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行,总有人怀揣着阴险的心思在暗中给他师弟下绊子。
江止宴道:什么想不起来?我可以帮你。
他去了陵川五十年,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萧有辞却皱眉,摁了摁他的胸口:不说这个。
他想知道江止宴的身体怎么样了。
然而还没问明白,他的手腕就被江止宴捉住了,江止宴的眼神更深,声音也有点哑:别乱动。
萧有辞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到师兄双眼时,忽然想到陵川分别前的事情,脸蓦然红了。
他一下推开了江止宴。
手足无措道:师、师兄
江止宴捉着萧有辞的手腕不放,拇指在腕骨的位置摩挲了两下,萧有辞的皮肤嫩,这轻轻两下,带出微微红痕。
他瞥了一眼,将目光挪开,轻声道:我人不在这里,这是你的梦临仙门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脱不开身。
萧有辞又盯着他:你不以真身前来,可是受了什么伤?
什么事情能让江止宴脱不开身?
江止宴却笑了,他把萧有辞的手拉到眼前,贴近唇下,双眼紧紧盯着萧有辞:师弟,你不好好跟我说话,那我也不好好跟你说话了。
萧有辞:
他很快妥协:讲记忆吧,萧启天是我爹吗?
是。江止宴道:这事要从你上临仙门前说起。
帝天本体乃是上古魇魔,汇聚天下戾气怨气,屠千万凡人、千万修道人、千万妖魔性命降生,是天生魔,谁也不能引他入道。
魇魔常年戾气缠身,每逢降世,都是天下大难,除不尽杀不死只能将他封印。
我知道。萧有辞低声:临仙门为仙道魁首,不仅仅只是因为师父修为高深,还因为临仙门背负着看管封印的责任。
帝天,原本就是临仙门应该解决的。
江止宴却叹息道:可古往今来,总有人觊觎强大的能力帝天被封印在陵川,萧启天不知何时偷走了他的魔心。
百年前,萧启天在九州大陆上现身,他行事故意残忍,杀人炼阵,一屠就是一城,师父苦苦追查十余年,终于发现了此人踪迹,只是不知为何,他身边带着一个孩子。
江止宴定睛向萧有辞:那就是你。
江鹤来将萧启天斩杀,却不知道拿那个六岁的孩子怎么办,孩子被萧启天带在身边,从小见他杀人摄魂,行尽恶事,他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凡人去死,却不施以援手,被放在临仙门短短数日,也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暴戾。
若不是他年纪还小,恐怕就是下一个萧启天。
旁人劝江鹤来,此子天性邪恶,最好是斩草除根,趁他年纪还小,杀了了事。
江鹤来却说:他年幼稚子,知何为善,何为恶?只是因为他常年跟在萧启天身边,日常目睹都是恶事,身边环绕都是恶念,所以才养成这样残忍噬杀的性格,但他未必是个恶人。
江止宴初识萧有辞时,并不知道师弟的来历,只觉得这小孩儿好生可怜,在青竹书院总被欺负,他笨笨的,人也呆呆的,被欺负也不知道婉转周旋,像是一只小兽,谁欺负他,就要咬死谁。
可他太笨,谁也咬不死,只弄得自己一身伤。
他心疼他,就处处帮着他,师弟也很听话,越来越依赖他。
可他并不信他。
他们之间永远像是隔着一层墙,不管他如何对师弟好,师弟总是觉得,他本性就是这样的,他会对所有人好,而师弟自己,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江止宴气坏了。
一直到现在,他也还是很生气。
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谁会替芸芸众生中随便一个谁自碎魂魄?
去陵川时,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
江止宴走神,萧有辞也走神。
他又想起师父还在世时的日子,那时候他的记忆被封印着,只以为自己在临仙门上长大,整个临仙门,就是他的所有。
事情再大,也不过是青竹书院的书本读不会,脾气再凶,也只不过是被同门嘲笑欺凌。
他像是一只被扒掉了尖牙与利齿的野兽,失去保护自己的手段,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惊恐。
他不明白自己的恨意从何而来,似乎看谁都不顺眼,谁骂他,他就想让谁去死直到师兄出现,他像是一道光,照亮他殚精竭虑、惶恐不安的世界。
可这道光不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别人身上。
他对所有人都好,他冲所有人笑。
他像是天上的明月,萧有辞怎么努力,都够不着他的边际。
他知道临仙门的其他弟子都说什么,他们说,江鹤来的两个弟子,一个是天上的明月,一个是地里的淤泥。
淤泥当然是配不上明月的。
他也配不上江止宴。
他越想,就越觉得恨,恨自己愚笨,恨自己明明也是纯灵之体,却总卡在筑基,恨他的剑不够快,恨招式不够狠他恨身边所有说他不好的声音。
也恨江止宴的优秀。
后来他没忍住,越过了那条线。
他骗江止宴,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师兄好像永远都是那么温和,对谁都是那么温和。
萧有辞想,他会不会生气。
可他没想过,他再也不回来了。
梦境被萧有辞的思绪惊扰,宁静的小院不见了,露出一片荒凉的坟场,坟墓被掘开,棺材和白骨露在外面,枯树上站着老鸹,引着脖子,发出聒噪的声音。
萧有辞惊慌地抓住了江止宴的衣襟。
师兄!
他的手被人握住了,一如八岁那年,他从学堂里跑出来
江止宴的声音低低响起:我在。
萧有辞几乎没出息地哭出来,刚才那一瞬,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五十年不见天日的噩梦里,又梦到师兄拖着半张腐烂的脸来问他。
为何不去。
他被人紧紧拥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萧有辞窒息了一下,终于紧紧抱住了对方。
师兄,对不起
我
我骗了你。
江止宴笑了一下,他挥了挥袖子,坟场深处的雾气散了。
这里是你的记忆,你想不起来,想必是内心极为抵触现在我在这里,你要去看看吗?
萧有辞想了一下,低声道:去看。
不管好与不好,那都是自己的过去。
正如他曾经做过的事情,不管对错,他都不能抹消。
雾气深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陌生男人,他瘦如骷髅,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但萧有辞认得出,这就是自己的父亲。
萧启天。
他伸手拖着一个竹席卷,里头卷着一个孩子。
包得很严实,看不清楚。
萧启天走到坟墓深处,就把席子扔在一边,自己坐在地上,开始吸收附近的怨气。
他似乎是靠着怨气和魔气修炼,在坟场呆了一夜,情况略微有些好转,死气沉沉地脸上终于带了些许活人气儿。
天光将亮,卷着的席子展开,露出里面的小孩儿,白皙如瓷,正是年幼的萧有辞。
他捂着自己的肚子,似乎饿极了,拉着萧启天的衣袖要饭吃,萧启天瞥他一眼,从旁边刚入土的坟里抓出来一副棺材,棺材盖打开,他撤了一条手臂下来,丢在萧有辞面前。
吃。
萧有辞小脸煞白,不肯上前。
萧启天却嗤笑道:人肉狗肉,猪肉狼肉,有什么不同?
萧有辞说不过他,抱着席子不撒手,也不上前,父子两人熬到天光大亮,坟场里的戾气散了,看着萧有辞一副随时都会饿晕过去的模样,萧启天到底还是妥协,带着他进了城。
不远处,成年后的萧有辞和江止宴站在一起,江止宴皱眉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只是大概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其中细节。
他忍不住问:他真叫你吃腐尸?
萧有辞指尖紧紧掐着江止宴的衣袖,淡淡道:没有。
凡人有停灵的习惯,入葬后的棺椁往往已经在家里放了许多天。
不新鲜,吃了会生病的。
他那时候年纪很小,萧启天不想让他死,不会真的让他去吃这些东西。
他只是不想让他死而已。
萧有辞垂下眼睑,纤长的眼婕挡住目光,低声道:别看了。
他已经都想起来了。
江止宴却握住他的手,声音坚定:不,看下去。
他们继续往记忆深处走,越走,就越不堪入目。
萧启天似乎有意引萧有辞入魔,做的都是些罔顾人伦的事情,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逼萧有辞在两个人中间选,他选谁,萧启天就放过谁,而另外一个人会死。
一开始萧有辞不选,后来,他也麻木了,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选,死人只会更多。
他选了。
可两个人还是都死了。
在萧启天面前,他做什么都是无用的,他的性格渐渐转变,被他染上戾气萧有辞第一次觉得杀人也无所谓的那天晚上,他小小的身体里飘散出了一缕魔气。
当时他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心里生出一种暴虐的气息,他想杀人。
可还没等到他动手,江鹤来就来了。
萧启天不敌江鹤来,他被带回了临仙门。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萧有辞与江止宴走马观花地看,很快看完了全程。
回忆结束,他们又回到了月光如水的小院。
气氛有些凝重。
江止宴的脸色不太好看。
萧有辞很忐忑,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角。
江止宴低声道:师弟,对不住,我先前并不知道你遭遇了这些又让你难过了一次。
萧有辞摇摇头。
江止宴却道:但我现在知道了,还是会坚持与你再看一遍,师弟,我刚才听到,你跟我道歉了?
萧有辞脸色一白。
江止宴回来这么久,终于要谈这件事情了。
他微微闭了闭眼:嗯,我骗你了。
江止宴却道:其实当年萧启天并没有死,他的肉身被师父毁了,一直以魂魄的形式在九州上活动,修炼之士有了心魔,就会被他寄居,他原本选中的下一具肉身是你。
萧有辞一愣。
江止宴又道:因为他把帝天的魔心放在了你的身体里。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从你在刘家村时,就放进去了。
萧有辞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这件事情。
江止宴道:你仔细看过你在刘家村的记忆没有?他一直在你身边,原本是想借别人的手引你入歧途,却没想到你不按他所想的来,他没办法,只能借着湖羌人屠村的契机带出来,亲自养在身边,后来差一点成功你就被江鹤来带走了。
魔心里的魔气强大,他偷走帝天的魔心几千年,也没找到法子炼化里面的魔气,于是找到了你,他把你当成存放魔心的容器,只等你入了魔道,魔气自然而然从你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他就可以吸收那些魔气用于修炼自身。
可他没想到,你年幼时,他的计划被师父打断,你上了临仙门,便再也没有给过他机会。
师弟,你没有心魔,从来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