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信我,就请另就高明去吧!”道长最后说。
司令员太太非但没恼,还一个劲儿地道歉兼致谢,然后拉着还傻坐在那儿的媳妇出去了,走路的步子都轻盈了。
晓芙机械地跟在鸿渐妈屁股后头,心说,怪不得这段时间我一闻到饭菜的香味就恶心,光爱吃酸菜鱼了!吃完回家还动不动就吐,姥姥的,我还以为是中暑了呢,怎么就没想到怀孕了呢?……
“按理说,这老头儿这么有名,说得又那么笃定,应该不会出错。”鸿渐妈兀自在那儿说,“但我想,咱们还是得照个b超,心里更踏实一些!真要怀孕了你都不知道,你说你这丫头得有多糊涂?!”
谁知到了咨询台一打听,做b超居然要提前预约。
鸿渐妈立刻拿出了司令员太太的魄力,拉着晓芙就往电梯的方向去了:“找马主任去!说什么也得让他给你安排安排,咱下午一定得把b超给做了!”
日落西山
晓芙脑子一炸,像急刹车一样要立刻停下步子:“妈,我那个……那个试用期明天最后一天,老板明天要听课……得赶紧回家备课!”
“做个b超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司令员太太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提溜进了电梯。
“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爸还在下面等着呢。”晓芙已经找不到自己心跳的规律了。
“就让他多等会儿也没什么关系。”电梯到了某一层,司令员太太极不耐烦地盯着一个让家人搀着进来,比蜗牛爬得还慢的老太太。
晓芙无言以对了。
电梯刚一到心血管科那一层,司令员太太就急吼吼地拉着媳妇快步走出了电梯。
从电梯往他办公室去的这一路,脚步发飘的晓芙像奔赴法场的死刑犯一样,一点一点丧失斗志,不再做无谓的反抗了。
进他办公室的瞬间,她就彻底听天由命了,然后便奇迹般地宁静了下来。
司令员居然也坐在那儿,他本来是有点服药的情况要问问马主任,问完顺便就闲侃了点军事,什么四野五野□□刘亚楼地扯着。
司令员太太有些惊讶地笑了:“你怎么又回来了?你在这儿正好,马主任,我刚带我们丫头去看了你们院的一个中医,想给她开点儿中药调养调养,谁知道人这一把脉,说我们孩子怀孕了,都一个多月了。”
司令员太太言简意赅的陈述像一声霹雳,让致远的心里一阵电闪雷鸣。他五味杂陈地瞅着像小树依傍着大树一样站在司令员太太身边的晓芙,晓芙却两眼无神地瞅着某个不具体的前方。
司令员太太接着说:“我想让孩子做个b超,可那还得预约,您说这么大的事儿,我们哪儿等得起啊?!她爹妈要是知道了,也该悬心呐!马主任您看您能不能给我们安排安排,让孩子下午把b超给做了?”
司令员一会儿瞅瞅老婆,一会儿瞅瞅儿媳妇,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嘿嘿”笑了几声。
晓芙这时候忽然聚焦了眼神,看着前任公公婆婆,把心一横,开了口:“其实不用做了。”
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司令员脸上的笑容还余韵未了。
“爸爸妈妈——”她张口这么虚无缥缈地喊了一声,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跟鸿渐早离婚了,几个月前就不住一块儿了。”
司令员夫妇的脸马上白成了两张卫生纸,致远面色凝重地盯着闪动的电脑屏保,右手捏紧了鼠标的两侧,手背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半晌,让轰去魂魄的司令员太太才一手撑着致远的办公桌边沿,另一手指着前儿媳的肚子:“那你这是——你这是——”
她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儿了,一直静默着的马主任忽然站了起来,用他一贯沉着的声音说:“如果晓芙真怀孕了,孩子是——”
“是我老板的,孩子是我老板的。”晓芙忽然截断他的话道。
致远震惊得说不出下面的话去,好像吞了个桃子核似的,一下卡在了那儿。
司令员夫妇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谁迎头给了他们一斧子似的。
徐徐西落的太阳正透过窗玻璃斜射进来,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些黄黄黑黑的影子。
晓芙看着那影子,无着无落地笑了一声:“不然你们觉得我一个三本,怎么能这么快就找到这么好的工作?还是从师大的一本手里抢的。别看只是教孩子,现在市中心幼儿园的老师研究生学历的都有!工作这么难找!”她觉得自己真能掰扯,死马活马都往外乱搬。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桃花眼那弱柳扶风的基男形象,他们要是见了,准不信他能给她弄出一孩子!
司令员阖紧了眼皮,一言不发。
司令员太太的胖身子则起了一阵细小而奇异的颤抖,像锅里沸腾的面疙瘩汤,她站在那儿颤抖了一会儿,又颤抖了一会儿,然后怒火像雄狮一样吞噬了她,最浊的污言秽语已经到了口边,双手满是要撕扯这个一直被她当女儿看的烂污货的冲动。
司令员这时候支撑着站了起来,拍拍太太的胖胳膊,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回家吧。”
司令员太太没挪步子,仍怒视着晓芙,直到司令员又拍拍她说:“舒琴啊,扶我回家吧,我真累了!想好好躺会儿!”
她的怒火顿时化作两眼热泪喷涌而出,像脸上新凿了两孔温泉,她听出来他其实是在说:家丑不外扬,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司令员太太忍下一腔的不甘心,拿手揩拭着眼泪点点头,扶着丈夫往屋外走。
晓芙上前两步,哽咽着说:“爸爸妈妈,我送你们回去吧。”
司令员太太停下来,转过脸,拼劲一身气力,带着哭腔送她俩字儿:“起开!”
司令员也停下来,转过脸,冲她打出个留步的手势,然后拉着太太走了。
晓芙的泪水汩汩地流下,她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一眼瞥见司令员遗忘在致远办公桌上的一塑料袋药,便抓起那袋药追了出去,直递到司令员手上,又喊了一声:“爸爸妈妈——”
司令员太太把脸转向另一边。司令员则看了她一眼,说了句让她痛彻心扉了很久的话:“丫头啊,爸爸看错了你啊!”然后他缓缓地迈着已不那么苍劲有力的步子走开了,司令员太太黯然神伤地跟在他后面。
晓芙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泪流得哗哗的,也顾不上路人的侧目,那一瞬间,她连致远都顾不上了。
她不知道,她走后,他的述职报告怎么也写不下去了,索性离开椅子,踱到了窗前。
那天,人们看见马主任在办公室的窗前一直站到太阳落山。
狗咬过的猪尿泡
傍晚时分,晓芙浑身疲软地回到了钓鱼巷的家里,好像大病了一场。
外面的天一点一点黑了下去,她孤零零地抱着个膝盖坐在床上发呆。
一想到司令员说看错了她,她就眼泪汪汪的,心如凌迟一般痛。雪上加霜的是,她亲爹亲娘很快也会知道她的事,到时候家里肯定要炸窝。小姨当年冤有头债无主的怀孕在全家人的记忆里依然永垂不朽,晓芙妈一直拿这事警告她:“你以后要干那么‘光宗耀祖’的事儿,我马上往房梁上挂根裤腰带!”至于她爸——她更是想都不敢想。
相较之下,鸿渐也不过就跟柴火妞睡了睡,至少没给人睡出一孩子来。
这孩子到底要是不要啊?这可是致远的孩子啊!她张晓芙居然有了马致远的孩子了!
只要一想到致远,想到他下午给她倒的那杯温水,想到他那么果断地站起来似乎准备承认那孩子是他的,她心里就暖融融起来,可见他心里还是有她的。她肠子都毁绿了,当时真不该为小蚂蚁那点破事儿使小性,不然她这会儿没准正躺在致远厚实的怀抱里一边珠泪双抛,一边拿小粉拳砸他:“都怨你!都怨你!这可怎么办呢?”他八成会说:“别怕,有我呢!”……
但最让她后怕的是,下午为了要在众人面前保护致远的名誉,她脑子一急,就把她自己的名誉给搭进去了。致远不会真相信她怀的是别人的孩子吧?他要是那么想,她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到时候她可就是赔了男人又折了兵。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不知道谁家在做红烧肉,味道一直飘进她的屋子。她赶紧跑去卫生间,抱着马桶一阵死去活来的干呕。
正呕得一脸鼻涕眼泪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敲门,她五心烦躁地走过去对着猫眼看了一下——
是致远。她心里立刻一阵紧锣密鼓的不淡定,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打开了门。
谁知门一开,那股红烧肉味更加浓郁地飘散过来,她什么都来不及说,转脸就直奔卫生间接着呕。
致远赶紧蹬掉鞋,跟着去了卫生间,轻轻替她抹着后背。
她气急败坏地扭动着肩背,硬是甩掉了他的手:“出去!你出去!别管我!”她实在不想让他看现场直播似的地看着她这衰样。
他的手僵硬了一下,转身默默出去了。
等那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过去之后,她漱了漱口,把脸上的涕泪都擦干净了才走出去。
他正坐在沙发的一角等她,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在沙发另一角坐下。
他先开的口:“你这样多久了?”
“不太记得了。”她淡淡地说。
他从放在茶几上的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盒验孕棒递给她:“先拿这个验一下吧。”
她看了一眼,没接,而是走开去,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支验孕棒,走回沙发那儿递给他:“我下午刚回来的时候测的,阳性。”然后又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
他接过那只小棒,盯着棒身那两道醒目的红杠杠,挺自嘲地笑了一下:“没想到我马致远也会有大意失荆州的时候!”
他是信任她的!她拼命压抑住内心的喜悦,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这孩子是你的?”
致远心里一“咯噔”,避开了她的眼神,沉吟了一下,方说:“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其实,从她说出那是她老板的孩子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就哗然了。她那么说应该是为了保护他,可她又说得那么真……毕竟是八零后,谁知道呢?结婚离婚都跟玩儿似的……
但他还是以医生的审慎仔细算了算日子,如果真像那中医说的有一个多月了,那么这孩子有可能是他马致远的。有可能!
然而,刚刚被她那么一反问,他心里的疑虑又递增了一层。
晓芙不知道他脑子里奔跑过的这些想法,他这么主动来找她,这么信任她,让她又对他俩之间重新燃起了希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你想过怎么办了吗?”他挺温和地问。
“不知道。”她一低头,又一抬头,有点羞怯,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那你想让我怎么办?”
他踯躅了一下,拉过她的一只手,语气诚恳地说:“晓芙,我其实挺在乎你的,现在也还是很在乎,可你这脾气有时候挺让人琢磨不透的!我俩在一起的时间不长,有太多的东西需要磨合,不过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你放心,我都听你的。你想生下来,我马致远一定负责到底;你不想生,我也理解,因为咱们毕竟了解不深。”
负责?了解不深?
他的话像刀子似的扎在她心上,她满心的憧憬瞬间成了个狗咬过的猪尿泡,她甚至怀疑下午那杯温水是个错觉。
他并没有察觉她情绪上的变化,接着说:“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你考虑好了以后——”
她马上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掐断他的话:“不用考虑了!我不想要这孩子,我没做好准备!”声音里有些难掩的悲戚。
他一下愣在了那儿,不知道哪句话又触犯了她。他一直觉得她跟腌豇豆似的有种脆脆的嚼劲儿,很是爽口;但是吃多了,就让人咸得慌。
她皱着眉头,直戳戳地说:“没别的事你就走吧,我困了。”经历了这么一天,她是真困了。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那你好好休息,我替你安排安排,咱们就这两天找个时间去做个b超。”
他离开的时候,她差点就要喊出来:“我不用你陪我去!”但她到底没喊,因为她没勇气一个人去面对,她现在真的怕。
他们是在第二天的午后来到了妇幼医院。
赵红霞主任一看就是个独当一面的人物,干练的运动头梳得一丝不苟,说话做事风风火火。
见着老同学致远,她冲他和他身边的晓芙点头一笑:“来啦?”算作招呼。
显然她已经知道他俩的关系了。
她亲自给晓芙做的b超,她拿着冰凉的探头在晓芙不明显的肚子上一阵探索,然后递过去一摞手纸:“得!两个孕囊,上我办公室说去吧。”
晓芙接过手纸坐起来,一面擦着肚子上的耦合剂,一面暗忖:什么叫两个孕囊?!
等她和致远坐在赵主任的办公室里的时候,才明白,那是说她怀的可能是双胞胎。
这是个谁都没预料到的结果。
“你们怎么想的?”赵主任来回看着两个当事人,很含蓄地问,她看出来两人都没有即将为人父母的快乐。
晓芙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致远。
他犹疑了一下,才对赵主任说:“都听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