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知心满意足,一夹马肚,疾驰而去。
景西:“……”
须臾,她从容一笑,这个李英知名不虚传,果然相当的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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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说去做课业,可李英知哪留下什么课业来,想在节帅府里晃晃可又忌惮田婴的耳目,怕再把这个笑面虎给招来,只能规规矩矩地窝在她的厢房里。好在厢房里有笔墨,她笼起了个火盆在脚下,想到什么写什么,写完看两眼便撕碎丢了烧尽。
她直觉李英知此番来魏博有事瞒着她在,什么事呢?
谢安先画了个大圆,标了朝廷两字,又画了个小圆,标的是魏博。
中间连着一条黄河。
黄河泛滥,所以来魏博治水,魏博治水派的却是李英知这个朝中重臣。这么一位重臣要压的是谁呢?
魏博镇?为什么要压魏博镇呢,一定是这里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谢安咬着笔头沉思,什么大事值得老皇帝把他的私生子派来呢?于是,她写下了私生子三个字,私生子……她看看上头的朝廷两字,又看看私生子,忽然明白了一些事。皇权之争自古就是天家百演不腻的戏码,李英知这次被遣来魏博冒险一定也与皇位乃至朝中势力争夺有关。
有人不想李英知活着,所以想办法把他支来节镇这个凶险之地。只不过,谢安想起在船上来访的陌生胡人,来魏博,李英知究竟是身不由己还是顺水推舟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么样,李英知人是来了,来得肯定不仅是为了治水。
为什么呢?谢安想想,在魏博的小圆里写下田婴二字。朝廷与藩镇的关系就像一个爆仗,稍有不慎就能点燃,所以不可能无端把李英知这么一个敏感的人派到这么一个敏感的地方。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一件大事,需要一个足够在朝里说的上话的人来。自古以来,对于一个朝廷来说最大的事,无非就是谋反了……
谢安不由写下了谋反两字,待她意识到自己写了什么事心噗咚一跳,赶紧将这页纸撕了个粉碎,通通丢进火盆里。
魏博镇有谋反之意,她被自己这个大胆的假设给惊呆了!冷静下来后一想,那也不对啊,如果魏博真的谋反了,朝廷尽管派兵来平乱就好了嘛!正好趁此一举,收服河北一镇,再分点地抚慰一下其他二镇,一石二鸟不能更棒!!
没打魏博,说明事情还严重到非兵戎相见的地步,又或者说其中还有另外一些隐情让朝廷不敢擅自发兵。
什么隐情呢?谢安不免想到他们一上岸就遇到的成德军,如果成德也利用水患掺和到这件事里去了呢???
整理一下思绪,谢安在新的一张纸上慎重地写下——皇位,停顿片刻,在后面又写下了——藩镇。
皇位——藩镇。
中间,有个关键的人物——李英知。
可是……谢安把纸揉成一团,丢进火盆,把笔一摔,整个人和坨软面团一样趴在桌子上,这关她鸟事啊!
随手扯了本书盖在脸上,谢安昏昏欲睡,反正又轮不到她做皇帝!
檐下逐渐响起了雨声,淅淅沥沥,绵延低和,像是催眠的耳语模糊着谢安的意识。书面上的字墨清新好闻,更催得她眼皮子渐渐垂了下来……
李英知进门就见着谢安趴在桌上睡得正熟,心中来气,自己一大早就踩泥淋雨体恤民情,她这做学生的倒好,躲小屋里睡了个天翻地覆!
“咳,”李英知咳了一声。
谢安动动脑袋,却只不过从左边翻到了右边,还伸手抓起滑下来的书重新盖在脸上。
李英知默然了,负手过去,不骂也不打,而是轻轻捡起她脸上的书。
“珊瑚,别闹……”谢安迷糊着嘟囔,还当是在淮洲老家的下午,读书读累了趴着睡呢。
李英知笑意莫测,高高举起书,惊天动地地掼在了谢安耳边的桌子上。
那一声脆响,搁谢安贴在桌上的耳朵里无异于天崩地裂,吓得她啊地一声惨叫,没从椅子上滚了下去。
“哪个混……”谢安勉强睁开眼将人看清,及时咽下去了后面的话,“公……”她想起现在两人的身份,立马改口,“先生。”
李英知负手睨着她,谢安隐忍着心中怨气,揉揉耳朵,自觉地将座位让给了他,小声嘟囔:“先生来了,也不着人通报一声,吓死我了。”
“我看你骂混蛋骂得顺口,哪有半分吓到的样子?”
谢安装聋作哑,当什么都没听到:“先生来找学生有何事指教?”
李英知知晓她惯来是个脸皮厚的,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忽地他目光凝聚在桌上:“这是什么?”
谢安顺眼望去,一颗心倏地沉进了冰水里。
☆、第十七章
李英知缓缓自桌上捏起一小片纸角搁在眼前,他脸色不明,摸不出心思。
谢安忐忑的一颗心都快蹦出了嗓眼,堵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紧张得快喘不过气来。她不知纸上写了什么,但不论写了什么被李英知看到,她的处境都相当堪忧。
李英知盯了半晌,盯得谢安如芒在背快不打自招时,他嗤笑了一声,屈指将纸片儿弹进火炉,旋身往太师椅上一坐:“为师原当你做这个学生做的不情愿,没成想你闲来无事时时惦记着为师。”
他咳嗽一声,煞有其事地点评道:“你这一手虽苍劲但过于霸道了些,不适合女孩儿家,瞧瞧你把为师的名字写得……”他一脸嫌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我有多大仇呢。”
“……”谢安看着火盆烧尽的纸灰眨眨眼,又看向李英知,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但这个庆幸又总让她说不出的发憷。心情颠三倒四了会,没让李英知逮到了她的纰漏总归是好事。她是个乐观性子,马上就开解了自己。既然心情好了,她也有精神去对付李英知了,瞧他嘚瑟地快飘上天的模样,谢安觉得该在他脸上踩一踩了,便假作恭谨:“先生说的是,学生也就只有在……闲来无事时才念着先生的好!”
她将“闲来无事”四个字咬得尤其重,生怕李英知听不出里边嘲讽的意味。
李英知笑意淙淙,扇子一甩,一脸“我懂”的表情:“无事都念着,有事想必更念着了。”
“……”谢安再一次败了,论无耻李英知已经是天下无敌了,她耸耸鼻尖:“先生是特意来打趣学生的吗?”
李英知这回是真被问到了,侧眸觑了她一眼,半边脸在袖子上压出两道淡淡印记,眸子晶亮有神,和只斗志昂扬的小猎犬似的盯着自己,全然看不出前两日嚎啕大哭的可怜模样。他看着那双眼眸,微微上撇,是杏眼又有点像桃花眼,眸色是中原女子中不多见的浅褐色,李英知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的瞳色较常人浅淡些,母亲可是西域人士?”
谢安的脸色倏地就僵了,这么多年来可能是因为谢一水的授意,几乎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母亲”这二字来。沉默俄而,她摇摇头:“母亲去世的早,我对她记得不大清楚了,父亲又很少提起她。”
侯门高姓里头,娇妻美妾如云,得宠一时再失宠再常见不过的事。看那谢一水尖嘴猴腮就不像个长情人,李英知倒也明了两分,见她脸色不好便不再此事上纠缠,原归正传:“黄河灾情严重,我们要逗留一段时日。藩镇军政复杂,河北习俗又与京城大不相同,你少出去走动为妙。否则惹了事……”
李英知看她,谢安木着张脸,干巴巴问:“先生不用多警告我,学生知道万一惹了麻烦,先生一定会‘大义灭亲’的!”
“你怎么能将为师想得如此心底险恶!”李英知痛心疾首看她,“枉我还想你若惹了事被人打死,为师定会将你好生安葬!”
“……”
老天爷究竟有没有长眼!这个奇葩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还没被雷劈死的啊!谢安心好累,这辈子都不想再和他说话了!
谢安黑着脸死活不再吭声,李英知看着消极抵抗的她唉了一声叹:“徒儿你可知我此行来魏博目的为何?”
谢安眨巴下眼,不情不愿地开口:“治水啊!”
“非也非也。”李英知将扇子摇得啪啪响,他看看半开的窗户,廊下雨声淋淋,花木热热闹闹地拥挤成翠色的屏障,他放低了声音,轻得只有他两人听见,“此行来魏博你我皆是充当中央朝廷的眼睛,看清这水患下的魏博镇究竟有何玄机,你想必也看得出来藩镇与朝廷之间的矛盾丛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用了你与我,这让谢安吃了一惊,毕竟她的身份在这,况且李英知突然这般推心置腹让她很不适应且疑窦丛生,她低着头盯着脚尖:“大人抬举谢安了,谢安只不过是一落榜士子,跟随大人谋口饭吃而已。”
李英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笑容悠哉:“跟着我混的这口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小人知道。”
李英知笑容宴宴,他想起白日里在墨坊中遇到的白衣女子,又看看谢安,虽然两人之间……目光自谢安没多大起伏的胸前滑过,身材相较有点差距,但谢安出身在这底子也在这,珠玉在前,李英知心中叹气也不知道田婴是从哪来的自信派人来对他使美人计:“话已至此,我也不与你周旋。以我的身份,田婴必定忌惮防备,而你女子的身份则好办得多。余后的日子你耳目灵光些,在这节帅府中多转悠转悠。”
谢安心中一窒,李英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她猛地一抬头,目光含愤带怒,脑子一热话就出了口:“大人是要将我卖到藩镇吗!”
李英知茫然看她,他的不否认让谢安胸中更是怒火滔滔,索性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气倒完:“大人三番两次揭示我谢氏出身还不够明显吗?我又不是傻子,大人想利用我谢氏出身达到何种目的我不想知道,既然跟了大人能为你分忧是我的本分,但大人若想将我嫁到藩镇笼络藩镇,恕谢安不能从命了!谢安卖的是文武艺,不是身!”
她喘了口气,犹觉得不够,狠狠加了一句:“我谢安虽然是个不受宠的女儿,但毕竟是谢家中人,容不得人欺凌至此。若大人执意,我也就只能以死守志了!”
一番慷慨激昂说完,谢安只觉得将这段时日来的憋屈全发泄了个干净,痛快淋漓万分。连习惯性听墙角的白霜都忍不住拍掌叫好,不是为她铿锵有力的一段话,而是为她敢当着面和自家公子呛声,单凭这份胆识,白霜感慨,女中豪杰啊这是!
李英知一路沉默,不是他不想插嘴,而是谢安气势太足,语速又快,让他有心无力,终于等她咕噜咕噜地念完,他道:“说完了。”
“说完了。”谢安撇撇嘴。
李英知嗯了一声,倒了一杯茶给她,谢安也不含糊攥起杯子一饮而尽,重重将空杯丢在案上,梗着脖子视死如归:“公子要发落就发落吧!”
李英知脑仁突突地疼,怎么之前他没发现这丫头不仅爱哭还有副热血刚烈的心肠?揉揉脑门,他说:“颐和啊……”
谢安斜眼看他,李英知好声好气道:“我只是让你与田婴后院的女眷们多走动走动,以你谢氏女的身份她们巴结你还来不及,想必套话也容易。且你一个姑娘家,与她们也好相处些,你说我总不能让白霜一个大男人深入内宅,除非……”他抽抽嘴角:“骟了他。”
白霜胯下一紧,委屈地快要泪奔:“公子你安慰谢姑娘也不能牺牲掉我白家的下一代啊!”
谢安木愣地看着李英知,他说完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呃……公子不是要将我卖给田少帅做小妾?”
李英知翻了个白眼给她:“就你这身段,卖给田婴也要人家愿意要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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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聊了一会,田婴遣人过来请李英知前厅议事,谢安无品无阶自然不能跟去。李英知看看她的小火盆笑了笑:“字写得不错烧了可惜,下次要写为师的名字大方点写个千百遍,为师挑个好的裱起来挂中厅里也好让那些朝中俗人们见识见识爱徒的墨宝。”
“……”他说话的口吻依旧贱到欠扁,可谢安莫名地就心虚了。等他走后,谢安呆坐了会慢慢收拾着桌子,忽然她在原先瞧得那本书下发现了一对铃铛,没有她原来挂在腰间的那对精致,但玉质也算上乘。手指摩挲过,发现内里刻了两小小的颐和二字。
李英知留下的??谢安狐疑地拎着它看了半天,将它收入了袖中。
游廊之中,四下无人。
“公子,你……”
“你想问我为何与谢安透露了我来魏博的事宜?”
“是的。范先生不是说她身份尚有待斟酌,万一她别有用心,公子岂不是危险了吗?”
“正因她身份特殊,我才要放出鱼饵来钓一钓她。这条小鱼太狡猾,防备心又太重,没点真材实料她不肯上钩啊。”
☆、第十八章
是夜,谢安翻来覆去,惆怅满肚。
她打小跟着祖母长在淮洲谢家老宅,除了大年大节妯娌姐妹基本上照不到面,混得最多的就是童映光手下带的师兄师弟。年纪小的缘故,平时没多少男女概念,他们也只将她当做小子一样处着。翻墙逃课没少她,偷酒挨打也一同受着。
这大宅深院里虽比不得皇城后宫,但女眷间的勾心斗角毫不逊于前者,各个都是温柔乡里的算计高手,莺声燕语间的杀人不见血。谢安那叫一个头大啊,李英知让她这个宅斗小白去与田婴一帮大小老婆周旋,同把只兔子送进狼窝里有什么区别啊。
烦死了!谢安猛地拉起被子盖住了脸,烦着烦着也就睡了过去。
庭院左侧的厢房中,灯火跃跃。与魏州一干大小官员不痛不痒地商议了一下治理黄河的工事后,李英知在田婴那坐了坐,双方假惺惺了谈了会“心”,推辞掉了田婴摆宴招待的美意,悠哉哉地回了房中。
早先在沈家墨坊买来的纸张堆得整整齐齐,李英知看到自己故意捻皱的纸角平整如初,便知道这批东西已经在田婴手上过了一遭了。对此他一点都不意外,如果田婴一点戒备都没有才是他要担心的,那说明魏博已经有恃无恐不再对朝廷有所忌惮。
雨下了一天仍是闷的很,李英知大大方方地将窗户敞着,房中光景一览无余。同时,谢安屋里的动静也在他眼皮子底下。晚膳的时候谢安没有出现,派人来说是下午零嘴吃多了不消化就不来了。
心里有鬼不敢见他呢,李英知略略一想,命白霜亲自去挑了一小筐没熟透酸得掉牙的油桃送到谢安那。白霜面无表情地把桃子搁到桌上,面对谢安不解的眼神,白霜一板一眼复述了遍李英知的话:“公子说积了食睡觉伤胃,让谢姑娘您要么出去跑个六圈,要么把这些桃子给吃了消消食。”
“……”谢安看看那筐光看着就倒牙的桃子,又看看寒雨飘零的天幕,冷面以对,“多谢公子好意,我看会书再睡,消食就不必了。”
白霜似早料到她的反应,中气十足道:“公子说呢,谢姑娘您要是两个都不选,那今晚就去他房中伺候吧!”见谢安恼怒起来,马上又道:“公子还说,一句话都不听的小王八蛋立马滚蛋,他用不起这样的门客。”
“……”岂有此理了,这不是逼良为娼吗!!!谢安抬头,隔着重廊见李英知立于窗下冲她一笑,贱得惊天动地。
谢安大怒,蓑衣也没捡,一句话也没说地绕着院子跑了六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