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白子毓说的,又怎会有假!”昌荣开心地拉着她走进园子,“他自你之后,接了暂代京兆尹的裴大人之位,一直稳坐如今。陛下对他十分信赖,连玉锵身旁的近卫武士都是白家的精英。”
她垂下眼,看着绣鞋一步步踏过枯草上铺就的青石……
“我走以后,你……离开京城吧。”
“京城……将有大异变,我信他能护你,但……”
原来那时他离开京城说的话,就是在提点她。高彻辰死或不死,常家灭或不灭,都与她亡于战场没有关系。她的死期,早有人先一步规划好了……
“哟,这不是一品夫人嘛?”一个娇俏的嗓音穿过花枝,逐渐靠近,“六公主居然把这样的贵客都给请来了?”
“呵呵,灵之你不如看看她与她哥哥长得像不像,我记得你也是见过郭将军的……”
一群花团锦绣的贵家小姐自树荫走来,六公主走在当先,挽着一个小姐嬉笑着指向这边。
“呀,六公主你别说,还真和郭将军十足的相似。我虽然只在宫宴上见过郭将军,可两年来倒是记忆犹新。”
“你呀,还不是因他总和丞相坐在一处,看得多了自然记得了!”
“六公主你又打趣我了,灵之不依……”
谈笑嬉闹间,六公主星眸一转,越过众人静静地望着郭临。
昌荣听着这些刺耳笑声,眉头皱起,提裙就要踏出一步。臂上倏紧,却是郭临拉住了她。
“郭宁见过各位小姐,”她微微俯身,“初来乍到,多有不懂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六公主玩味地勾起唇角,收回了视线。拍拍身旁的娇女:“好啦好啦,你可是应国公府小姐,礼数上可莫叫人看了笑话。”应国公小姐闻声侧头瞟了郭临一眼,六公主拉起她的手,“今日来不是叫本宫替你出主意,在丞相孝期满了之后……如何嫁给他吗?”
郭临眼睫轻颤,抬眸前望。却见那应国公小姐愣了愣,半晌赧颜道:“六公主,灵之确实还想嫁,可……可爹爹死活不同意了。”
“哦,为何?”
“还不是那虞惜霜,自己没福分,这下害得丞相命如孤鸿。爹爹说他克妻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叫我绝了这个心思。”
“哦,那灵之自己是不信的喽,没事,只要你想嫁,本宫就有法子去劝陛下赐婚。”
“……六公主,”应国公小姐伫立片刻,踌躇道,“这还有三年孝期呢……灵之也不急的,您就……”
六公主驻足回首,应国公小姐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六公主嗤笑一声,目光在郭临身上一扫而收。“我又不会怪你,怕什么?该怪的,不是某些……让丞相自甘‘克妻’的人么?”
“什么?”应国公小姐糊涂道。
正在此时,一个侍女跑上前:“公主殿下,苏大夫人到了。”
六公主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应国公小姐却惊呼一声:“是秦慕樱?!啊……六公主,我不想见她。”
“小孩子气。”六公主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好在她来了,咱们便能上画舫游湖。你就走在前头吧,不与她碰上就行。”
应国公小姐应声而笑,乐呵呵地和贵女们先行朝岸边走去。六公主轻飘飘地瞟向郭临和昌荣,淡笑道:“你们也来吧。”
昌荣望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郭临苦笑着摇了摇头,迈步前行。“阿临,苏夫人她……”她莫名地望着郭临越行越远,只好快步跟上。
船头暖阳风和,碎发扰在颈间,□□烦心。郭临迎着湖风阖眼半晌,回头越过重重人群,望向另一侧的秦慕樱。
她衣着素雅华贵,面色红润艳丽,可见是过得富饶顺心。她缓缓收回目光,湖风拂过胸膛,心底却是稍暖。
昌荣担忧地望着她,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用在意。六公主诸番言语羞辱,不过在为聿修鸣不平。她本就有愧,又怎会去分辨。
昌荣温和一笑,黝黑的瞳孔阳光下清明澈亮,郭临甚至望见了自己苦涩的笑脸。
而在那其中,一把利刃正反出耀眼的光芒。
“蹲下!”
郭临突然大吼一声,一把推到昌荣,回身举臂。“噗”地一声轻响,她倒退几步,捂住左肩的伤口。
“啊……”昌荣滚倒在地,抬头倒吸一口气,尖叫道:“阿临——”
“啊!”“有刺客……”
贵女们惊声高叫,纷纷乱窜逃生。可画舫方寸之地,哪里能避。
郭临手无寸铁,只能双掌握拳,下盘站稳。运起拳风,快招抢占时机,一拳打落利刃。那蒙面人猝不及防,惊愕的半秒光景已被郭临踹中下身,扔下了船。
她喘了口气,也顾不上再去看船下,大喊道:“快点靠岸!”
六公主战战兢兢地扒着门框站起,指着船内的侍卫:“靠岸——”
“阿临!”
昌荣的喊声自后传来,郭临胆战心惊回头。只见船舷上爬上几个湿漉漉的蒙面人,一人拿下嘴中含着的大刀,对准近处跌倒在地的贵女一刀下。
郭临瞳孔骤缩,望着四散的猩红,脑间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难道不是专门杀我……
“啊……”
她不及再想,腾身跃出船舱,拽起昌荣的衣领。电光火石间冲上前,五指张开,一把握住了飞刺的钢锥前刃。
锥棱四旋,绞住手心的肉,无数血液合流滴下。秦慕樱望着近在咫尺的画面,瞪大的眼珠战栗颤抖,缓缓望过挡在身前的郭临。
郭临大喝一声,抓着钢锥逆向前推,反手打上对方手筋。钢锥上力道一松,她放开手,皮肉撕绞的剧痛一瞬袭来,险些站不稳脚步。
秦慕樱的目光从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移上,望向逆光中的清秀侧脸。记忆仿佛潮水倾涌,她颤声掩唇:“你是……”
郭临弯腰捡起钢锥,咬牙看着逐渐聚拢的蒙面刺客,右手痉挛握紧。
却在这时,一道清啸破空传来。
船底似起了动静,郭临躬腰站稳,惊魂不定地四望。一瞬,四周数道黑影腾空跃上甲板,不由分说与蒙面刺客战到一起。
手起刀落,血溅成流。不过须臾,便将人斩杀殆尽。
果决的出手,齐整的队形……郭临望着近处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眯了眯眼:“你是……”
那人转过身,黝黑粗犷的脸英武威严。他大步跨来,单膝抱拳跪下。
“神武军将徐秦,护卫来迟……”
他抬起脸,目光灼灼生辉,直直地望向郭临,口型缓慢变化。
“郭将军。”
☆、第166章 镜花水月
京郊官道旁,林立的铺面茶馆。驭马的旅人仰见日光渐城,遥望城门尚远,便寻到一处干净客栈,大声嚷嚷着进门歇息。
古朴的门扉缓缓阖上,隔绝室外的喧哗。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盏,透着飘然雾气,看不甚清楚对面那双垂下的眼眸中,究竟是何种心绪。
白子毓侧过眼,望向窗外,良久,叹息一声:“三年前的此时,我与赵兄相见于此。知郭临此战必有一死,请你带走她。”
楼下一缕不知名的丝竹声,幽幽透过门扉传入耳间。
“若你遵照我们的约定,阿临她……就不会见到陈聿修了。”他的声音契合着丝竹,悠远而冷静,“你本不必带她回到京城。”
仿佛丝竹也随着话语停歇而消弭,屋内一片死寂。良久,那个一直沉默的深沉嗓音才轻缓出声:“三年前便想问你,”赵寻雪抬起头,眸光静然,“缘何认定了由我……去带走她?”
白子毓轻轻一笑,将茶盏扣响在桌案。他挺直身,仰眉斩钉截铁道:“因为只有你能保护她。”
“不止我,哪怕是陈聿修,都做不到护她绝对的周全。在这个京城里,明枪暗箭、天怒虞诈……她唯有自己保护自己。”他吁出一口气,目光飘远,似乎随着思绪望见往昔光景,“八年前,白家举族投靠陛下……接到她的传信前,宫中的任命已经到了。而后陛下命我待在阿临身边,这四年里,我每月都会定期入宫觐见,呵……可她什么都没发觉。阿临她,从来不适合朝堂,她应该活在更广阔自由的地方。而这一点……只有你能做到。”
赵寻雪静静地听着,直到此刻才稍稍露出了一丝笑意,几分苦涩,几分酸楚,却只有自己知道。白子毓抿了口茶水,忽而一怔,眯了眯眼:“莫非……最近太医院传说楚王病情大好,与你有关?”
侍卫白鹤一路飞掠过回廊,径直攀上阁楼,悄无声息地落在门扉前。正欲敲门,却听内里一道喟然叹息:“楚王……阿临,人算不如天算!”片刻后,又是一声嗔笑:“而天算终究逃不出人算,竟是如此么。”
白鹤轻敲三下门扉,单膝跪下,沉声禀报:“主子,万景园有刺客,死伤十余。”
“吱呀”一声,白子毓已经拉开了门,低头看他:“那便去吧。”说着,他回过头,拧眉沉思:“赵兄。”
“纵然我不说,你亦已明白我今日的来意。”白子毓垂首施礼,眉目挡在恭肃并起的宽掌下,“如此,望君仔细斟酌。”
白鹤起身,瞟了眼屋内。除了一个日光朦胧印出的颓唐浅笑的侧脸,一切都静谧安宁,再望不出其他。
他收回目光,飞快地跟着白子毓离开。
*
“徐秦?”
“末将在。”
“很好,”嗓音嘶哑,压抑激动,“你没死,很好。我一直以为……”郭临瞪着双眼,蓦然收声,直到屋内四周的景象开始模糊摇晃……姚易的呼喊,梁仪苍白的脸似乎近在眼前。
她踉跄一步,扶住桌案站稳,右手缠紧的绷带微微渗红。她猛地抬起头:“玉锵……玉锵呢,不是说他要来这里吗,那刺客……?”
“将军放心,太孙殿下身边有白家二卫,接是以一挡十的武士。”徐秦拱手道,“而且末将方才已得到手下来报,刺客全灭,太孙无恙,只是跟着的侍卫轻伤。”
细理周到的言辞,每一条线点点渗入脑间,裹着繁杂的思绪,缓缓清明。她闭了眼,听徐秦发问:“将军可要去看看太孙?”
她摇了摇头,重新睁开眼:“不必了,吩咐你的人速度通告玉锵,让他回宫。”
“是。”
徐秦应声叩拜,随即站起转身,大步走出。
窗外几声“啪嗒”响动,初时不觉,而后自伶仃逐渐密集。淅淅沥沥的雨声,几乎要掩盖掉门口顿拙踌躇的脚步。
“郭公子……”秦慕樱的声音隔着门扉轻轻颤抖,“是你吗?”
郭临猛地瞪大眼,望着门口印着的纤细暗影。
“是你的对不对?‘此生必将倾尽全力,护秦慕樱一世无忧。’”她贴着门涩声抽噎,“这是你的承诺,所以你做到了对不对……”
“秦姐姐,你……你不能进去啊!”昌荣低声惊呼,奔到门前拉住她欲推门的手。
“可是,郡主,”秦慕樱长长抽气,潸然哭泣,“我只想知道,郭公子是不是……是不是她?”
昌荣浑身一震,一时张口哑然。人声静谧,雨声却渐密渐大。良久,才听昌荣涩声而笑:“这怎么可能呢,秦姐姐你想多啦,郭……宁只是郭宁,她不是郭公子。”
昏昏沉沉间,已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扉开启,有人缓不行来。郭临松开撑着额头的手,疲惫叹道:“昌荣。”
右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指尖轻柔摩挲掌心的绷带,这道熟悉触感……她愕然愣住。
“聿修……”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片刻后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低低地唤道:“阿临,我在这儿,一直都在。”
郭临鼻头一酸,忍不住抬手回拥他。体温相接,唯有越靠越近:“聿修,这一切自报仇起,不该再以报仇结束。我本来……本来已经不愿为自己重蹈覆辙。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
嗓音卡在干涩的一瞬,巨大的悲怆自心底而起,她失声长涕。陈聿修拂着她的脊背,柔声道:“阿临,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睁开泪眼,望着眼前晕开的泪水渗入他的发丝。“所以他们惧怕,他们用尽手段伤害你。只有你不在人世,这份威胁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