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阿九就是这样的人。”卫羿的声音很温柔。他将莲灯的提柄塞到华苓的另一只手里,空出手,轻轻地将她的脸转了回来。“阿九小时就与别人不同。阿九总是与别不同。阿九是我的妻子。”
华苓脸红了。
略粗糙的指腹在她的面颊上蹭了蹭,慢慢收了回去。
她问:“方才你为甚要去买这个?”
卫羿说:“此灯可拆下,在河边送入水中。”
“哦。”华苓决定放弃思考卫羿的想法。
“我们去河边放灯罢?”卫羿问。
华苓点头,于是两人便从“池阳酒”的酒肆门前过去了,拐弯随着人潮走到河边。人潮略稀疏了些,有许多人立在那些个柳树之间悬挂的灯笼跟前,只要猜中了灯笼上面的字谜的谜底,就可以将灯笼取走。河边至少也悬挂了上千个灯笼,并没有人看守着,若是并未猜到谜底,却把灯拿走,也没有人会知道,但猜灯谜是很风雅的娱乐,来这里的人通常都有些文人的矜持,也很少作出这样的事。
有不少的人是与友人一道,一盏一盏灯从头到尾猜过去的,根本不为得灯,只是享受这种破解谜底的快乐,甚至互相之间会为一个正确的答案争得面红耳赤。
许多小孩儿成群结队地跑过,孩童清脆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悦耳如银铃。
卫羿带着华苓走到河边,这里灯光更少,华苓手里的灯照亮了他们身边一小片的区域。河岸比水面高出三尺上下筑成了青石的河沿,常年雨湿多水的缘故,略长了些青苔。“踩稳了。”卫羿道。
“嗯。”淡淡的水汽拂面而来,华苓提着灯,看见河里黑漆漆、静谧谧的水面上,从上游一路下来,远远近近已经漂浮着不知多少盏的花灯,光辉星星点点,蜿蜿蜒蜒。
“真是好看……”她感叹。
“嗯,很好看。”他说。
“放不放你这一盏?”卫羿又问。
“好。”
“你写了什么愿?”华苓听到旁边有个又软又甜的声音在小声问人。
“说出就不灵验了,不能说与你听。”又一个女孩儿如此说。
“那我的也不说与你听。”前面的那个赌气说。
“莫要多话了,快快放入水中,记得还需向天官诚心祈福一二,心愿方能实现。”
听到别人说话,华苓才依稀想起来了,似乎是有这样一个习俗。放到河里的灯,原本就是为了祈福所用,在其中放进自己的愿望,天官大人就能看见了。不过这也不是每家都有这样的传统,有的人家年年都会放莲灯,他们谢家是从江陵来的,江陵人就没有这个习惯。卫家人一向粗犷,大概也是不会有这等细腻传统的。
她问卫羿:“我们只放一盏灯吗,我看他们每人都有一盏。不然,再去买一盏?”
卫羿说:“不必,阿九放即可。”
华苓便想这人大概是觉得这活动太过幼稚,才不参与的,遂不再说。卫羿三两下掐断了提灯的细绳,将灯盏递给华苓。于是她蹲下来,轻轻松开手,分量很轻的灯盏坠落水面,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波纹,汇入了河上无数盏华灯之中。
两人便在河边站了一会,安静下来,视线追着那盏慢慢飘远的莲灯。“边城是怎样的呢?”华苓忽然想问。
“大丹边城不少,阿九想知那一处?”卫羿说。
“大丹各地大略的记载我都看过,只是想知道你曾驻戍的地方。”
“十二岁以前,曾随爹在余吾州驻戍。是关内道最北之处,纵横数千里草原荒漠,九月后风雪大作,直至次年四五月后方才解冻。”
“十二岁以后呢?——啊,那年你回金陵了。”
“是,那年在金陵。”卫羿说:“十三岁后武艺大成,领三千人调驻陇右道最西端。陇右冬季亦十分寒冷,但比起余吾州要好许多,荒漠之地也更多些,山岭绵延。这几年不在边城,父兄有言来,边地依然不平静。”
华苓笑了:“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嘛,边地什么时候平静过了?大丹诚然强大,但西南有那么大一个末卢国梗在那里,西北、正北游牧之族如今被我们打得元气大伤,但只要二三十年,拼命生两茬孩子,元气也就恢复了。东北靺鞨、新罗也都还在呢,还有隔着一道海沟沟的倭国。”
虽然身在金陵,但有一澜园的资料支持,还有不断延伸的硬化路面,让内陆和边城的信息传递比十来年前更快了,华苓对边城的了解比金陵的许多朝臣还要多,这样数一番,她是有底气的,自信不会被任何人批评是乱弹琴。
“嗯,来犯必诛便是。阿九说靺鞨新罗,此二族民风勇悍,并不好打。游牧之民多有悍勇之性,不比东南海域诸小国子民易驯。”
如今东南海域已经有一半的领土完全由大丹控制,另一半是靠近天竺国的那一边,有天竺国的势力在,大丹暂时并不想在东南海域大动刀兵,便暂且放下了,两边还算相安无事。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血流成河是必然的。
“真理只属强权一方,所以我们不能弱呢。”华苓如此说。
卫羿咀嚼了一下这句话,颔首。
他说:“师父传了口信来,他已经得了足够的药材,今岁将回金陵来。”
“药叟要回来了。”华苓眼睛一亮。这几年里,卫羿体内的余毒未清,每每修得微弱的内力都要用来压制毒性,武艺上没有进步不说,反而退步不少。就连华苓这样,只学了粗浅武艺的人都能看出,卫羿的步伐是越发虚浮了,锐气减了许多。
如果药叟并治不好的话,如何是好呢?华苓心里依然有着忧虑,但药叟耗费三四年的功夫才寻来了药材,卫羿也已经滞守金陵等了三四年,她如今又如何能泼冷水。
“我觉得你很厉害。”华苓于是甜甜一笑,说:“没了内力,若是我心里应是慌张得很,但你并不。”
卫羿说:“内力并非武艺的全部。内力高时有内力高时的作法,无内力时也有无内力的做法。”
“那么,等你内力尽复了,武艺自然能更上一层楼了?真叫人羡慕。”
卫羿顿了顿,说:“……阿九不必如此捧着我。我并非胆小怕事之流。”
他看着华苓,笑了笑。“便是如今,也能护着你。”
“哼,那就算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华苓撇撇嘴,说好话儿也不要听的人可真不懂风情。
“并非如此。”卫羿顿了顿,不知如何解释。
华苓弯弯眼睛又笑了,心道我知道你口拙,以后吵架总是我赢的。
“好啦,该回去了吧?”
“回罢。”
两人便又回转酒肆,方入金蟾大街,有一个又甜又软的声音惊喜地呼道:“卫都尉!”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出去玩啦,只有这么多,想想还是发上来了
☆、第142章 同性相斥
142
华苓忽然有了危机感。
她眯了眯眼睛,看着以摇风摆柳般的步态迎上来的陌生女孩子,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娇怯怯的,声音又软又甜,着极浅的藕荷色、近似于素色的衣裙,通身素净。不是都说要想俏,一身孝嘛,这女孩子看着就像一朵风中摇曳的小白花,就连她都觉得有点儿我见犹怜。
但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同性相斥,果然是真理。
华苓认出了她的声音,就是放莲灯的时候在河边听过。华苓还看见了,还有两三个小娘子在稍远的街边站着,看着他们的方向,想来应当是这个女孩的同伴。
“卫五,这是谁?”华苓问。她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一点儿酸,立刻觉得自己变小气了。
卫羿看了那女孩一眼,想了想,说:“是黄家女。吉州黄氏遗女。”
华苓明白了,这就是几年前,江南大旱时吉州那个被破门而入,洗劫了宅邸的那个黄家仅剩的女儿。这黄三娘怎么会在金陵呢?在金陵也就算了,这位看起来为什么和卫五这么熟稔呢?
华苓斜眼看卫羿,卫羿也看着她,眼神很淡然。
“黄三娘见过卫都尉。值此上元佳节,恭祝都尉万事如意。”黄三娘敛衽一礼,抬起头来,素净的面容上是带着敬慕的笑容:“距上回面见卫都尉已又半年,卫都尉的大恩,三娘不敢稍忘,平素在姑母家中也端谨持严,常念佛经,只盼卫都尉及合家上下平安康健。如今见到卫都尉依然俊朗康健,三娘心甚欢喜。”
卫羿说:“多谢。”
黄三娘又转向了华苓,朝她一笑,施礼说:“这位姣美可人、通身气派的小娘子应是谢家九娘子罢?黄三娘在此有礼了。”
华苓回了一礼,不咸不淡地说:“请勿多礼,我便是谢九。”
黄三娘笑着说:“三娘在金陵住了三年,对丞公家的谢九娘子是常常有耳闻的,世人常说谢九娘子聪慧端雅,三娘如今方得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听闻卫都尉与谢九娘子早有婚约,三娘如今心中只想,果真乃天作之合!心中是羡慕极了。”
对方说的都是好话,便是卫羿听了也不禁露了些笑意。
话是对华苓说的,还都是好话,华苓也不能就不回应了,遂笑了笑道:“黄三娘过誉了。”
黄三娘察言观色,知道华苓对她观感并不是那么好,她绞着手,垂下头来说道:“想来谢九娘子并不知晓三娘的来历罢……三娘原是吉州人士,三年前家中遭逢巨变,仅剩了三娘孑然一身,如今寄居姑母家中,便是六品侍御史陈家。”她抬起头来,浅浅地朝卫羿和华苓笑了笑,笑容里隐约是黯然。
这么一个原本父母亲人俱在身边,生活优渥的女孩子忽然间遭了大难,如今只得寄居篱下,遭遇也是可怜。不过,侍御史陈家,好像和二娘嫁的秘书少监家有些亲戚关系的吧。
世家大族之间世代通婚,要是追根究底起来,几乎任何两家之间都能扯出些亲戚关系来的。
华苓心里对对方的排斥淡了淡,轻声说:“我知道你。三年前,你家的案子在金陵审理,那日我也去了旁听。记得那日三司审定,请你姑母家照顾于你,原来你的姑母家是在金陵。”
“谢九娘子竟去听了我家案件的审理,这份关顾,三娘感激不尽。”黄三娘重新朝华苓敛衽一礼,她的眼眶就红了,似是要哭,但是她却还是笑了起来,说道:“金陵富庶繁华,三娘得以受姑母一家照顾,在金陵居住几年,是十分受用的。”话虽是如此说,黄三娘却轻轻叹了一息。
华苓眨眨眼,对方这是想要她继续问下去?但是她偏偏不想这么做,在这里耽搁了挺长的时间,三更都快过了,再不回去,大郎肯定要出来找了。
于是华苓说:“逝者已矣,我们朝前看便好了。金陵是极好的,繁华富庶,水土养人。——我们出来许久,怕是家里哥哥都要出来寻找了,不便与黄三娘多说……”
闻弦歌而知雅意,黄三娘立刻便福身歉道:“是三娘唐突了。时候不早,不该在此时耽搁卫都尉与谢九娘子归家的脚步。”
黄三娘的眼睛往卫羿面上望了一望,却发现这位年轻有为的都尉一直对她的话都没有什么反应,心中微微失望。
华苓赶紧说:“你多礼了,总有机会再遇着的,到时我们可以再多说说话。就此别过。”
“走罢。”卫羿牵起华苓的手,朝黄三娘点点头,转身便走。
“谢九娘子!”黄三娘在后面呼了一声。
华苓回头,黄三娘追上来,绞着手指,十分难为情地说道:“谢九娘子,下月月头便是我的笄礼……虽然十分冒昧,但是能否邀请谢九娘子来观礼?若是谢九娘子愿为赞者,三娘更是求之不得……虽然来了金陵三载,但是守孝三载,深居简出,三娘并未认识到多少出身高贵的朋友,想到谢九娘子当年愿去听审我家的案件……若是谢九娘子并无此意,三娘也绝不敢强求。”她眼神恳切希冀地看着华苓。
华苓有点无语,才见过一面,请她去笄礼?黄三娘说冒昧,还真是冒昧得很。
笄礼对女孩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场活动,家族为她办的规模大小,来宾多少,都对她日后的嫁娶、交际有影响。
华苓这几年参加过许多娘子的笄礼,自己家姐姐的,别家娘子的,但大家都会有默契,下帖子邀请的亲朋都是熟悉的、关系好、情分好的那一部分,若是萍水相逢的人,谁会贸贸然请人家去参礼呢,帖子发出了,被硬生生驳回来的话,可不是成了笑话么。
“对不住了,黄三娘还是请别的朋友罢。”
那边的几个小娘子走了过来,相比黄三娘,她们穿得就富贵多了,完全是金陵世家娘子的作派。
华苓不认识她们,但很明显的,她们都认识丞公家的女儿,当下都是笑着福身施礼,简单自我介绍了一番之后,领头名叫陈茹笙的娘子笑着说道:“卫都尉,谢九娘子,我家表妹说话恐怕有些不妥当,若是有所冒犯,你别怪她,她还小着呢。”黄三娘勉强笑了笑,跟着施礼,垂下的眼中闪过怨恨。
“没有这样的事。”华苓笑笑,陈家娘子们也不多话,立刻把黄三娘拉走了,华苓好像听见了其中一个嘲讽地说:“攀什么高枝,你攀得上么……”
……
卫羿牵着华苓走进酒肆,果然三更都快过了,酒肆一楼是侍婢仆役们吃酒歇息的地方,看到两人回来,金瓶和卫旺、黄斗同时迎了上来,金瓶看了卫羿一眼,有些责备地道:“郎君也出外太久了,方才大郎君才下了楼来寻我们娘子,寻不到人心中十分焦急。”
卫羿就好象听不见金瓶的埋怨,淡定得很。卫旺和黄斗喝得一身酒气,在一旁挤眉弄眼。华苓把手抽回来,问道:“大哥他们都在楼上呢?”
金瓶赶紧把人的动向都简单说了一轮:“是,大郎君与郎君们仍在二楼吃酒,七娘子与王家几位小娘子到河边猜灯谜去了,还有王三郎君。二娘子、三娘子请你回来之后,便去三楼说话呢。”想了想,金瓶补充说:“还有,方才晏河长公主也打我们酒肆门前经过,问了问你不在就走了。”
“嗯,没事。”华苓点点头。
元年五月里晏河生孩子难产,元气大伤,这几年为了养赵戈是殚精竭虑。再加上要将工坊重整旗鼓,华苓觉得这个女人其实是在透支精力。但是毫无疑问,这两方面晏河都表现得很好——赵戈实岁还不到三岁,但那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子,长得很壮实;而金陵的西市工坊,也慢慢恢复了多年前的名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产一样新技术,比如漂白纸张的方法,比如在马车上应用弹簧减震。
现在大丹各地世家,在王谢等大族建了研究坊以后,也都跟风做起了差不多的事。但并不是谁都能轻易对各领域的技术做出些改变来的,即使这些技术在后人看来多数都十分简单。晏河和她的工坊的优势依然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