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随着那名宫女出了乾清宫,坐到了自己的御辇上。汪德想要跟着他一同前去,他却吩咐汪德:“去毓德宫告知贤妃娘娘一声,朕稍后就回去与她一同用晚膳。”
陛下这是打算到寿康宫转一圈,然后就马上回来吧。汪德点了点头,但是心中仍旧疑惑:那块玉佩究竟是何来历,竟能让陛下再次涉足寿康宫
在皇帝陛下身边伺候了快一年了,汪大总管自然清楚皇帝陛下的秉性。若是喜欢之人,必将她放在心尖尖上疼宠;可若是怨恨一个人,那人可就要倒霉了。若是还未有报,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虽然心里怀疑,汪德还是恭敬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御辇往寿康宫的方向而去,然后自己才一路小跑着去毓德宫通报。
坐在御辇上,朱见深看着手里握着的那块碧玉滕花玉佩,已经快要忘记的记忆突然翻滚而出。
“这是里...掉的么?”记忆里面,一个走路晃晃悠悠的小男孩捡起掉在地上的玉佩,抓住了前面那名宫装女子的宫裙。
乳娘和侍女们在他身后露出惊慌的神情,那名女子回头。
虽然长得并不十分美丽,但也算是小家碧玉,自有一番风情。她低头,笑得温柔:“太子殿下可真聪明,这是本宫掉的。乖孩子,要还给我么?”她朝着朱见深伸出了手。
这个温柔的女人就是把自己生出来的生身母亲么?三岁的朱见深还不知人心险恶,只想着和这个温柔的女人亲近,却没有意识到伺候着自己的那帮奴婢们脸上讳莫如深的表情。
他点点头:“嗯。”想要得到眼前这个女人的夸奖。
但是朱见深却没有立即把那块玉佩放到她的手心里。虽然年纪小,可他机灵的很。若是马上把这玉佩还给她,那她不就会马上离开么?
她果然笑了笑,蹲下来轻柔地摸了摸太子殿下的小脑袋:“这可是陛下赏给本宫的呢,一共有两块。太子殿下这么乖,本宫就把这块玉佩送给你啦。”
坤宁宫里面什么好东西没有?但是小朱见深兴奋地点了点头,一把把那玉佩握紧在了手心里。他的手小,碧玉玉佩有半块露在肉嘟嘟的小拳头外,让人忍俊不禁。他甚至还继续扯了扯周妃的裙子:“里明天也还会来这里玩么?”也许是母子天性,小朱见深挺喜欢这个和颜悦色、低眉浅笑的温柔女子。
“会来哟。”周妃又摸了摸他的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伺候着他的嬷嬷宫女们,最后笑着离开了。
“我明天还会在这里等里哒!”太子殿下蹬着小短腿,哒哒哒往前跑了几步,想要再抓住她的裙摆,但是她走的很快,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最后这一句话,须臾就消失了。
乳娘一把抱起了他:“哎哟太子殿下,咱们该回宫啦。”
“我知道啦!”小朱见深在乳娘怀里面看着自己手里面的玉佩,笑得很开心,“我们明天再来御花园玩好不好?”
乳娘没有回答,但是第二天钱皇后就把自己关在了自己的寝殿里面,让人看着自己,不准自己出去。
但是心里面想着那个女人,自己骗乳娘说想要睡午觉,还是偷偷跑到御花园里了。但是她却没有来。
一直到快要天黑,钱皇后发现不对劲儿,到御花园里来找自己的时候,她都没有出现。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自己渐渐明白,若非百分百确定了对方的心意,那么等待,多半是没有意义的。
她迟到了十几年,现在再把这块玉佩拿出来,其实已经没有用了。只是让自己惊讶的是,她竟然还记得这件事情。
自己这个母妃,总是会有让自己意想不到之举。也罢,那自己就去看看,她究竟给自己准备了什么好礼物?
朱见深到寿康宫的时候,周太后亲自站在正殿门口迎他:“皇儿你来啦,快些进来。”朱见深糊里糊涂地被周太后拉到了正殿里头,里面已经摆好了杯碟筷箸、美酒佳肴,似乎就等着他来了。
朱见深心里头突然泛起了一股不太好的感觉。就好像,踏进了什么陷阱里面一样。
或许今日他真的是太鲁莽了。
当初周太后和万贞儿的一席对话,就让他明白,周太后和自己之间,有的只是算计,绝无可能还有母子亲情;可是心里面似乎还是在期待着什么。
朱见深皱了皱眉:“母后有什么话说就是了,朕不饿。”他还要赶回去和芷儿一起用晚膳呢。
“都快酉时了,皇儿忙了一天,怎么会不饿呢?”周太后丝毫没有在意朱见深脸上冷淡的表情,甚至亲手为他盛了一碗汤,“皇儿,外头凉,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
这个女人,究竟想要耍什么花样?朱见深盯着周太后的眼睛,想要看穿她心里面的想法。
平日里她可不是这么热络的人,事出反常必为妖,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看朱见深没有接过自己手里面的汤碗,周太后吩咐侍立在旁的宫女:“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碗汤端给皇上?”
“是。”那宫女温婉地一低头,露出一段如羊脂玉般秀白的后脖颈。她伸出纤纤素手,将那碗汤端给了朱见深,“陛下请用。”
朱见深只顾揣摩周太后心里面的意思,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宫女儿。接过那汤碗胡乱喝了一口,他有些焦躁:“母后不是说有礼物要送给朕么?”快些拿出来!
朱见深恨不得赶紧离开这寿康宫,可是该做的场面还是要做,只是语气间多了催促之意。
他没有看见,当他喝汤之时周太后嘴角勾起的诡异弧度。
“哀家要送给陛下的礼物,不就近在眼前么?”
恍恍惚惚里,朱见深听见周太后的这句话。努力地甩了一下头,朱见深突然间感觉到了一阵晕眩。自己这是怎么啦?
突然间觉得头重脚轻,就好像喝醉了酒那样,身体都开始不受自己控制。迷迷糊糊里面,似乎有个人扶住了自己:“陛下,你没事吧?”
努力地睁大眼睛,但是眼前的事物都开始旋转发散起来。好不容易定下神,他终于看清了一张脸,和他心爱之人的面容有三分相似。他颤巍巍伸出自己的手,想要去抚摸那脸颊:“芷...芷儿?”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冲他笑了一笑。
不...朱见深摇头,这不是他的芷儿!他的芷儿,怎么会露出这么轻佻廉价的笑容?
自己究竟是在哪里......朱见深想要去揉自己的太阳穴,但是只碰到了自己的后脑勺。
对了!自己是在寿康宫里面!!他费力地转头想要去看周太后的表情,但是却看不清楚,甚至连平衡都没有掌握好,一头栽倒在了桌上。
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这个毒妇,竟然敢这么算计自己!!!果然不应该相信她的!
“陛下......”朱见深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好像有人在叫自己,想要睁开眼睛,看看究竟身在何方,但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哗!”的一声,冰凉刺骨的水浇在了朱见深的脸上,他终于恢复了知觉,睁开了眼睛。出走已久的灵魂终于回来了,一想到方才周太后的所作所为,他简直恨不得立马将这毒妇扔到东厂的牢里面!
竟然敢算计自己!就算是把自己生出来的女人,他也绝不会原谅!
所以自己现在是在哪里呢?朱见深无意识地扭了扭头,总觉得情形不妙。
芷儿......他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要是做出了对不起芷儿的事情,她可会原谅自己
一想到柏芷脸上可能露出的失望表情,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帝陛下,此时竟然都有些不敢睁开自己的眼睛。
也许是那个人等的有些不耐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泼了些冷水在朱见深的脸上。
冰凉的水刺激了麻痹的知觉,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但是眼前所见之景让他更加惊讶:“万贞儿?!”
没错,此时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朱见深的这个神情冷漠的女子,不是万贞儿又是谁?
好像记忆里面从来没见过她露出这样子的神情,这冷漠的样子,好像是万事不挂心、对这世间毫无留恋。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又在哪里?
朱见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扫视了一下全身。
“呵,陛下不用害怕。奴婢可没有对你做什么。”万贞儿似乎是觉得朱见深现在这个样子很好笑,有些嘲讽地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儿?”朱见深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有些伤脑筋地问道。上回万贞儿明明和周太后有了龃龉,难不成现在又在一起了?
“自然是来救陛下的。”万贞儿指了指地上,示意朱见深去看。
朱见深低头一看,一个只穿了绯红色主腰的女子施施然地横卧在床边,脑袋旁边是一个花瓶的碎片残骸。她的后脑勺似乎被敲破了,鲜红色的血液正在汩汩往外流,染红了鹅黄色织锦地毯。
看这血液鲜红的颜色,伤口应该就是不久前造成的。这么说,自己昏迷了没有多久?
“为何要帮朕?”朱见深总算是恢复了平静,他从床上坐起,抬起头冷漠地与万贞儿对视。
☆、第九十七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陛下的,更何况是这小小的后宫?奴婢若是不帮着陛下,那还能帮着谁呢?”万贞儿坐到了朱见深的旁边,伸出手抚了抚朱见深的头,“更何况,陛下可是奴婢从小看着长大的,自有一番情谊在。于情于理,奴婢都应该站在陛下这一边。”
万贞儿这话字字有理,让人挑不出错处。但世事若是能顺着道理发展下去,就不会出现争执和罪恶。
朱见深皱了皱眉,挥手把万贞儿的手扫下:“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既然她不愿意跟自己说实话,那就换个问法好了。
万贞儿浅笑盈盈:“自然是知道陛下有了危险,前来救陛下啦。”
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年少时候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温柔侍女,是像姐姐一般体贴的存在;及至长大,她突然变成了娇媚的女人,和以往一样细致入微的伺候,突然就多了旖旎的意味。
终有一日,铸成大错。
说不清楚是谁的过错,但朱见深心里面后悔的很。可是自此之后,她小心妥帖、婉转逢迎,面对着那张笑脸和往日的情谊,朱见深根本说不出任何伤人的话。更何况,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也就只有这个女人罢了。
英宗复位,坐在太子这个位子上,投怀送抱的宫女不知凡几。可是朱见深却对后宫的女子没有什么兴趣。便是世人皆都称赞的贤后钱皇后,内心深处也埋着阴暗凶狠的心思。倘或是其他女人,又该是如何不堪呢。
自懂事之后,他便知道,这后宫女子,没有一人好相与的。他避之如蛇蝎。
这落在其他人的眼里,变成了不爱娇娥、独宠一人。
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没有说破;她为了不可能的野心,没有戳穿。原本或许可以这样过一辈子,他只要找个被认可的女人生下继承人即可,然而柏芷出现了。
对万贞儿,不能算是辜负,但心里面还是有不忍和愧疚。直到确定她无边野心的那一刻。
又或许,与万贞儿结盟的周太后,也不过是有心人放在这后宫里面的棋子。身处高位,只要有贪念,想要得到更多,就会掉进他们的猎网里面。
和万贞儿在一起的这么多年里面,朱见深见过她或温柔、或妩媚、或叫人心动、或叫人厌恶的丑恶嘴脸,但却没有一张是像现在这样,带着冷漠、死心和看透世事的讥讽。
“她没事吧?”朱见深踢了倒在床边的那宫女一脚。
万贞儿冷笑:“哟,看不出来陛下还怜香惜玉啊。怎么,要不要叫个太医过来给她瞧瞧?不过这一闹、动静大了的话,恐怕会惊动正殿里头的太后娘娘呢。”
虽然万贞儿脸上淡定,但还是担心会被其他人发现自己进了这寿康宫。
毕竟她是先搬了小花园里假山上的太湖石敲倒了守门的那两个宫女,又用花瓶砸晕了想要脱皇帝陛下衣裳的那个宫女,现在才能和皇帝陛下太太平平地坐在一起说话。
“不用了。”朱见深摇了摇头,“朕就是怕她没死透,让芷儿知道了就麻烦了。”
听到朱见深这话儿,万贞儿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别样的情绪。
这人的心,遇到喜欢的人,果然就会偏得不像话。
即使这个男人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但自己仍旧还是不了解他。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对柏芷的爱意竟然已经如此之深?
虽然心里面有其他的人,可万贞儿心里还是蔓延出了一丝醋意和怨恨。
不过嫉恨的表情一闪而过,她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奴婢倒没看出来陛下还真是个痴情种,不过若是贤妃娘娘知道此刻陛下和奴婢在一起,怕也是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吧。”她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着朱见深。
“芷儿不会的。”朱见深摇了摇头,“她自知朕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他二人早已心心相许,她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怀疑自己。
“陛下真是太天真了。女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明白的。”万贞儿在心里头嗤笑。这个心思深沉、连自己也看不透的男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单纯的?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朱见深不理会万贞儿话中的深意,而是突然认真地看着她,“朕的确是看不透你。”这女人,究竟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究竟是敌是友?
“奴婢是真心想要帮陛下。”万贞儿摇了摇头。
“哦?怎么帮?”
“首先,先离开这里。”万贞儿也踢了踢地上的那个宫女,“从扬州寻来的绝色美女,就这么被咱们丢在地上,可真是暴殄天物呢。”
说到这个,朱见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如此为朕着想,可真是朕的好母后啊......”且不论万贞儿所言是否为真,就说给自己下药这一条,周太后可真是罪该万死!更不要说她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宫里头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