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叟给妇人诊脉,卫羿就避开了,与华苓道:“府中也有鱼池,可要瞧瞧?”
“好。”华苓便站起来,与药叟和大哥都打声招呼,跟着卫羿走出外面。
扑面而来的空气湿冷,叫华苓精神一震。虽然已经处处见绿了,但直到清明节之前,天气会一直忽冷忽暖的。
卫家掌大丹兵马,大概是免不了拿些治军的规矩来管家的,连庭院里洒扫的仆役,看着都特别精神、也特别警醒,一路看见了卫羿领着客人就遥遥行礼。
卫羿伸出手来牵住了华苓的手。两人一路穿庭过院,走到府邸西北角。弼公府并没有天然的湖,也并不在府中引活水营造溪廊,只在西北留出了一片空地,挖成一个百来米长宽的青石池子,有活水进出,里面养了些鱼。不过天气还有些冷,鱼也并不是很活跃,华苓看了好几眼才发现了几尾金色的鱼背。
池边有一处青石柱、黑瓦顶的亭子,卫羿领着华苓走过去,踏着青石池沿看鱼。
“这处是水池,南边是府中校场。”卫羿说。
“你家屋子气息厚重,倒是不太像金陵的房子。”华苓四处看了看。这几年,新上任的弼公夫妻都在金陵周近,不曾走远,但年景不好,大家伙儿也没有什么玩乐的心思,也不办宴会,她就没有机会来过。
“嗯,不像。江左乃富庶之地,物件精细。边地房屋取材多变,有在山壁挖窑洞,有人以红泥筑屋,也有人居于帐篷之中。”
就这样简短的描述也能让华苓想象到与金陵完全不同的一方世界了,她点点头。
“身体怎么样了?”华苓问。
“今日开始用药,师父说,用药调理半年便可拔轻余毒。”卫羿回答得很快。
但卫都尉心里其实有些忧虑。他没有把话都说出来。肃清余毒的配方之中,有几味菌菇,即使是在珍稀药材遍地都是的十万大山中,也极难寻得。
十万大山中地形奇峻,气候多变,瘴气毒雾很多,野兽猛禽遍地,若不是身有高强武力、又对各种动植物药性十分了解的人,根本无法行走。也就是药叟年轻时曾在十万大山中居住过一段时间,才敢独身进山罢了。所以寻找药材的速度也极慢,足足耗了三年。
药叟回来检查了他的身体之后,与他说过了,他的身体细细调理,大面上有可能恢复到最好的状态。但残毒盘踞数年,受影响最大的,是子息方面。好好调理上二三年,也未必能恢复到最佳状态。
“阿九。”
“嗯?”华苓应了声,却发现对方很少有地,没有立刻说出下面的话来。她诧异地抬头看他,发现卫羿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有些难过,也有些歉意。“你要说什么?……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告诉我吧。”华苓挑挑眉。
小娘子神情欢快,并无半分阴霾。
卫羿手心隐隐出汗。
照他本心,是从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但这一件事,若他日后不能有子嗣……这样的事,事关尊严脸面,如何能轻易开口。若他不能给谢九子嗣,又并不告知于她……除非是一世不叫她知晓。师父也说了,并不是全无可能有子息,只是近二三年里,机会极小,再往后,调理得当,应能好些。但若是不能好,他是否就此瞒她一世?
谢九是如此聪慧,也许他极力想瞒,也并不能瞒她一世。届时又当如何?她定然盛怒,两人之间,如何还能恢复如今境况。
若是如今便叫她知晓了……
卫羿挪开了视线。
华苓皱起眉。她想起了几年前,卫羿刚回到金陵的时候。她说:“到底是什么话,要教你犹豫这许久?这都不像你了。”
她说得并不错,如此犹豫并不像他。静默了片刻,卫羿说:“阿九,若我日后,”他艰难地看了跟前的小娘子一眼:“若我日后不能予你孩子,你心中如何想?”
“什么叫不能予我孩子?”华苓惊得面色苍白,勉强笑了笑,盯着卫羿。
开了个头,下面终究是好开口许多。卫羿说:“师父说,我如今身体大面上并无问题。只待余毒祛清,内力便能恢复。是子息上,将来怕有些难。”
华苓按了按胸口,狠狠地喘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药叟与你说了这回事,为甚要告诉我?”她慢慢地问。
“也曾想过,不说许是更好。只要二三年后身体能恢复,此事便再无踪影。”卫羿双手放在身侧,站得笔直。“但此并非我本心。若我不知便不知了,但既然知晓,我不能瞒你。”
“为甚不能瞒我?”
“我既视你为妻,如何能瞒你。”
“有许多人并不是这样想的吧,你难道没有听过别人家是如何处置这样的事?你难道没有想过,你根本不必告诉我,这世上无后的夫妻虽然少,也总是有的。而且,你总需要娶妻,我就是现成的人选。”
“他人如何做与我无关。”卫羿说:“我只看自己如何做。”
“你就不担心我悔婚了,甚至将此事宣扬出去,叫你颜面大失?”
小娘子面色苍白,眼神却明亮得似火团在燃烧。卫羿几乎是着迷地看着她。他以双手将她拢在怀里,轻之又轻地以鼻尖蹭了蹭她冰凉的面颊,香气萦怀。
“阿九会吗。”
“不会。”华苓闷闷地说。“便是我以后不想与你在一起了,我也不会将你的私隐告诉别人。你有操守,我难道就没有。”
卫羿浑身一僵。
华苓笑了笑。仔细想了想,她慢慢地说:“若是以后没有孩子,我一定很不开心。”
卫羿手心渗汗,但他还是很顽强地听了下去。
“但是仔细想想,若是下半辈子丈夫不是你,我现在就觉得很不开心。”华苓轻轻地说:“仔细想想,若是将来我生了孩儿,不是你的孩儿,我也觉得不开心。”
卫羿怀里暖暖的,华苓调整了一下,将重心靠过去。其实大郎说的也没有错呀,当女孩子也很有好处,比如就能让自己理所当然地柔弱些,可以理所当然地寻求一个可供倚赖的人。
她很是狡猾地说:“你人不错啊,我正好觉得我的丈夫应该是这样的人。”
卫羿朗声笑了。他笑得实在开怀,吓飞了水池对面枯树上的几只寒雀。
他紧紧地用两条手臂,把小娘子拢在怀里,说:“我亦正好觉得我的妻子应该是这样的人。”
“臭不要脸,不许抄袭我的话。”华苓还处在‘原来这人也能这样笑’的惊讶之中,等卫羿安静了下来,她兴致勃勃地推开他,说:“卫五,你再像方才那样笑一回我看看。”
“……笑不出了。”卫羿又露了个笑容。
华苓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大概他是很喜欢她的。
也许,近乎爱?
她很自然地回了个笑容。
……
之后,卫羿领着华苓将弼公府转了转,再回到药叟的小院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一群年轻孩子便陪着药叟用了午食,然后谢家一行人带着药叟给凤娘开的药方,告辞归家。
……
“你已将此事告诉谢九?”药叟问。
“是。”卫羿点头。
药叟回想了小娘子告辞之前的表情,竟是若无其事的,应该说,还甚为愉快。老人家也不得不心中疑惑,这小娘子到底是并不知此事的严重性,是以若无其事,还是心中清楚,且能从容处之?
若是前者,这是十分正常的,毕竟是十来岁的小娘子,懵懵懂懂,万事摸不着头脑也是应当;若是后者,小娘子是不是太通透了。药叟很快回想起数年以前的事。实际上,从那时也能看出几分,谢家这小娘子就是天生的小人精儿。
药叟拍了拍高椅扶手,叹道:“小子,也是你运道好。”
卫羿露出笑容。
……
华苓记着答应过药叟的事,过后几日就先到厨下,在金瓶和金坠的帮忙下做了些糕点,送到弼公府去。然后又照着药叟的身材裁布制衣,将竹园里针线手艺好的侍婢都分配了一部分任务,花了半个月时间,给药叟做出几套新的道袍来,夹棉的有,春夏季的也有。
药叟得了新衣依然很高兴,回了口信来说,叫华苓多多去玩。卫羿也开始常住城中,药叟给他配的药要每日定时定量服用。
华苓看了笑笑也就是了,她可是别人家的女儿,怎么能有事没事跑到卫家去玩。而且她心里已经有了个新的想法,这占据了她很多精力,她想做一件这样的一件事——在金陵城里设一个图书馆,设一个能叫市井中人也能进去阅览书籍、收藏有珍品书籍的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
年末年初都是丹朝朝廷官员职位有所变动的时候,二月底,随着新一届科考的进行,一大批官员的升迁调动都下来了。
王磐升了半级,从五品国子博士至从四品国子司业。其实按照王磐身上背后的种种实力,综合起来,即使他只有六品,在收录丹朝优秀学子的国子监依然能有极大的话语权,所以他如今一年升半级,世人也只觉得理所应当。
诸清延、萧子衡、莫杭等一批朝气蓬勃的年轻官员也都渐渐起来了,各有升迁,这批官员气性朗健锋锐,在朝堂上大胆上书、针砭时弊是常有的事,在朝中形成了一股颇为清新的风气。随着泉、建二州刺史时茂方上书告老,曾在显圣朝焕发过光彩的、带有显圣帝风格的一批朝臣渐渐从此隐退了。
进了三月,辅公朱家又宣布,现任辅公将于四月,将辅公之位交到族中下代子弟朱谦泺手上。
如今已经是道庆年间,年轻的皇帝,年轻的官员,民心安稳,贸易繁荣,大丹的国土上,繁华盛景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撸了一遍后面的细纲,本作觉得自己脑洞略大!
希望11月不要再卡文了 tut 爱你们每一个,么么哒!
☆、第146章 四娘出嫁
146
三月下旬,严家人使了两条大船,一路溯水上行,从杭州到金陵来迎四娘。
严家确实有财,也做足了诚意,带来了一支十八人的迎亲乐队,吹奏着喜庆热闹的迎亲曲调,从江边登岸处吹拉弹唱一路开到丞公府前,又有四五十人挑了几十担的聘礼,长长的送聘队伍跟在后头。叫全金陵的人都晓得了,丞公家的四娘这是要嫁到杭州极富的严县令家去了——迄今为止,严氏出的最大的官儿就是新郎的父亲,乃是杭州下面一县之令,官居从六品。
丞公府嫁女,自然是又大开筵席,请亲朋好友来吃宴。
四娘临嫁当日的清晨,华苓早早就被辛嬷嬷叫醒了,换了喜庆颜色的衣饰,赶到四娘园子里去陪姐姐梳妆。
四娘换上了嫁衣,深青色的翟衣庄重而华美,熟手的妇人为她绞了面上妆,她的面颊上泛着绯红的颜色,但也掩不住眼下的红色,是哭过了。
四娘往银镜里看着,忽然捂住了脸,泣道:“……叫我嫁的山长水远,便是日后,想要回来看看姨娘也那般难……”
便是一直有些争吵,此刻五娘也不会再对四娘黑口黑面了,当下过去好声安慰,毕竟是一家姐妹,那里有一辈子的仇呢。
“好了,大喜日子可是不能哭啼的……”红姨娘、嫂嫂们和年纪大的奶娘等人都在安慰四娘,小娘子们坐在一边。
六娘看着这幅场景,忽然说:“这是远香近臭。”
华苓一愣,笑了起来,点头赞同。“六姐说得是呢。”
七娘也笑了笑,说:“小时并不喜与四姐说话,可是如今见她要出嫁了,又觉日后定然十分想念。”
八娘被挤了出来,走回姐妹们身边,嘟着嘴说:“为甚爹爹要为四姐选杭州的郎君呀,我们金陵竟是没有好郎君不成。”
八娘大概是姐妹们当中容颜最艳的一个,身材微有些丰腴,举止总有些娇憨意味。今日穿得隆重,更是艳光灼灼。华苓欣赏地看了一眼,笑道:“我们大丹也并不是只有金陵啊,总有人住这里,有人住那里,若是全世界都挤在金陵,我们如今怕是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啦。”
七娘说:“我还想将来嫁到岭南去呢,四姐在杭州,已是极近的了。”
八娘吃惊地说:“七姐想去岭南!那等蛮荒山野之地,竟是蛇虫鼠蚁遍地的,怎能生活。那竟还是杭州好些。”
七娘笑了笑,没有再解释。她已经明白了,这世上人人都有自个儿的想法,对别人的行为也总能有许多话说。但这些话,大多数都是不听也无所谓的。
……
大家都在说话的时候,华苓总是倾向于安静些,于是也比旁人多了些精力,去看见更多的东西。喜怒哀乐,人人不同。她想,人真是太复杂了,也许就是用眼睛花上许多辈子去看,她到最后也依旧不懂‘人’到底是什么,‘活着’又是什么。
华苓听到了外头远远传来一点点迎亲乐队的锣鼓唢呐乐声,她笑了起来,跑过去拉着四娘的手说:“四姐姐,恭喜你。要嫁良人了,要好好儿过日子噢。”
四娘擦了擦眼泪,狠狠瞪了华苓一眼,但也没有甩开她的手。“见我要嫁小地方去了,你是高兴得很呢。”
华苓笑眯眯地说:“我怎么会这么想呀,四姐,你忘了我以后要走得比你还远呢。”
心中一直的假想敌并不对自己存着坏心,这样的认识叫四娘很别扭。但华苓是真没有,所谓日久见人心,也不过如此了,四娘别别扭扭地握了握华苓的手,语气僵硬地说:“往后我不在家中,你等要好好孝顺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