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芙上了一天的班,实在累得不行,但她没法拒绝一个这么和蔼的爸爸。
于是那天晚上,父女俩就其乐融融地坐在了书房的围棋盘前。他俩下的不是围棋,是五子棋。
和蔼的爸爸抱着一盒白棋直奔主题:“你马叔给你在外贸局找了份工作。”
太奶去世了
半晌,抱着一盒黑棋的女儿才说了句:“爸,下棋不语。”
“嘿!”
“这可是你定的规矩。”
爸爸还是很和蔼地说:“你这么年轻,成天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事儿啊!说来也是巧,外贸局一个书记的心脏支架是你马叔给做的——”
女儿忽然有些愠怒地从棋盘上抬起眼,截断他的话:“爸,您可别告诉我,您背着我求他给我找工作去了?”
“你听你这话说的,我就是想求,也不会求到你马叔门下啊。那天是他特地打电话来问问我腿怎么样了,闲聊和我聊到这个,问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我就提了一嘴,说你是学国际贸易的,没想到他这么上心。”
“我不去。该您下了!”女儿又把目光投注到棋盘上。
“这可是外贸局,不是一般的进出口公司。吃的是公家饭,捧的是铁饭碗,你别说你这个三本的往届生,哪怕就是对外经贸大学一本的应届生想进去,也得参加公务员考试,得经过层层筛选。”
“那我更不能去了,我去给人擦皮鞋还是倒开水啊?别又弄得跟在魏叔叔那儿似的,丢人现眼!”晓芙“噼里啪啦”地拨弄着手里的一盒棋子。
“哎呀,这跟你在魏律师那儿可不一样,你那会儿主要是专业不对口,这次这个是外贸,你也算学以致用不是?”
说话间,晓芙妈已经舞动着拖把到他们脚边了,晓芙爸故意大声说:“你马叔可从不给人走后门,不是看你爸爸我的面子上,他才不管你这档子事儿呢。”
“那您替我谢谢马叔叔,告诉他,让他以后别操心我的事儿,谁爱去谁去。”女儿很不领情。
爸爸有点儿和蔼不下去了:“嘿,怎么说话的这是?人家好心给你介绍工作,还不落好了?”
晓芙妈一听是外贸局,也忍不住劝道:“这可是铁饭碗,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去啊!”
晓芙立刻嬉皮笑脸地对她说:“那就让四条腿把你给弄进去吧。”
“哎呀,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油盐不进!”“不做和尚不晓得头冷!”难得统一战线的
爸妈一叠声说。
“一二三四五——”晓芙专心致志地数着棋盘上的一列黑子,“哈,爸,你输了!”
晓芙爸没有立刻给致远回话,他想等个两三天,女儿也许就想通了。但是他等了四天,女儿也没有一丁点儿改变主意的迹象。
第五天的时候,致远又来了个电话,问他晓芙怎么想。
无可奈何的晓芙爸只得如实相告,感慨:“自你开始,我这半辈子也算桃李满天下,偏偏自己的姑娘教育不好,年纪轻轻的就想赖在家里。你说这会儿她这也成了家了,我也管不着她了!”
致远在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说:“她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不乐意也别勉强她!”
……
太奶去世了。
晓芙是从鸿渐那儿听说的。电话里,他还说:“你妈让咱们晚上回去一趟。”
晓芙很是意外:“嘿!她怎么不直接跟我说呀?”
她这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家里有点什么事儿,她妈都直接越过她,和鸿渐商量着办了。真拿他当半子了。
她到家的时候,鸿渐正毕恭毕敬地坐在书房,聆听晓芙爸念悼词似的回顾祖母平凡而坎坷的一生。一看她来,跟见了救星似的。
她觉着很过意不去。
那晚的饭桌上,晓芙爸又出惊人之语,他拿下巴颏指一指女儿女婿,对晓芙妈说:“后天他俩跟我们一道回去。”
女儿女婿都惊讶地抬起头。
鸿渐这才想起来,刚刚前岳父大人在追忆祖母的时候,提起说要带着他俩小年轻一道回乡下奔丧,他当时正在开小差,心不在焉地就点了头。
“回哪儿去呀?”还不明就里的晓芙问。
“你叔让我们这两天赶紧回去瞅你太奶最后一眼,说天暖,再不烧人该臭了。”晓芙妈说。
“嘿!你们这谁问过我的意见呐?”晓芙不满道。
晓芙爸把手中的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你是国家元首啊,每天日理万机的?安排个什么事儿,还得看你的时间表?奥巴马选总统的时候,他外婆去世了,他都知道挤出时间去看看,你这没工作,成天就知道四处闲逛的,敢情排场比他还大?”
晓芙爸已经很久没冲女儿发威了。今天他实在是生气,晓芙妈提到他敬爱的祖母就跟说冰箱里臭掉的一块肉似的,他听了比吞了个死苍蝇还难受,女儿还偏偏往枪口上撞。
晓芙瞬间就老实了,乖乖埋头扒拉饭。
“爸,您别生气,我晚上回部队就请假!”鸿渐劝道。
晓芙抱歉地看了他一眼,他冲她笑笑。
那晚离开了家,她很愧疚地对他说:“真对不起,这次从乡下回来,我一准儿把咱们的事儿告诉他们。”
鸿渐又冲她笑笑:“再等等吧,你爸的腿还没好,太奶又刚去世,他哪再受得了这个!”
“我就觉得挺过意不去的,这才几个月的功夫,都让你跟着我往乡下跑两回了。”
“别这么说,你忘了,太奶给过我压岁钱,还为我骂过你呢!去看她最后一眼是应该的!”
我能睡到你那一头去吗?
两人各自回去告了假,第三天一大早就随着晓芙爸妈出发了。
奶奶家的小院堆满了冥币花圈和纸扎的假人假轿子假汽车。
太奶的遗体让搁在堂屋正中的一张凉床上,周围环绕着四个大澡盆的冰块。
一家人都坐在小院的几张长条板凳上商量正事。
七叔对晓芙爸说:“老大,村长说了,老太太活这么大不容易,要开个追悼会,让乡亲们瞻仰瞻仰。”又冲前侄女婿递过去一根烟:“鸿渐,到时候你给整点儿音乐吧。”
鸿渐赶紧应了一声,接过烟,很入乡随俗地把它夹到耳朵上。
晓芙爸皱眉咂嘴道:“哎呀,弄那么大动静干什么!”
七叔四下里看看没外人,才压低声说:“八成是想托你找关系,让他二小子上部队当兵去,那货一看就不是块考大学的料。”
说曹操曹操就到。
村长背着手,领着二儿子进了小院,还没近身,就高门大嗓地冲晓芙爸喊:“大涛子,这都和平年代了,你咋还瘸了一条腿呢?”
晓芙爸也不含糊:“二柱子,你头发咋那么亮呢?把你家的香油都抹上了是吧?”
“大涛子,你这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咋嘴还这么欠呢?二十一世纪了,谁用香油啊?我打的是摩斯。”村长说着摸摸自己和钢针一样硬的大背头。
一院子人都笑,除了晓芙。
她走哪儿都觉得瘆得慌,连上厕所都要人陪着,于是偷偷和奶奶抱怨:“奶,你们什么时候把太奶弄走啊?这老搁屋子里也不是事儿啊,太吓人了!”
奶奶安慰她:“你叔说了,一开完追倒会就给她拉到火葬场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家人都准备洗洗上床睡觉了。
晓芙刚跨进奶奶为她和鸿渐拾掇出来的那间卧室,开灯瞅了一眼,便一声尖叫跑了出来,说太奶的遗像在那里看着她。
在堂屋门口洗脚的晓芙妈抹着胸口斥道:“瞎叫唤什么?诈尸啊?”
奶奶冲孙女说:“要不你和鸿渐睡我那屋?”
晓芙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因为爷爷的遗像在那里。
晓芙爸喝道:“谁都不许搭理她,不敢在屋里睡,让她裹床被子上茅房睡去!”
鸿渐忍住笑,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怕,有我陪着你呢。”
晓芙只得委屈地撇撇嘴,跟着他进了房。
鸿渐等她躺好了,才关灯上床,他很自觉地和她分两头躺下。
黑夜里只听得到知了的叫声。
晓芙忽然拍拍他的小腿,可怜巴巴地问:“你觉不觉得她在看着我们?”
鸿渐也拍拍她的小腿,笑道:“你想多了。”
“鸿渐。”她忽然叫他。
“嗯?”他应道。她从没直接叫过他的名字,以前她要么对他以“你”相称,要么硬邦邦地直接和他说事儿。
她带着点孩子气的哀求:“我能睡到你那一头去吗?”
他心里顿生一股爱怜,说:“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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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鹌鹑蛋
她巴不得一声,抓了枕头,窸窸窣窣地摸索了过去。
黑暗里,她的身子无意中与他的身子碰擦了一下,几缕带着清香的发丝也掠过他的鼻尖,他从头皮一下紧到脚趾,呼吸都快凝住了。
她的身子却很快和他空出一些距离,不知是自觉还是自卫。
他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
她的手却又落在他身上:“我还是觉着怕,你能握着我的手睡觉吗?”
他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然后大睁着双眼看着那根本看不见的天花板。
晓芙感受到了那份久违的糙热,舒出一口气,安心地阖上眼见周公去了。太奶要看,就让她看去吧。
追悼会开在第二天晌午。
奶奶姑姑婶婶们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小院里摆了好几张方木桌和长条板凳,陆陆续续坐满了在堂屋瞻仰完太奶遗容的乡亲们。人人都捧着一海碗鸡汤米面,敞开了怀吃,来晚了没位子坐的,就或站或蹲在地上,食欲丝毫不受影响。
鸿渐用晓芙的笔记本电脑连电话线上网,下载了葬礼进行曲,就是开国元勋去世,《新闻联播》里播放的那种。七叔还从二愣子家借来两个音箱,循环播放,弄得震天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