张椅子,两人相对各自吃完那臊子面。
寒冷的冬夜里一碗热辣酸爽的汤面下肚,令人身子暖洋洋,心情很难不好,吃完以后,宝如收了碗,许宁显然心情也甚好,说了句:“放着明天让灶上的洗便是了。”
宝如扬了扬眉不说话,许宁看她头发简单拢着,发上还有着几点落梅,刚吃了辣椒的原因,小巧鼻尖上有着汗珠子,嘴唇鲜艳欲滴,他心头微微一软,很难把眼前这个娇俏鲜嫩,前些日子还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小妻子,当成前世那个戾气冲天的怨妇来对待,他温声道:“爹的病才刚刚稳下来,又是要过年了,你不必着急着去和爹娘提和离的事,省得又招了他们不自在……”
宝如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就窝火,尖刻道:“过了年,你那死鬼弟弟死掉,到时候你娘闹过来,他们不也一样要不自在?”许宁的弟弟许平的死法十分离奇,在家吃饭被噎死的,这可真是猝不及防,即便许宁如今重生一世,有了先知,也不好和他弟弟说你吃饭慢一些不然会被噎死吧?
许宁眼睛沉了沉,没说话,宝如却知道许宁生气了,想起适才自己的确有些缺口德,毕竟许安虽然娇生惯养,却也没碍着她什么,虽然上一世他早死是事实,这一世毕竟还没死,自己这般说是有咒人的嫌疑,一时有些心虚,住了口。
许宁看她不说话,压了压心头的火,缓缓道:“我前阵子请了个大夫去给家里人都把过脉,骗我爹娘说许平有些弱症,需要一直吃绵软的粥食,否则会长不大。”
宝如一怔,狐疑道:“你那娘倒信?”不是她说,许宁的母亲罗氏是她平生仅见的奇葩,多疑而泼辣,当年她不受她待见,不知吃了多少亏,如今一想到还觉得毛骨悚然。
许宁淡淡道:“我还安排了个游方的僧人,假装路过算命,说许平前世是撑死的,所以这一世不可饱食,应多餐少食,少食干食……”为了取信,他还专门让那僧人一一将家里人的过去未来都说了一次,还将全村的人都算准了,母亲深信不疑,这才改让许平顿顿食粥,也不知能否改变幼弟的命运。
宝如笑了下:“你娘倒是会信这些,从前她不管听到哪里的寺庙灵就非要拉着我去拜,连累我喝了不少香灰水,那次还撞到了那淫寺里头,差点清白不保,你娘还怪我不灵醒……”
许宁沉了脸不说话,显然也想起了不好的回忆,那些求子漫长的日子,每一次房事似乎都充满了阴影,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灰头土脸和没有尊严的日子……
宝如却是忽然想起一事,讶异道:“如果你弟弟改了命,那你可就是要做唐家的赘婿一辈子了……”许平尚在,许家有何借口要回许宁?
许宁沉默了一会儿道:“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没了……再说现在这样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的……”如果不是前世的宝如又回来的话。
宝如嗤笑了一声:“还真是个孝子,可惜你娘不知你为了你弟放弃了多么好的前程,赘婿当相爷可不容易吧——哦我知道了,你是怕了吧?千刀万剐呢,还敢入仕么?依我说不如做个富家翁罢了。”
许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唐宝如,你这张嘴,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不那么掐尖逞强呢?”
宝如其实冲口而出后有些后悔,从前父亲也说过她,夫妻之间不可揭短,不可专戳人痛处,她却一直改不了,小时候母亲还笑说我们宝如这直爽脾气,是刀子嘴豆腐心,后来她和许宁之间越来越僵,落入无法收拾的境地的时候,母亲曾有些懊悔地和自己说:“是我不好,倒教出你一个爆炭性子……”
是啊,许宁一开始就是赘婿,唐家两老只想着让自己的女儿永远舒心,却从来没想过自己女儿,有朝一日也要和其他妇人一样服侍丈夫,很久以后有位夫人和她交好,劝过她:“男子秉阳刚之气而生,女子秉阴柔之气而生,所以男子宜刚,妇人宜柔,但柔可克刚,你不可过于刚强,逞那口舌之快,只会令男子离心……”
她当时依稀也知道自己有些不对,但禀性难移,更何况明明是许宁对不起她,因此最后再也没办法挽回。
其实一开始,他们也有柔情蜜意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多是许宁让着她,后来,大概是终于不愿再忍了……
宝如心情复杂,仍是嘴硬道:“我去睡了。”将灶火盖灭,径自回屋歇息,虽然仍然有些心情不快,却到底被许宁说的话给安抚了些,只要许平不死,许家也不会疯狗一样的来闹着要回许宁,而自己父母也不会为之生气。
至于和离的事……且再慢慢谋之,毕竟自己才回来,后宅妇人,到底不如男子行走方便,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探亲许家
第二日一大早许宁租了个马车,带着宝如回许家探亲。
许家所在的青溪村离府城有些远,宝如坐在车厢内,对面坐着许宁,他手里拿了卷书,正襟危坐地看着,车厢下方堆着各色节礼,更显得逼仄,甚至能闻到许宁身上淡淡的柏香味。宝如有些恹恹的,心里暗骂许宁一贯不是都追求生活自在的,连多雇一辆车都不肯,如今这样膝盖几乎相抵的共乘一车,真是万般不自在。
前世对许宁的怨恨,在得知许宁被问罪凌迟后已了了前尘,虽然如今又重生相对,却也没什么心思再和前世一样针锋相对。
她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没想到大概是晚上有心事没睡好,早晨起来太早,又或者是车内放了炭盆比较温暖,车轮滚滚的声音过于单调,很快她便昏昏欲睡摇摇欲坠。
挣扎了几次后,她终于不顾仪态卧倒在横椅上,陷入了黑甜梦中。
快午时的时候,终于到了青溪村,宝如是被许宁摇醒的,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还有些懵懵懂懂,许宁拿了件带着兜帽的披风替她穿上,揽着她下了车。
一些小孩子围上来好奇地看着,许宁拿了一把糖炒栗子打发他们,便都拿了一哄而散,有人还跑到许家门口大叫:“许家大嫂子,你们家那入赘的二郎回来了!”
宝如被寒风吹了吹才清醒了些,听到孩子们这天真的带着恶意的叫声,不由看了眼许宁,他果然面上一派平静,不扰于心。
许家屋里有人迎了出来,却是许宁的寡嫂段月容,段月容一身蓝布衣裙,虽然补丁叠补丁,却洗得分外干净,她背上背着个襁褓,里头的孩子含着手指在睡觉,卷着的袖子有些湿漉漉,想必是正在洗衣服,看到车子进来便赶紧迎了出来,笑道:“原来是二弟和弟妹来了。阿爹阿娘带着三弟去隔壁蓝山村舅舅家走走,应该用过晌食就回来了,你们且先坐坐喝口水,我给你们做几个菜。”
许宁一贯尊重这位寡嫂,端端正正地行了礼道:“有劳嫂嫂费心了。”宝如对这位妯娌一向是有好感的,她脾气温和,勤快朴素,岁数比宝如大不上几岁,是许家唯一一个还能说上几句贴心话的人。而且,在许宁和自己感情还算好的时候,段月容其实才是许家最悲惨的人,她娘家落魄穷困,毫无依仗,罗氏觉得是段月容克死了自己的大儿子,对这个长媳是分外刻薄,在家里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还要带孩子,却仍是时常受到辱骂。后来宝如肚子迟迟没有消息,和许宁之间越来越恶化,又和许母顶了几次嘴后,便一跃成为了许母心中最恨的媳妇,从此便时常自怨自艾自己两个媳妇没一个好东西,享不到媳妇的福。
此时的段月容尚未被辛苦的劳作折磨得失了颜色,头发乌黑,肌肤瓷白,细眉细眼的,犹如宝如后来看过的工笔仕女图,宝如不由有些怜惜地上去挽了她的手道:“你抱着敬哥儿吧,午饭我来做好了,你知道我的,别的虽然不能,这灶台上的功夫还是可以见人的。”
这时段月容背上的许敬也醒了过来,笑嘻嘻地喊了声:“二叔!”
许宁脸上柔和起来,微笑道:“敬哥儿还记得二叔啊。”
宝如知道许宁定是又想起了前世的事,前世她一直无子,在许母的要求下,许宁后来纳了不少妾室美婢,也尽皆无子。为着这些,她和许罗氏针锋相对,许宁夹在中间劝和不成干脆时常夜不归宿,后来他似乎对孩子的心也淡了,反倒是一心教养起许敬,许敬这孩子脾性也像段月容,温和腼腆,对许宁又十分孺慕,许宁更是喜欢他起来,专程荐他进了太学,又亲自督他功课,俨然视为传人,许母虽然生气他不挂心在子嗣上,到底也是侄子,也没说什么。
宝如当时对这孩子也谈不上特别喜欢,毕竟自己一直无出,开始觉得自己好歹比段月容强,结果到了后来才发现,段月容虽然没了丈夫,至少有个听话出息的儿子,自己呢,丈夫有和没有一样,又始终没有孩子,到最后连这个之前同情过的寡妇都不如,总归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这孩子温和安静,见了她也总是非常有礼,倒让她也不好表露出心中的抵触来,只是不远不近地处着。
如今重活一世,那些鸡飞狗跳的过往,那些为了孩子毫无意义的挣扎,那些妯娌之间一厢情愿的攀比,那些婆媳之间的斗法,如今看来,都是那么的可笑。
她看许宁指挥着车夫帮忙卸下了节礼在堂屋,有心趁着许家的人都不在,做几个菜给段月容和许敬补补,要知道许母如果回来,那段月容是别想上桌了,许敬虽然能吃一些,却到底不如许平受宠,许母对许平这个幼子那才是宠爱备至,为人又极是悭吝,而许宁带回来的节礼,想也知道段月容是吃不上的,肯定一些拿去送人,剩下一些藏起来,做给许平吃。
她淘米将饭煮上,然后和段月容合作杀了只鸡,淋了热水拔毛剁开炖上鸡汤,加了几根柴,让段月容看着火了,便提了那桶鲜鱼到了厨房,拎了只鱼去水缸宰杀。
剥麟去肠,宝如将鱼去头尾,刀贴着脊梁剖出两片鱼肉,然后熟练地斜刀将鱼片成半透明的薄片,正专心致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孩子啧啧夸奖的声音,她抬了头,看到许宁抱着许敬正好路过,许敬看到她抬头,笑着拍掌道:“婶婶好厉害!”许宁脸色却有些发青,抱着许敬转头便走了。
宝如和他夫妻多年,知道他这是又不高兴了,有些莫名其妙,许宁上世好鱼脍,从前也特别喜欢看自己片鱼,总说宝如施刀如神,美不胜收,而宝如当年为了他这爱好,苦练刀技,片出的鱼片薄如蝉翼,轻可吹起,洁白如雪,入口即化,算得上是她拿得出手的绝技了。如今他这是怎么了?她将片好的鱼片都摆入碟子内,看着一片片洁白的鱼片,忽然想起许宁上一世可是被凌迟而死……
原来许宁是触景生情了,宝如看着那些鱼片,登时也觉得有些吃不下口,想了一会儿索性将那鱼片又全剁成了细茸,加了淀粉调料直接做成鱼丸。眼看着鸡汤也已熬好,宝如想了想,用鸡汤煮了一砂锅的饭,水煮鱼煮好后,粳米也已将鸡汤吃进,放出了饱和的油脂亮光,粒粒饱满晶莹金黄,松而不乾,润而不油,宝如将之前杀鸡时剥出来的鸡油煎了一煎,榨出了金黄色的油,便将那滚热的金黄鸡油沿着砂锅的边沿儿慢慢倾倒进去,耐心把锅底饭烧成金黄的锅巴,这时,一股销魂的香味传出来了,这是她从前摸索出来的绝活,鸡油饭,这饭最难得的便是那香味,她从前喜欢傍晚的时候在食肆做,光靠那香味便能招揽不少饥肠辘辘的食客进来,而下头做的鸡油锅巴,切一切便能再成一碟子菜。
许家家贫,一年没几次能吃着鸡肉的,许敬闻香而来,垂涎欲滴,问段月容:“阿娘,什么这么香啊,我想吃……我肚子饿了……”
段月容有些尴尬地看了眼许宁和宝如道:“待你阿爷阿奶回来才行。”
宝如道:“孩子哪里抵得饿,再说了孩子的阿爷阿奶只怕要吃过才回呢。”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开了锅盖,拿了对筷子拣了几块熟烂的鸡肉出来,盛了碗鸡油饭,递给许敬道:“小心还烫,吹凉了再吃。”
许敬睁大了眼睛,狠狠地吞了下口水,宝如看他这情状,不觉又怜惜了几分,抬眼看了下许宁,却看到许宁也盯着那鸡汤鱼丸发呆,宝如有些窘迫,叉开话题低声道:“这鸡油饭是我摸索出来的拿手菜式,你也没吃过吧?”许宁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嘴角翘了翘,却一句话没说,拿了许敬的小碗,抱他出去堂屋喂他吃去了。
鸡汤鱼丸、白切鸡、鸡油锅巴烧虾仁,再加个素炒豆芽,虽然有段月容帮忙,几个菜捯饬起来也还是花了不少功夫,等菜全烧好放到堂屋的时候,将将也到了傍晚,许宁的父亲和母亲罗氏带着许平回到了家里,宝如还在里头拾掇那些鸡毛什么的东西,便听到罗氏在前头问:“怎么杀鸡了?不是说了要养到过年的?”
宝如嘴角冷笑,看许宁和段月容都迎了出去,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才走出去,便看到罗氏皱着眉在念叨:“回来便回来,做这么多菜做什么?这鱼这样新鲜,如何用来做鱼丸?糟蹋了,你舅舅今天起新屋,我们过去帮忙,吃席后带了好些剩菜回来,这不是浪费了?”许宁和段月容立在一旁一声不出,只有许平道:“舅舅家哪里还剩甚么!都是些酸菜疙瘩大骨头的,看着都寒碜,还是这菜好,真香!定是二嫂做的菜!”
罗氏抬了头看到唐宝如,脸色沉了沉,到底为了面子没再继续数落,许林笑道:“儿子和儿媳妇来看咱们,又巴巴地做好饭,是他们的孝顺。”
宝如敷衍地行了个礼:“公公、婆婆。”
罗氏好强一辈子,独因为家贫将二子入赘这件事一直让她引以为耻,在这个媳妇面前有些硬气不起来,而为此对这个耻辱的象征许宁就不太待见,只是念叨道:“月容进去把我们带回来的剩菜热一热在厨房开一桌,阿宁难得回来,让他们爷们儿吃,我们在后头带着孩子吃。”
宝如心中冷笑,果然!就知道这死老婆子吝啬成性,又惯爱苛待媳妇儿,罗氏娘家也是一样穷得要死,他们盖房吃的席面,想都知道是什么,更何况还是剩菜!她也懒得和这老太婆吵,自转到后头厨房里,幸好还有一锅鸡汤在,烫点豆芽,将就吃一餐便是了。
她与罗氏吵了半辈子,早已练出了对面视如不见,辱骂犹如过耳清风的本领,罗氏看她也不拜,直接便转头,心下更是憋屈,横了眼许宁,见许宁低垂着眼皮并不说话,到底碍着自己儿子是赘婿,人家来看还带了礼物已是给面子了,便冷哼了声跟进去了。
宝如给许敬打了份鱼丸鸡汤,便看到许宁进了厨房,手里端了碟菜,对罗氏和段月容道:“母亲今日劳累了,大嫂做饭也辛苦,这是外头的菜,我拨了些进来。”
罗氏眉头高高挑起,到底没说什么,想是不肯在媳妇面前落了自己儿子的面子,只说了句:“去和你爹和弟弟吃去吧,明儿还要赶回去呢。”
唐宝如撇了撇嘴,就知道许宁对他娘那是心疼着呢,可惜罗氏疼长子疼幼子,偏偏对他这个赘出去的次子最不在意,总是淡淡的,要不是许平意外过世,罗氏哪里会去豁出命一样的将许宁弄回许家,偏偏许宁为之感动不已。
他其实对他被赘入唐家一直耿耿于怀,赘者,多余之物也。
所以他后来才那么努力地满足许家的种种要求,似乎只为了证明,他其实是许家最有用最有出息的孩子,而不是多余的那个。
☆、偏心爹娘
晚饭在罗氏对段月容的数落中结束,这时候的罗氏还有自知之明,对宝如虽然很是看不惯,却不会摆在明面上。宝如倒是因为同情段月容还要带孩子,帮忙着将厨房的事也一起收拾了,才想起,许家乡户人家门户浅窄,自己不得不和许宁住同一间房了。
房子许久没人住了,堆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杂物,又小又乱,段月容匆忙抱了个铺盖来收拾了一会儿便听到外头许敬困了在找阿娘,宝如见状便让她先去照顾孩子,自己就着灯光一边拾掇一边发愁,这屋里没炭盆又不烧炕,铺盖又如此薄,棉被都是结了块的,晚上只怕要受冻了,不由的怨念丛生,对许宁又多了分嫌弃。
木门一响,她抬头便看到许宁进了门,看到她卷着袖子在铺床,皱了眉头道:“别弄了,我去车上拿铺盖过来,我们不用他们的铺盖。”
宝如愣了愣,愕然道:“你还带了铺盖过来?”
许宁淡淡道:“我回来得少,这边没有铺盖的。”重生后和岳母关系改善,自从和宝如成亲后,逢年节的时候,刘氏也不再像从前防着他不许他回许家,反而会主动提出让许宁提前回许家探亲,回家过几次,都是和许平睡的。
宝如有些好奇:“你开那什么香铺,挣的钱也不给你爹娘一些?”想起罗氏那奇葩个性,又点头:“也对,你娘肯定舍不得花钱在你身上……”
许宁沉了脸转头出去了,宝如也不理他,去厨房打了热水来自己洗脸洗脚,许宁抱了铺盖进来,便看到宝如正垂头凝视木盆中泡在热水里的双足,五趾纤细,脚掌雪白,许宁心中一动,转过头不再看,将铺盖放到了床上,熟练地铺开。
宝如微微抬了头看他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许宁有一双长腿,长得也很俊俏,后来他科举出了头,风度翩翩,不知多少豪门小姐嫉恨她这个占了嫡妻名分的市井女子,她作为他的夫人出席宴席的时候,时常被贵族女子们背后偷偷嘲笑,嘲笑她的礼节生疏、嘲笑她的眼光浅陋……
她抿了嘴不再想那些过去的事情,许宁铺好床便走了出去,宝如找了张布巾来擦干脚,便端了木盆出去到院子里倒,回来的时候路过许父许母的房间,却听到了罗氏稍微提高些的嗓门:“换活契?”
她放轻了脚,听到许宁道:“我打听过,这赘婿的契,也有活契的,就是只入赘或十年或十五年,期限到了回归本宗的,如今家里也缓过来了,儿子也略有点积蓄,可作为礼金返还唐家,只需阿爹阿娘出面去唐家交涉……”
宝如轻轻咬紧了下唇,罗氏语声急促:“谁说家里缓过来了?你爹的脚有风症,那次刮风下雨不疼得狠,为着家里紧张,大夫开得膏药都舍不得贴,家里每天一睁眼就是几张嘴等着吃,你弟弟讨媳妇的钱还不知在哪里!你既有积蓄,如何坐视家里如今这般?连过个年都要精打细算!再说了,当初办的死契,你道唐家那么容易放你?再说了,你现在有什么不好?你看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比咱们家强?咱们已经是尽了做父母的心,把你们都安排好……”
许宁沉默了一会儿道:“儿子吃住都在妇人家,总归没什么出息,再说三弟还年幼,我回来也能当门立户……”
罗氏怒道:“你爹还没死呢!要你来当门立户?所以说唐家给你念的书都念傻了!咱们平头老百姓,吃饱穿暖就好,你别恨爹娘,难道眼睁睁看着一家子饿死不成?如今你吃穿尽有,还有个媳妇,如果当时我们要讲那劳什子的骨气,哪里还有你的存身处!你看你这一副木呆呆的样子,也不会好好拢住你那媳妇的心,让她爹将店里的活计都交给你,到时候家私不都是你掌着?然后帮衬着你弟弟把媳妇娶了,再照顾下你侄儿,岂不是两下趁便?你若是回来,家里再添上你和你媳妇两口子,你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媳妇?”
许宁沉默许久,宝如心知许宁一定是没想到,在许宁的心目中,他父母当时一直是不得已才卖了他入赘,其实心里是心疼他的,至于不去看他,那是因为唐家从中作梗,父母要避嫌,总之从前罗氏哄得他对父母是感恩戴德,后来许宁归宗后,许父许母对他的万般疼爱倚重也是真心实意的,如今他开口,必是有七八分把握,没想到被一口拒绝了。
大概许宁脸色不好,许林终于开口:“二郎,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读了几本书,听了别人几句议论笑话,便有了想法,大约还怨我们给你丢了人……但凡咱们当时还有一口饭吃,也决不肯送你入赘。”
许宁低低道:“孩儿并不曾怨怪爹娘……”声音却有些苦涩。
许林道:“如今唐家供你衣食,给你请先生,又将女儿与你做了媳妇,你们小两口看着也和美,日子已是比我们好过许多,如今不提你回来的事,我们何尝不希望你回来?就是吃糠咽菜,也是一家人在一起,但是我们当初签的是死契,唐家对你也无不妥之处,如今反悔,岂不是让别人戳我们许家脊背被人耻笑?再说了,你那媳妇儿娇养在家的,你回来,难道教她随你过来住这村户,吃穿与我们一样?”
罗氏也说道:“不错,你那媳妇一看就是个手里散漫使钱,又是个吃不得苦的……”
许宁道:“她已同意与我和离……我也不怕吃苦……孩儿身上已有功名,先生也说我他应有科甲之分,将来若是联科极第,也能光耀祖宗,贴补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