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护送昭远侯回京一行中,为数不少都是当年邵家军旧部,邵文槿认得其中过半数。是以同行一路,有唤他邵将军的,还有不少人更是亲近唤他大公子,邵文槿则一一应声。
    他也能叫出其中不少人的名字,高个子的祁叔叔,终日呵呵作笑的冯叔叔,最爱吃刀削面的赵叔叔……
    诸如此类,从他口中说出,军中皆是朗声大笑。笑过之后,又纷纷道开,“这些年不见,大公子气度一身不凡,大有邵将军当年风范。……”
    “末将前年回家省亲,还曾见过邵将军同二公子……”
    “济郡洪峰过境,大公子身先士卒跳入江中,众将士纷纷效仿,堤坝遂才得保,我等在慈州都有耳闻。禁军之中对大公子都赞誉有佳,我等邵家军脸上也甚是光彩,邵将军定是以大公子为傲!”
    ……
    这群人过往都是邵家军的旧部,追随邵将军征战杀场,同生共死,为邵将军马首是瞻。
    邵文槿是邵将军的长子,又常年混迹军中,可以说是众人看着长大的,众人见他自然亲切,远非旁人可比。
    阮婉托腮看了看了许久,笑意清浅便一直挂在唇边。
    军中惯有的怀旧情节,想来她一介女流,大抵是体会不到的其中滋味的。
    便又恍然忆起旁事,无论过去长风送亲也好,济郡赈灾也罢,亦或是一道出使西秦国中,她似是习惯了这般慵懒趴在车窗边,不时打量这道背影。
    一袭戎装,身姿挺拔,熟悉得像烙印一般镌刻在心间。
    倘若哪一日远行,如果见不到他,只怕会不习惯。
    思及此处,顾目一笑。
    本是冬月里,小女儿家的心思乍起。
    轻轻呵气,手指沾着气息,在马车窗棂上,工工整整书写下“邵文槿”三个字,便将好同车窗外的画面融为一体,俨然一幅无需雕琢的画卷。
    心底微动,有人在荣城的只字片语,就似天籁萦绕在耳畔,又自耳畔缓缓流淌进心间。
    指尖不由轻划,抬头处依稀写下“良人”两字。
    良人……
    唇边细声念出,恰逢冬日里,阳光微暖,抬眸间,好似给眼前的画卷镀上了一层薄薄金辉,透着再精巧的笔墨也描绘不出的雅致韵味。
    阮婉不禁莞尔。
    再轻悠呵气,落款处,随意写下“公子宛”三字。
    她是公子宛,大方画作,少值千金。
    这幅,却是她画过最动人心弦的画卷。
    简单,却经久印在脑海。
    她看得目不转睛,他便也似心有灵犀。
    喧闹中,蓦地回眸,就将好四目相视。
    阮婉微怔,好像心思倏然被人看透,又似做贼心虚,脸色一红,慌乱伸手擦掉窗棂上的痕迹,飞快躲回马车里端去。
    邵文槿便笑。
    恰好身旁一人开口,“大公子可还记得,末将替你牵过马。”
    邵文槿才转过头来,谦逊一笑,“时常记起刘叔叔,那时新换的马匹尚未驯服,又在军中受惊,一时驾驭不了,多亏了刘叔叔帮衬……”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又是一个豪爽之人。
    肖跃也上前拍邵文槿肩膀,随意说了闲话,两人惯来称兄道弟,四围纷纷笑作一团,自有乐趣。
    阮婉才长舒一口气,总之,先前的那幅“良人”若是让他看见,她只有恼死一条路。
    听得窗外众人笑开,料想邵文槿该是将方才之事抛在脑后。才又悻悻转头去看窗棂处,可惜都她被抹掉了,心里又觉几分懊恼。
    她本是惜画之人,真真好的一幅画卷,都未多看上几眼。片刻,纤手柔夷悠悠抚上,回味之余,唇畔缱绻丝丝笑意,不由哼起成州民间欢快小调,温柔婉转,就似爹爹和娘亲尚在之时,她和少卿躲在茶几背后听,然后被爹爹一手一个揪出,便都往娘亲怀里钻,嘻嘻作笑。
    ……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微停,思绪才似从过往抽离。
    有人撩起帘栊上了马车,阮婉笑盈盈看他。
    邵文槿微滞,他少有见阮婉这般笑过,明眸青睐,笑意就似自心底泅开。
    “文槿。”见他怔住,她出声唤他。
    邵文槿方才移目,遂而不去看她,幽幽走到车窗前,并不特意伸手,自然而然将车窗上的帘栊放下。就着车内光线骤然暗淡,他骤然俯身,霸道含上她的双唇。
    不待她疾呼,便伸手将她抵在狭小角落,臂弯有力揽住她后腰。呼吸紧紧贴合在一处,掌心顺着腰间抚至她的修颈雪肌,又自锁骨香肩划过,十指相握,就似心扉惬意扣在一处。
    马车之外,依稀叶落,有若黄蝶拂袖轻舞。
    日头就在温馨惬意间,一晃而过。
    转眼,十日的脚程,便行至第七日上头。
    运城刚过,迎上对面浩浩荡荡的禁军队伍。马车缓缓停住,有随行守军来报,是陛下遣京中禁军来接。
    京中禁军?阮婉眼中掠过一抹流光溢彩。
    若是京中禁军,那来的即便不是江离,也该是赵荣承。
    哪个都好!阮婉心中莫名激动,欢喜跳下马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一骑,竟是邵文松。
    “大哥!”隔得尚远,邵文松便喊了出声来。
    邵文槿亦是笑开。
    跃身下马,兄弟二人间的拥抱,饶是阮婉看了都觉几分动容。
    出行三月里,邵文槿九死一生,难得见到至亲,便将她全然忘在身后,自顾同邵文松说话。
    阮婉便也不恼,换作是她,也定和少卿有数不清的话要说。如此思量,漫无目的环顾四周,目光随意瞥过,又蓦地僵住。
    宋颐之?
    阮婉定睛,才见有人耷拉着嘴角,眼眶微红。
    双唇轻颤,喉间哽咽,“少卿!”
    还是头一次没有朝她扑过来,眼下又是这幅可怜兮兮模样,仿佛兀得触到心底柔软处。阮婉撇嘴一笑,咬了咬唇,继而抬起双手,放至脸颊边,大声喊道,“小傻子!!”
    宋颐之嘟了嘟嘴,哽咽声起,自己拂袖擦了擦眼眶,又如往常般飞奔朝她扑了过来,“呜呜……少卿少卿!”
    她每次都是不慌不忙,等他临到跟前,再伸脚绊他。
    他也每次都不长记性,大凡被她绊倒之后,拍拍衣袖就欢喜爬起,“少卿你又绊我,”分明乐在其中。
    而眼下,宋颐之根本没有思量,直冲冲扑上去,既不抬眼,也不伸手。临到近处,阮婉却没有避开,他也没想过停下,“轰”得一声,将阮婉撞出去好远也浑然不觉。
    宋颐之尚在疑惑为何他没有摔倒,一脸不知所措,身后的近侍官奈何伸手捂住双眼。
    霎时,闻得睿王惊恐哀嚎,“少卿!!”
    他竟然将少卿活活撞了出去!
    阮婉摔得眼冒金星不说,怕是额头都被他撞青了!!
    阮婉痛得当时眼泪就掉了出来。
    “少卿哪!”宋颐之那惨绝人寰的尖叫,旁人若是不知晓,怕是还以为她在途中意外亡故了。
    而眼前一幕闹剧,周围的守军也好,禁军也好,都哄笑开来。邵文槿回眸,忍俊不禁,邵文松更是扑哧笑出声来。
    这倒好,还未回京,便又沦为笑柄,阮婉恨不得掘地三尺,遂又朝他恼意吼道,“小傻子!!”
    少卿生气了,宋颐之果然一顿,便也不哭闹了,反是满眼委屈道,“是少卿先不绊我的,也事前不同我说一声。”
    “谁让你不睁眼看人,横冲直撞的!!”
    “我是傻子嘛,傻子哪里看得出来,你同傻子生气作什么!!”
    ……
    陆子涵无语至极,根本,就是两个傻子有何好计较的!
    前几日,例行宫宴,殿中竟会收到慈州守军肖跃奏报,说阮少卿同邵文槿回了慈州。敬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要邵文松带京中禁军去迎。
    睿王便非吵着他也要去,敬帝不让。
    陆子涵彼时还怔了许久,阮少卿回南顺了!
    也不知缘何,脑袋一斜,竟歪嘴笑了出来。算命的果然说得不差,那个头娇小的,命都大得很。
    那时阮少卿不在京中,京中鲜有能和他作对的。他终日无聊至极,整倒阮少卿的剧本都写了好几大摞,一直苦于无人实践。
    后来听闻西秦出事,各国出使西秦使节相继遇难,阮少卿也下落不明。陆子涵楞了许久,敬帝派出的禁军不少,但一直到十月下旬都没有阮少卿消息,陆子涵心中也有些慌了。
    阮少卿,该不会,真死了?!
    莫不是平日里坏事做多,遭报应了?!!
    陆子涵份外丧气,大方有坊间传闻,他也凑上前去听,却都没有实质消息。一日行至西市,恰好遇到算命先生,就在摊边坐下。想问,又怕旁人戳破,遂而绞尽脑汁,遮遮掩掩。
    他有一死对头,个子娇小,平日里蛮狠惯了,断袖,猥琐,近来失踪了,他想问生死。
    算命先生愣了愣,陆二公子你问的是昭远侯吧?
    陆子涵怔住,继而吱唔,谁……谁……谁要问他!!
    算命先生虚了虚眼睛,嘴角抽了抽,心头嘀咕,哄谁呢?谁不知道你陆二公子的死对头是昭远侯?谁不知道昭远侯个子娇小,在京中作威作福,断袖,猥琐,近来失踪?
    陆子涵恼得很,问你他死了没有?
    算命先生附上耳来,二公子宽心,大凡那个头娇小的,命都大得很。
    笑归笑,结果出行前,睿王身旁的小路子来寻,说睿王找他,陆子涵只得跟着,行至拐角处,猛然被人拉上马车,竟是京中禁军出行的马车!
    睿王偷偷藏到了出行队伍中!
    陆子涵想下车,又被他死死拽住,“陆二,你不同我去,我就同父皇说是你怂恿的!”
    陆子涵欲哭无泪,好端端的找上他做什么!!
    小路子一脸尴尬,悄声解释道,“除了昭远侯和邵大公子,殿下觉得同陆二公子还相熟些。再者,陆相素来会说情,殿下怕陛下责骂,觉得拉上陆二公子一道会稳妥些。”
    陆子涵叫苦不迭,马车业已驶出京城,他便被睿王绑架来接阮少卿。
    邵文槿同邵文松兄弟欢聚,阮少卿同睿王则是惯来的缺心眼儿,他便歪嘴轻哼,这种场面果然不适合他!他又没有什么好接的人!!
    不满之中,闻得有人喜出望外,“陆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