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不得她这样,一摇顿时觉得骨头都摇散架了。他一叠声说好,“听你的,不光这回,以后也听你的……”
    她抿唇一笑,“咱们再坐会子,离天亮还早呢,我那里没什么差事了,你呢?”
    他坐回她身边,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意思是让她枕着。就像一个半圆找到了另一个契合的半圆,他的身上有她能够安然停靠的地方。两个人聊天,颂银说起他的那个远房表弟,在宫外的买办处学手艺,看来并不理想,“年轻气盛,不肯卖力气,师傅不怎么瞧得上眼。我那天又托人去说情,好容易留下了,你要是遇上他好好开解他,眼下辛苦些,等学成了能有出息。”
    容实不怎么上心,“由他吧,他爹办买卖赔得底儿掉,儿子能出息到哪里去。你别为他费心,实在不成就让他回去,没的留下扫你的脸。”
    她应了,又问:“那怡妆表妹呢?如今在你府里做什么?”
    容实道:“家里人口少,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倒比她兄弟靠谱些,老太太常夸她用心、有成算。”
    她哦了声,瞧他并不当回事,也不便多说什么。
    紫禁城上空的月亮似乎比别处更大更圆似的,两个人仰在那里看景说话,回到值房时已近三更了。颂银满以为那人已经走了,谁知到炕沿上一触,触到他的手,他呼吸匀停,竟在她炕上睡着了。
    她骇得寒毛乍立,怎么唤他他都不理睬她,她束手无策,实在没办法,只得上衙门里过夜。
    许是太乏累了,再三提醒自己四更的时候去叫他,谁知一睁眼,天光已经大亮了。她吓得一蹦三尺高,急急忙忙回值房,还没到门前就看见他佯佯出来,打着哈欠卷着袖子,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点卯的时间快到了,衙门里已经人来人往,结果看见他,众人都愣住了。颂银才明白他的用意,原来他是存着心的,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第50章
    她有什么好?她问过自己很多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无非能吃苦一点,比别的娇姑娘更耐摔打些,被上司们粗声大嗓地呵斥,脸皮厚,顶得住罢了。若说容实没见过世面瞧上她,还情有可原,豫亲王是为什么呢?起先把她当瓦砾,就因为容实接了手,忽然顿悟,想把她抢回来么?
    关于这个问题,连她阿玛都想不明白,只是一味的责怪她,“你怎么能留人过夜?像个什么话?昨儿是他大婚啊,满朝文武都上他府里去了。起先人还在,后来喝着喝着就不见了。个个伸舌偷笑,说王爷等不及,和福晋敦伦去了。谁知道……怎么上了你的炕?你打算怎么和人解释?”
    颂银哭得眼睛都红了,“您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上了我的炕?我夜里压根儿没在值房睡,能算在我头上吗?他来我愿意吗?我轰他来着,可人家连正眼都不瞧我。”
    述明大叹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这话是白撂在人家嘴里的。我知道你们桥归桥路归路,外头人怎么说?”
    “我只要容实信我就成了,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擦了泪道,“既然闹得这么大,他夜闯禁宫的事捅出去没有?万岁爷那里怎么没动静?”
    “要什么动静?”述明蹙眉道,“到早上宫门大开他才露的面,现在问罪,叫人说紫禁城的侍卫都是木头?就是传豫亲王问话,人家能认罪吗?”
    所以这个人真是太缺德了,他往她这里一跑不要紧,皇帝必定要问她话,如果她敢说他是夜里来的,就得担上知情不报的罪责,皇帝大概会恨不得掐死她。所以她不得不替他圆谎,不得不替他遮掩。就他这样专给她制造麻烦的人,一次次把她推在风口浪尖上,她能喜欢他才有鬼了。
    不过阿玛有一点说得很是,这么一来没法和家里人交代了。第二天是容绪阴寿,老太太和太太她们要上容家去的,见了他们家的人,脸上自觉无光。
    颂银休沐,原不想露面的,细琢磨了下还是得见一见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嫁容实,躲着只会让误会越来越深。有矛盾还是说开的好,容家老太太不是个不通人情的,就算有了成见,她好好同她说,必然不会怪罪的。
    府里大张旗鼓地办法事,铙钹钟鼓打得热闹非常,颂银进门先上容家上房请安,老太太虽和平常无异,但颂银心里惭愧,总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这种事能不提,都尽量不提。大家面上一团和气,话题终归只在容绪和金墨身上,本来说好要谈她和容实的婚事的,那头也绝口不提了。
    颂银心里沉甸甸的,容实不在家,她觉得落了单,没人给他撑腰。转头看,门上进来个娇俏的姑娘,雪白的皮肤嫣红的唇,除了眉心不甚开阔,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了,这就是那位怡妆表妹。
    容实果真是为了安她的心,说人家没长开,像棵绿豆芽,这话从何说起呢。那怡妆分明是个美人胚子,且和容家老太太分外热络,进来便在一旁侍立着,递茶递手巾,亲孙女似的。
    容老太太也说:“这是我娘家的孩子,苦出身,家道艰难了些,孩子是好孩子。”
    老太太笑了笑,“齐头整脸,瞧着真惹人喜欢。多大了?”
    怡妆屈腿蹲了蹲,声音清亮柔软,“回老太太的话,年下满十七了。”
    老太太哦了声,“比我们二丫头小一岁,瞧着那么稚嫩,要好好作养才是。”
    她抿唇一笑,往容老太太身边缩了缩,仿佛她除了容家人就没有别的依靠了。
    真像朵娇花,这样柔弱的女孩儿最惹人怜爱。颂银脸上安然,心里却难免斤斤计较,她兄弟的营生是她托人办成的,如果懂礼数,至少应该道声谢。她来了这半天,除了进门时她衡量式的审视了她两眼,之后几乎没什么交集了。她沉淀下来,知道卖乖必然不如她,要论气量和办事的能力,她不输任何人。
    容家老太太对她还是喜爱的,动了心思要娶的姑娘总是心头好。颂银十四岁就和他们有往来了,十四岁是脾气性格定型的年纪,这么知进退的孩子没什么瑕疵。今早外头传进来的话虽不中听,但她总还存着希望,颂银不是那种孟浪轻浮的孩子,里头必有什么缘故。回头背人的时候问一问,待问明白了,实在不成才会考虑放弃。
    但终是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不好当着别人的面提起,只顾东拉西扯。转眼到了吃饭的点儿,颂银起身要走,容老太太叫了声,笑道:“二姑娘跟着我坐吧,你爱吃樱桃肉,我早早儿吩咐厨子蒸上了。宫里当值辛劳,要颐养些儿。”一面说一面招手,“来。”
    颂银心头的重压方散了些,上前接手搀她,轻声道:“我倒不辛苦,难为二哥,他才升了内大臣,好些事要忙。”
    老太太笑了笑,“你们都忙,我是知道的。”牵了她的手坐下用饭,饭桌上很是照应,就如许多大人那样,怕她用不好,一味的让她多吃。
    颂银也知道讨好,为她布菜舀汤,怡妆毕竟是小家子,到了正经场面上就得退避了。老太太也不顾念她,相较起来自然是孙媳妇更值得心疼,和她唧唧哝哝说话,“我听哥儿提起,上回两个人上东兴楼了?”
    她含羞一笑,“那天我休沐,他恰好有空,就来接我吃饭……老太太怎么知道?”
    容老太太自得道:“我们哥儿自小随我长大,什么事都和我这个奶奶说,所以我知道他的心。”说着顿下来,仔细打量了她两眼,“二姑娘,容实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你可要感念他这份心。”
    颂银点头,“老太太别忧心,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有些话我原不该说的,说了怕失姑娘家的体面,可我爱戴您,您就像我亲祖母一样。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委实欠您一个交代。昨儿出的事您一定听说了,我也不敢瞒您,闹得这样实非我所愿,我和那位爷说过好几回,可总是……”她摇摇头,为难道,“我不能把他怎么样,只怕给二哥招来麻烦。其实他来二哥也知道,我没留在值房……”她扭捏了下,难以说出口,斟酌再三,这会儿不是害臊的时候,一个疏忽就要坏事了,只得硬着头皮解释,“我要是和您说实情,怕您笑话我。我和二哥在一块儿,也没旁的,就说说话……”
    老太太明白过来了,“和容实在一块儿?”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轻松了,笑道,“你们小两口的事儿,不必和我说,说了我也不懂。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只是那位爷……我先前也有耳闻,精干姑娘谁不爱呢,咱们喜欢,人家也不是眼瞎心盲的。可他这么做,着实忒不堪了,好歹是皇亲国戚,何至于这样。咱们心里不待见他,没法子,这是他乌雅氏的江山,咱们就是个孙猴子,也翻不出人家的五指山。昨儿的事你倒不必放在心上,咱们知道你是好孩子,就算外头沸沸扬扬,自己心里明白,不碍的。容实他娘那里也别怕,她不是那种难伺候的婆婆,你只管宽心。”
    颂银暗暗松了口气,“老太太心疼我是我的造化。”
    容老太太在她手上拍了拍,又有些为难的样子,“怕只怕六爷那里不依不饶,人在矮檐下,站不直身腰,可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又进了死胡同,莫说一品大员,就是个入了八分的国公郡王,也不能奈何那位皇太弟。颂银黯然,唯恐她和容实的事遭家里反对。顶得住外界压力,顶不住从芯儿里烂起。如果人家有了退意,她怎么强求人家?总不至于赖着人家不放吧!
    见她颓唐,老太太复一笑,“再瞧瞧吧,我料着王爷虽然情切,也不是个死心眼的人。好好同他说,兴许过后自己也懊悔,昨儿是一时兴起,并非本意吧!”
    老太太是尽量往好了想,颂银却知道他是何等精于算计的。往后能不能太平真不好说,她自己虽然坚定,别人呢?就算容实铁了心,能够要求家里大人也像他们一不管不顾吗?
    她垂首叹息:“我给老太太添麻烦了。”
    容老太太道:“这事怎么能怨你?我们也年轻过,年轻人惹情债,寻常得很。尤其是好姑娘,慧眼识珠的人多了,你爱我也爱,你要我也要。有些爷们儿就是这样,官场上较劲,情场上也较劲,都是少年意气。等时候长些了,看开了,也就风过无痕了。”
    然而嘴里说着宽慰的话,到最后也没提起结亲的事儿,颂银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想去找容实,可内务府入冬前太忙,整天进进出出购置和发放防寒所需,根本抽不出空来。
    家里老太太找她说了一回话,“姑娘家什么最要紧?不是清白,不是名节,咱们满人没那么严的教条,最要紧的是气性儿。人活着就为争口气,别让自己弯下腰。你委曲求全了,人家未必领情,没准儿还把你的尊严当抹布,愈发不把人当回事。我这回是诚心想和他们商量的,打算过了定请人合八字,看个好日子就把亲成了,没曾想他们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这么含糊过去了。也罢,他们不上心,咱们还瞧不上他们呢!这么多的满人官员,非要巴结他外八旗?豫亲王办事是欠地道,可瞧得出心思花了不少,你自己掂量,要论人品才学,我看豫亲王不比容实差。将来当福晋,家里没有天王菩萨坐镇,用不着伺候公婆,你的日子也轻省。容实没有什么可挑眼的,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家老太太那股劲儿,势利眼,光说漂亮话,不办漂亮事。你要是真做了她的孙子媳妇儿,且有好受的呢!”
    颂银被数落得说不出话来,噎了半天试图缓和,“这程子风声紧,略过两天也好。”
    老太太哼了声,“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可没那么好的性儿,咱们佟家孩子又不是没人要了,姑娘白搁着就等他家来提亲?前怕狼后怕虎,我看他们是心不诚,我就不信立时定了亲,豫亲王还能把人怎么样。他们老太太是不急,有个现成的人选供着呢,什么表的堂的,今儿请期明儿就能拜堂。不说正房奶奶,做妾也未必不愿意。既这么,自己家里做亲就是了,何必费那手脚!”
    颂银默默听着,有种举步维艰的感觉。老太太似乎是预备撂挑子了,容家那头又没个明确的论断,她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后来越性儿不想管了,随缘吧!只不过舍不得容实,割不断对他的感情,要是有半分希望,还是愿意等着他的。但如果没这个缘分……自此祝他有酒有肉有姑娘,也就是了。
    她阿玛絮叨了两天渐渐不提了,因为实在是忙,外面进贡的红罗炭交付内务府,虽不必他们亲自动手,但监督底下太监查验过秤还是必不可少的。
    颂银看人舔笔记账,宫里每年要烧两千六百余万斤炭,且对这些炭的形制规格有严格要求。产地不同,送上来的陈条也不同,得一笔一笔分开清算。最后汇总,允许有一定损耗,但不许有太大误差。外头买办是靠得住的,她看了半天没什么遗漏,正预备把册子收起来,有个太监过来报信儿,左右看看人多,把她引到了井台那里,压着嗓子说:“小总管还不知道呢,今儿布库场上闹起来了,容大人和豫亲王交手啦。”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怎么样?输赢呢?”
    太监说:“容大人棋高一着,把豫亲王撂倒了。原就是的,容大人在布库场上从没遇上过敌手,豫亲王是金尊玉贵的王爷,角力流过几滴汗?怎么同容大人比……”
    她站在那里,只觉心头蹦得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隔了一会儿才问:“伤着豫亲王没有?上头知不知道?”
    太监想了想,迟疑道:“伤筋动骨定然是有的,来报的人说豫亲王捂着胳膊离开布库场,转头就召了太医。”
    颂银乏累地摆了摆手,“你去吧,再给我盯着,有事即来报我。”
    太监领命去了,她感觉站不住,背靠井亭的柱子,人往下溜,最后不得不蹲下了。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豫亲王在她值房过夜的传闻甚嚣尘上,皇帝得知后传她问话,她只能否认,谎称他是宫门开后来的。眼下他又同容实角力,因为怕容实不应战,先拿这件事激怒他。年轻的爷们儿,几个是没有火性的?结果容实上了他的套,这下子又是一场风波。
    她恨得咬牙,浑身火烧似的,不知道怎么才能发泄心里的愤怒。那位爷的手段实在厉害,一环套着一环,攻势密集。倒不一定当真是为了她,有很大的可能把她当成工具,用来激化矛盾,掩盖他欲图□□的野心。
    外人哪里知道,话传来传去,越传越言之凿凿。旗人打布库是很日常的一种锻炼,然而带上了感□□彩就是挑衅和宣战。消息传到容家,吓破了容老太太的胆。她十万火急地赶到容实的院子,兜头就是一嘴巴,厉声呵斥:“孽障,你不要命了!”
    容实正忙着给颂银雕梳妆台,那是他拿《步辇图》淘换来的一个乌木大树桩,这里掏空了按上镜子,那里雕成个月牙形,可以当杌子。且忙着计较呢,被老太太忽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老太太怒火熊熊,“我打你是因为你不知轻重!那是什么人,容得你出手伤他?是不是因为颂银?你真好出息,为个女人连家里爹娘奶奶都不要了。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豫亲王的身份?给我说!”
    容实低头道:“他是皇太弟,若皇上无嗣,他就是下一任皇帝。”
    老太太哼笑一声,“你不糊涂,怎的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你心里喜欢颂银,她让人戏弄你心里有气,这些我都明白。可男人大丈夫,不是单靠情字就能活下去的。你哥子走得早,容家眼下只剩你一根独苗,你是全家的希望,是一家子将来要依靠的顶梁柱。你倒好,性情中人儿,火气一上来,什么都不要了,你眼里可还有这个家?”说罢又要动手,“纵得你没边了,一品的大员,就干这样的事儿!”
    容实直挺挺站着,没想过要避让。布库的事并非他所愿,喊了一个多月了,你不应战,人家也不能放过你。他不是没脑子的人,他也想过,万一扳不倒豫亲王,他登基即位,最后势必落到他手里。现在闹得越大越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为了抢女人同他有宿怨,日后纵然要清算,天王老子也得防着悠悠众口。
    老太太那一记打下来,激起清脆的回响,可是并没有落到容实身上,自有人替他生受。怡妆抚着肩头说:“老太太别恼了,二哥哥不是没成算的人,岂能不知道里头利害。您仔细身子,没的气出个好歹来,叫二哥哥心里多难过。”
    老太太见错手误伤了她,火气也煞了大半,只是余怒未消,责问他,“颂银可知道这事?”
    容实说:“她不知情,老太太别迁怒她。豫亲王要约我一战,一个多月前就提过,那时候颂银怕劝不住我,不惜撞伤了脑袋挽留我,这份心我铭记一辈子,您要是误会她,叫她情何以堪呢?您骂我打我都不打紧,我是行伍出身经得住,用不着别人替我受皮肉之苦。”
    怡妆是吃力不讨好,一时显得讪讪的。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蹙眉骂容实,“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原想那二姑娘是个能干人儿,有这样的主子奶奶管家,必定把容家主持得兴兴隆隆的,可如今看来她是成大事的,不能屈居在咱们这个浅滩上了。哥儿啊,有些人该放手就得放手,我也舍她不得,又怎么样呢。她不是咱们一路的人,你要和她痴缠下去,到最后倒霉的必定是你。趁着现在还没下定,赶紧断了吧。听奶奶一句劝,好姑娘有的是,小命只有一条,这会子不营建,将来有你后悔的一天。”
    ☆、第51章
    他摇了摇头,“您知道容家和豫亲王之间的矛盾不在颂银身上,我爹是帝师,我替皇上统管着禁军,一文一武的,多少回了,硬把鬼老六的把戏压住了,叫他动弹不得,这份仇怨难道只为颂银一个人吗?他不过是借着她的由头发难罢了,颂银何其无辜!我和您的想法不一样,非但不怨怪她,反而感激她。她没有为了自保疏远我,是她傻吗?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她要是嫌贫爱富,鬼老六那么多次的示好,早八百年当她的嫡福晋去了,还等到这会子!她是一心一意想跟我的,我对她的心也一样。我们俩以前老爱斗,如今相爱了,我要加倍对她好。您不是早就给我预备了聘礼吗,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下聘吧!”
    老太太这会儿必是不答应的,其后赶来的容太太听见他这一番歪理,顿时就恼了,“你是猪油蒙了窍,家里人会害你不成?你说得振振有词,我且问你,你何苦白给个把柄让人抓?如今什么时局?越是这时候,越是要避讳,你倒好,往人枪头子上撞,显得你脖颈子硬是怎么的?我前儿听说六王爷在她那里过夜,我心里就不太称意,好好的姑娘坏了名节,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家,怎么能让种不清不楚的人进门子?”
    容实沉了脸,“那晚的事我都知道,我人就在宫里,您也赖不上她。”
    容太太道:“我要赖她什么?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我何尝不想看你们好好的?要是不诚心想讨她做媳妇儿,犯得上预备那么些东西?你知道她清白有什么用,咱们汉人不像满人,乱章程的事儿不能干,根底不清的人不能娶。我也不是守旧,要照老理儿,咱们不该和三旗包衣联姻,可你瞧见我们嫌弃她了吗?前儿的事我是不打算追究了,只要太太平平的,过去就过去了b,毕竟这么有出息的女孩儿难找。现在呢,你为她闯祸,你和六王爷打架,把人胳膊都打折了,你是不是魔症了?这么下去还得了?由得你去,你又会干出什么事来?你要是不听话,给我等着,等你老子回来收拾你!”
    他落进了女人堆里,被弄得晕头转向,郁闷道:“还拿我当吃奶娃娃呢?我要是成亲成得早,孩子都满地撒欢了。你们拘着我干什么?非要逼我带她私奔吗?”
    老太太气得一口气上不来,“你越是这样,颂银越是不能娶。了不得了,娶个媳妇扔了小子,这会子就不听话了。”
    老太就是这样的,讲理起来千好万好,不讲理起来就是块金镶玉,她不待见就是不待见。
    他垂手叹息,“依你们的意思呢?怎么做才能称你们的意儿?”
    容太太一手指向怡妆,“先把你妹妹收了房再说。这些日子来我瞧得真真的,她是秀外慧中的孩子,本分老实,我和老太太都瞧得上她。”
    那厢的怡妆受了惊吓,登时红了脸。他们当初投奔容家,家道难是一宗,其实本意也是想和容家结亲。她娘那时候在房山老家动了心思,她心里虽不情愿,到底也没反对。容家是高官,长子死了,剩下一个就成了眼珠子,将来那么大份家业全是他的。穷怕了,谁能知道寅年吃了卯年粮的尴尬?因此只要有个升发的机会,即便这位容二爷是个癞痢麻子她也认了。没想到进了容家,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容家是高门大户,容实的样貌人品打着灯笼也难找,哪怕他张嘴闭嘴“去他娘的”,她也觉得那种性情是爷们儿的味道,她全身心地爱慕他。可惜他有了佟家的姑娘,她想过,退而求其次也要圆了自己的心愿。如今眼看他们的婚事不成了,再使把劲,兴许能有大成就也说不定。
    她且要推让一番,不能一高兴就乱了方寸。没想到容实看了她一眼道:“妹妹是个好姑娘,我不忍心耽误她。眼下家里境况大不如前,太太和她交代了没有?容家这刻是在天上,没准一眨眼就掉进十八层地狱了,叫她跟着我受动荡?原就没根基,再雪上加霜,我不是这样的人,妹妹值当更好的。颂银呢,罪状太多还是因为她能干,她在宫里当差,脑袋别在腰上过日子,遇到的人多,事儿自然也多。她这样的不该和闺阁里的小姐比,她要继承家业,干的是男人的活儿,可着四九城找,有哪个姑娘及她分毫?当初老太太和太太瞧上的不就是她这点吗?”
    怡妆灰了心,他说得很委婉,但态度鲜明,不要她,还是要那位小佟大人。字里行间全是她的好,他体贴她,错得多是因为做得多。在他眼里佟颂银是北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别人对他来说全是麻绳串豆腐。
    怡妆红了眼眶,但是绝不抱怨半句,反倒替颂银说话,“佟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是不可多得的姑娘,难怪二哥哥喜欢她,我瞧着她,也是眼热得不成。脂粉堆里有几个能像她一样,这么大的抱负和气魄?未必没人不想学她,可惜她这样的造化不是人人有的。我原本是客居,老太太和太太疼我我知道,但现在和二哥哥说这话,叫我无地自容了。好歹给怡妆留分面子,否则府上我是留不下去了。”
    她卖乖讨好说场面话,自然令老太太、太太更怜惜她。容实则不然,颂银在他跟前提起过几次,那个小心眼子很忌讳什么表姐表妹贴着,眼下竟一语成谶了。她们要把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表妹塞给他,拿他当废纸篓子了?他是忠贞不二的人,认准一个爱一辈子。加上怡妆又说什么“这样的造化不是人人有”,变相表示自己未必不如她,颂银只是占了出身的优势。他没好意思呲达她,她以为内务府的差事只是记记账、给宫人们发发月例银子?是个人都能操办得起来的?
    他缓缓吁了口气,“回头我打发人给妹妹送些盘缠,或回房山或在别处置一处房产吧,别在容家呆着了。如容如今家风雨飘摇,万一坏了事,倒连累妹妹一家子。”
    在场的三个人目瞪口呆,他这是不顾脸面轰人了。怡妆抹着眼泪转身往外,老太太才反应过来,孽障孽障地数落着,赶出去挽留怡妆去了。
    容太太却没走,和儿子楚河汉界地对站着,气闷了半天说:“我同老太太也裁度她的出身,她进了门不过是个偏房,往后你再寻中意的,我就不信满四九城,找不到一个及颂银的。”
    他知道多说无益,别过脸道:“我没想过三妻四妾,我只要颂银,请娘想法子替儿子说服老太太,儿子要娶她。”
    容太太失望至极,“你是大祸临头还不知悔改啊,我眼下真该去哭绪哥儿,要是他在,好歹能劝劝你,不叫你这么着糊涂到底!”
    他气走了奶奶和母亲,怔怔站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凿子撂下,觉得苦闷且伤心。换了官服上值,留在家里反倒一人一个主意地干扰他。
    内务府离东华门很近,他穿过夹道进后门衙门,问小总管在哪里,苏拉说:“长春/宫成主儿染了风寒,月华门上太医瞧不利索,请了旨意通知内务府,要上御药房传医正,小总管得过去盯着。您上耳房先坐会子,说话儿就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