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偏偏成了大阵师,又偏偏……当着自己的面,喜欢上了清弦。
心魔总会有朝一日,熊熊燃烧,将人变成披着人皮的魔。
既然如此,那么他杀了清弦,毁了天下所有的阵,宁暮烟就还是他一个人的妹妹。
然后,再然后。
他筹谋了这许久,不惜与虎谋皮,天下的大阵都动了,都破了,他的那些师弟师妹们也都一个个义无反顾的舍身而去,清弦却依然活着,末了,竟是他想要守护的妹妹,去填了阵。
宁旧宿静静地站在诛魔台上,在短暂的失态后,他的表情又恢复如常。
往事如烟,他的烟。
“人为什么一定要有道侣呢?我们兄妹相守,不好吗?我不会越雷池半步,便如我们过去所有相处的岁月那样。”宁旧宿淡淡道,他的声音平静至极,眼底却已经有了偏执至极的疯癫之色:“所有想要从我手里将她夺走的,都该死。”
他没有反驳虞绒绒的话,似是在肯定,又似是在叙述一些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清弦该死,小楼该死,魔神也该死。”
似是料定虞绒绒此跃诛魔台是必死无疑,也似是这些话语积压在他心底太久,太沉,这一刻,他竟然有种倾诉和告知天下的奇特喜悦。
“没了大阵师的小楼,还算什么小楼?耿惊花寿数无几,你死了,他也来不及再去找一个大阵师了。”
“更妙的是,你的身上,带着魔神的魔印。若是你死了,魔神便没有了复活的容器。”
“这么多因果系于你一身,虞师侄,你觉得你……该不该死?”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冰冷而扭曲的死亡宣判,甚至说出了虞绒绒身上的魔印与魔神的关系,虞绒绒心底剧震,但她却依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缺少了什么。
“清弦道君呢?你不杀他了吗?”
“他?他不必我杀。”宁旧宿嘲讽一笑,回头似是怜悯地看了一眼虞绒绒:“不要想要将这里的任何事情传讯或传音出去,我既然有所布置,自然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吧,然后跳下去。”
虞绒绒平静地上前。
风将她颊侧的珠翠吹得环佩玎珰,连成几乎绵延的一线,让她想起傅时画每次含笑俯身,抬手在上面一弹指时的热闹声响。
说的话已经够多,宁旧宿振袖肃容,再一跃而下。
虞绒绒低头看着他坠落的身影,突然露出了一个恶劣的笑容:“是吗?既然我是魔神的容器,你真的觉得,我会这么容易死?”
宁旧宿的眼瞳骤然一缩,满面震惊。
下一刻,他已经被诛魔台的光芒吞噬了身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中。
虞绒绒垂眸看着他消失,再抬眼看了一眼前方。
各派弟子不同色彩的道服形成不同的色块,与琼竹派葱郁的绿意相聚,琼竹派所有的弟子都齐聚一堂,为道冲大会壮势,这许多的颜色凝在一起,就仿佛一幅晕染开来的漂亮画卷。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琼竹派大阵的阵眼,依然被她扣在掌心。
“骗你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魔印,也是第一次听说什么容不容器,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虞绒绒露出了一个苦笑,终于露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与情绪:“苍生何辜,但你的琼竹派,不无辜。”
然后,她向前一步,直直坠下。
她的身后,琼竹派的天穹仿佛被什么下坠之物彻底撕扯开来,再带动了整座山脉的坍塌!
“怎么了!”有弟子的惊呼声响起。
又有人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是虞绒绒!她还没有松开琼竹派的大阵!她……她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管她到底因为什么!现在有人在那边吗?有人员伤亡吗?快去救人!”
“没、没有!所有琼竹派的弟子今日都来参加道冲大会了……”
可以称之为盛大的坍塌声中,风吹过她的耳边,罡风之音与坍塌爆裂之声聚在一起,从除了道冲大会的方向之外的每一处不断响起,好似为她的坠落奏响了最为宏大的天地之音。
她的体内好似有碎裂之声,也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她的眼瞳说不定已经真的变成了碧色,也或者她的指甲也如彼时那般变了模样,但所有这些,她已经无从知晓。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虞绒绒的脑中浮过了最后一个念头。
这样亲眼看着她跳下去,对傅时画来说,真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情呢。
第196章
道冲大会上,所有人都看着诛魔台的方向,盛大的光彻底吞没了那四道先后跃下的身影,重新变得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谁也没有想到,大家以为是前后辈之间切磋的一场对弈,竟然最后会变成这样一副模样。
风还是初秋晚夏的风,带着未消彻底的暖色,此刻吹拂在每个人脸上,却好似格外冰冷。
傅时画怔然看着诛魔台的方向,不知何时,他头上的黑玉发冠上,已经有了数道裂痕,再碎裂开来,散落在地,若非那条青色的发带,恐怕此刻他已经披发满肩。
他的内心好似被浪潮一般的怒意充斥,便是虞绒绒坠落时最后的那一击,几乎已经将整个琼竹派都毁了大半,那些山体碎裂建筑坍塌,滑入崖底的巨大轰然与掺杂其中的细碎砰然一并传入耳中,他却依然觉得不够。
怎么能够呢?
杀意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脑中甚至出现了宁氏的家谱,宁氏后山闭关的那些前辈的性命与境界,他垂眸之时,眼底几乎已是一片血红。
但他的理智到底还在。
有一串珠翠被他握在掌心。
珠翠上的宝石早已被打磨光滑,质地坚硬冰冷,但在他的掌心这么久,也早就被他的体温覆盖。
但此刻,他手指冰冷,就反而成了宝石上此前积攒的余温反过来在他的掌心留下温度的烙印。
那样轻柔、细微却并不容忽视的温度与坚硬,好似虞绒绒之前对他说的一字一句。
他曾在她的呼唤之下,从入魔的边缘苏醒。
这样的苏醒,不是为了此刻,在这样的情况下,真的入魔的。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正如虞绒绒此前所言,傅时画当然也直觉诛魔台有问题。
就算宁旧宿以自己的夫人与儿子为证明,他也依然这么觉得。
傅时画飞快地将此前宁旧宿与虞绒绒之间的所有对话都在脑海中再过了一遍,敏锐地提取出了几个信息。
一开始,宁旧宿曾经三番五次想要引诱虞绒绒说出自己共入魔域之人的名字,包括留影珠中,也出现了他的身影。
但虞绒绒从头到尾都避而不谈,所以事情才无可周转地进行到了诛魔台这一步。
以宁旧宿的老奸巨猾,算无遗策,会想不到虞绒绒闭口不提的可能性吗?
当然不会。
如果从这个前提角度出发,那么宁旧宿一早就做好了跳诛魔台的准备,而他提前在诛魔台所布置的后手,就绝不是……又或者说,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杀了虞绒绒。
他想要更多。
譬如以虞绒绒的命为筹码,做出某种交换。
宁旧宿的话里话外都数次暗示到他,毫无疑问,如果傅时画的这条思路没有问题,那么他想要做出交换的人,便是傅时画。
可是他……究竟想要什么?
傅时画拧眉不语,陷入沉思。
琼竹派群龙无首,门中弟子虽无伤亡,见到如此天崩地裂般的门派坍塌,也早已大惊失色,人心惶惶。
楚长老心中也是骇然,此刻却也不得不站出来,先是对本派弟子进行了一番安抚,再苦笑着看向其他门派的长老们:“竟会发生此事,老夫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所幸各位的住所没有被波及,这一处比武会场也还幸存,而一切都要等七日七夜后再有分晓,不然我们……边开大会边等结果?”
楚长老会这么说,当然不是随口一提。
在一派掌门如今生死不明,半个门派都摇摇欲坠的时候,还有心思继续道冲大会,无异于像是在告诉全天下,他对掌门清白的笃信无疑,并且山门被毁的事情也影响不到琼竹派什么。
毁了,修复便是,区区几座山头,几座建筑,塌了重盖,或许会耗费些时日,但是以琼竹派的底蕴,倒还不至于没有修缮的实力。
此话一出,神色原本十分凝重的各大门派之间的气氛果然轻松了许多。大家虽然眉目之间还带着些惊疑不定与若有所思,却也已经有长老笑吟吟接上了楚长老的话。
“宁掌门不在,如此这般便开大会,到底不美。左右不过七日七夜,我等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帮贵派重建一番。”
又有长老抚须道:“其他倒也好办,只是这琼竹派大阵……恐怕非大阵师,不好修复啊。”
现场又陷入了一片微妙的尴尬中。
世间的大阵师,如今总共不过两位。
一位跳诛魔台了,一位是跳诛魔台那位的师父。
或者换个角度来说,一位毁了琼竹派大阵,另一位是毁了大阵这位的师父。
徒弟做的事情,让师父来修补……乍一听好似也有些道理。
但如今,且不论诛魔台最后的结果未出,谁又能保证,耿惊花是站在琼竹派这一方的呢?
一位大阵师,想要在大阵之中留下一点什么手脚,那可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就算耿惊花愿意修,琼竹派也未必会信任他啊。
耿惊花却也不尴尬,他呵呵一笑:“大阵的作用从来都是抵御外敌,如今我们这么多门派的精英弟子都齐聚一堂,想必也没有什么不长眼之辈敢在这种时候对琼竹派做什么。依我看,不如先派遣弟子驻守大阵周边,以防万一。至于这阵修还是不修,要怎么修,不如再等等。”
他说得委婉含蓄,意思却已经很足了。
既然彼此都并不信任,就不要指望他出手,在事情没有出结果之前,御素阁上下都不会再动一根手指。
楚长老眼瞳微缩,自然已经听懂了耿惊花的意思,两人四目相对间,耿惊花甚至已经收了脸上的笑意,只这样负手立在所有御素阁与小楼弟子面前,身形虽然佝偻,却分明顶天立地。
有剑划破天穹的声音充斥了天地之间。
却见梅梢派众弟子御剑而起,竟是就这样向着大阵破碎的各处而去,有的立于天穹之上,有的滞于礁石之侧。
十六月在天穹驻足一瞬,很是清脆地喊了一声:“我们梅梢剑修最会打架,守阵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这句话挑不出什么毛病。
说是各门各派都搭把手,以各派之间平和了这许多年的交情,便是私下或许有些过节,也不是什么大事,因而除了御素阁之外,没有门派会断然拒绝。
但不拒绝,不代表,就一定要听凭差遣。
所以梅梢剑修不辞辛苦帮忙守阵,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一定要说的话,楚长老和琼竹派还应该感激涕零,欠下一个大人情。
但真的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