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祸不祸的,只怕还是给我消灾呢!”宁榴说了这么一句,已有个人笑着道:“果真宁小哥涵养好,换了我们,只怕是……”
张二叔端起一杯茶放在那人面前:“喝茶,喝茶,说这些闲话做什么?”那人呵呵一笑,端起吃喝。
宁榴想了想,端起杯茶走进屋里,把茶递给吴氏:“姑姑,您先喝口茶。今儿就做个揪面片吧,我用骨头熬了汤,味道还成!”
后面一句,是问青娘的,吴氏接过茶,眼却瞧着青娘,青娘的耳根,这会儿已经红的更厉害了,抬头对宁榴笑:“你拿主意就好。”
三姑婆还想在这里再听一会儿,宁榴已经对三姑婆道:“三姑婆还请出去外面喝茶,今儿的面片做的多,到时三姑婆也喝一碗!”
“这怎么好意思呢?”三姑婆口里说着,也就和宁榴走出去,宁榴走出屋的时候,深深地看了青娘一眼,把帘子严严实实放下,这才走出去。
吴氏等宁榴一走出去,就在青娘耳边悄声道:“也好些日子了,原先觉得是权宜之计,可这会儿我仔细琢磨着,这还正经是桩好姻缘!”
青娘觉得疲惫,用手按着头对吴氏嗔怪地道:“姑姑,您这想的什么主意,什么好姻缘,人家和我们不一样!”
吴氏拍青娘一下:“我比你经的事多,什么不一样,这男女不就这么一回事,一张床上睡着,一个桌上吃饭,生下娃来,叫你娘,喊他爹,不就是一样的人了?青娘,我晓得,你常听你哥哥说一些外头的事情,这心思和我们不一样,可是这人呢,再不一样不也要过一样的日子。”
提起哥哥,青娘的眼圈又有些红,吴氏拍拍青娘的手安慰:“罢了,我说这个做什么?青娘,你先躺下吧,这事情,正经要瞧缘分!”
缘分吗?青娘依言躺下,吴氏出去寻了火进来把灯点着,外面宁榴已经做好面片,端了两碗进来。青娘坐起身吃了面片,宁榴的手艺很好,可这面片吃在青娘口中,却什么滋味都没有。
吃完饭,吴氏把碗收出去,又和三姑婆他们说了会儿闲话,吴氏儿子也从县里回来,砰砰敲门,彼此道过乏,吴氏见青娘这里好好的,也就和儿子离开回家。
宁榴送走他们,关好大门走进屋里,见青娘闭着眼躺在床上。
宁榴并没惊动青娘,拿出被子在青娘旁边放好,吹了灯躺进被窝里。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寒风呼啸,青娘怎么都睡不着,想翻个身,觉得身上有些疼,哎呦叫了一声。
宁榴已经坐起身:“可是身上疼?就和你说,该擦药的,你偏要硬挺!”
“这样小伤,谁不是这样熬过去的?”宁榴没听出青娘话里的试探意味,下床点亮了灯,从箱子里拿出一瓶药来:“把这敷到伤口上。”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青娘故意问,宁榴呵呵一笑:“叔叔给的,他说难免有个……,”宁榴没说完话,只把药塞到青娘手里。
青娘接了药,打开被子,把药往腿上抹去。宁榴见她动作有些笨拙,拿过药替青娘抹着。青娘的肌肤比宁榴平日见到的村妇们要白一些,摸起来……宁榴发现自己竟然在想,青娘的腿好像摸起来很不错,虽然没有想象中的细腻,可在心里的感觉很好。
宁榴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君子不能趁人之危!
青娘看着宁榴,宁榴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有汗珠冒出,接着这些汗珠又迅速消失,仿佛从没有过。
宁榴抬头对青娘笑:“好了,已经抹好了。叔叔说,这药……”
宁榴没有再说下去,还是青娘打破了沉默:“你这个叔叔,是不是就是给大伯写信的叔叔,他看起来,很疼你!”
“叔叔没有儿子,原先是想,不过后来……”宁榴想起往事,苦笑一下。
想来,这叔叔是想过把宁榴过继过去的事的,既然没成,只怕就是宁榴那个名分上的兄长不愿意这件事成功。
宁榴的兄长,看起来很有势力,才会逼得那叔叔只能让宁榴离开。
宁榴把药瓶放好,回头见青娘瞧着自己,宁榴又笑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日叔叔说,我在他那里存身不住时候,我就晓得,从此,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青娘听出宁榴话里浓浓的伤心,想安慰宁榴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宁榴吹灭了灯重新躺下。
黑暗之中,青娘转头看着宁榴,宁榴也正好转头看向青娘。两人的眼对视在一起,尽管看不真切,可青娘觉得,宁榴很伤心。
青娘伸出手,拍拍宁榴:“这以后,你会什么都有的。”
宁榴笑一笑,没有接话。“婆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黑暗中,传来青娘这一句问话。
☆、第43章 辩白
宁榴想了想,才想起那说的是自己的娘,对青娘道:‘娘她是个很好的人,温和慈爱。外祖父就只有娘一个女儿,十分疼爱,把全部产业都当做嫁妆,给娘办了喜事。嫁过去不到一年,外祖父就过世了。娘还在伤心之时,那家子翻了脸,说娘是不祥之人,克父克母,以后还会连累的一家子都死掉。要休掉娘。外祖族中,恨外祖把产业全给了娘做嫁妆,不肯出面。后来还是祖父……”
宁榴说到祖父两个字的时候迟疑了下,青娘晓得这是宁榴想起他那兄长说的话了,拍了拍宁榴的肩。
“祖父是外祖的至交好友,出面驳斥,那家子非但不肯听,还说祖父不过是沽名钓誉,为自己赚好名声,并说,若祖父能在他们休妻之后,把娘许配给父亲做为继妻,才算是真好人。祖父一生为人刚正,差点被这一家子气的吐血!也知道这家子就是一家子无赖。祖父咬牙应了,为父亲娶了娘回家。”
这段往事,宁榴想来听过很多次,说起来一点也不生涩,只是那时,宁榴总为这段往事骄傲,这也是一段佳话。谁知道,后来,后来……想到父母相继离世之后,兄长所说的话,宁榴的眉不由皱起。
青娘的手碰到宁榴的额头,用手把他的眉松一松:“很多事,总要到了自己头上,才晓得谁对你好!”
青娘的话成功安慰了宁榴:“是啊,如果没经过这么些事,我还不晓得……”宁榴停下说话,瞧着青娘:“睡罢,听这风,越来越大了。”
青娘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宁榴看着青娘过了很久,这才把眼闭上,安心睡去。
宁榴拿来的药很有效,青娘第二天就觉得身上没那么疼了,听到宁榴起床,青娘也披衣坐起。宁榴忙阻止她:“多睡一会儿,我去杀猪,很快就好了。”
“躺着也是躺着!”青娘打个哈欠,宁榴又笑了:“你受了伤,本来就该好好歇着,哪还能劳累?”
“这叫什么受伤?”青娘的话让宁榴的笑里,多了几分叹息,青娘瞧一眼宁榴:“既然如此,那我也就躺着罢。再过两日,你也不用再做生意了,你瞧瞧今儿留片后腿肉出来,我做了腊肉,过年好吃。”
“守着杀猪的,你倒要吃腊肉了!”宁榴穿好衣服,掀起帘子打算出去时,对青娘取笑。
“这不一样,就算是杀猪的,哪家也要天天吃肉了?况且那些肥肉,总要留着好卖,自个只能吃些瘦的!”青娘的话让宁榴又笑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走出去杀猪。
青娘听到外面猪叫,听着宁榴在院子里面收拾猪,听着宁榴推着车出去,推车出去时候,还不忘转身回来把大门关好。
青娘的脸越来越红,红的青娘觉得双颊都是烫的。昨日吴氏的话在青娘的耳边响起,青娘缩在被子里害羞地笑,接着青娘就摇头,不行,不一样的人就是不一样的人,不要想多了!
可青娘觉得,自己心中,有个地方,和原来,是真的不一样了。
宁榴到了平日卖猪肉的地方,路上遇到的人瞧见宁榴,都微微惊异。宁榴明白那是因为昨日的事,毫不在意地走到摊子跟前把摊子摆出来。
宁榴还在忙碌,苏娘子就走过来,宁榴瞧见苏娘子,含笑开口:“婶子,今儿猪肝特地留给你的。今儿这猪肝,还是绸肝,比平日的好!”
苏娘子一手接猪肝,就在那悄声问:“昨儿的事,到底怎么回事?宁小哥,你不晓得,都在那传说呢,说什么你是江洋大盗,也不晓得杀了多少人了。因为风声紧,这才来我们这边落脚,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婶子觉得我像江洋大盗吗?”宁榴把刀放下,对苏娘子笑的露出一口白牙。苏娘子上下打量瞧瞧,摇头:“的确不像,你说那江洋大盗,好可怕,哪是你这样斯斯文文的人?”
说着苏娘子迟疑一下:“当日吴家的,那么英雄,还不是死在那江洋大盗刀下?”宁榴虽然只见过吴大哥几面,但对吴大哥很敬重,听到苏娘子提起,宁榴的语气也变的有些沉重:“舅兄的确很不错!”
说话时候,宁榴见有人悄悄地围拢,宁榴声音扬高一些:“昨日的事,我晓得列位都有疑惑,既然如此,我就把事都说明白了!”
这些围拢上来的,也是想打听打听,听到宁榴主动表示要说清楚,于是一个个靠的更紧些,生怕听漏了一句。
宁榴一口气把昨日的话给说出来,说完就对众人笑道:“我虽然杀猪,又有一身力气,其实手上功夫全不会的。列位那日想来也瞧见有地痞过来挑衅,我都没和他们打一架,就是因为这个。昨公堂之上,老爷也断的清楚明白,等明年开了印,行文我家乡,列位就晓得,我说的话,并无半点虚言了!”
宁榴说的情真意切,众人也都点头,有人已经道:“宁小哥,你可晓得昨儿去告你的,是什么人?”
宁榴正打算回答,瞧见秀才娘子站在人群外面,脸色有些不好,宁榴已经笑着道:“虽不敢尽知,但我晓得,这人,已经自食其果了!”
宁榴的声音并不大,秀才娘子听的清清楚楚,听到这句,秀才娘子气的肺管子都要炸了,手里捏着帕子,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人群散去,宁榴又做了一会儿生意,这才走到秀才娘子跟前,笑眯眯地问:“大嫂今儿要割点肉?”
秀才娘子本意是来寻宁榴,和他算驴子的账,方才在外面听了会儿,已经晓得只怕宁榴也是个难缠的,这会儿听到宁榴问自己,秀才娘子抬头瞧着宁榴,冷笑一声,开口道:“我可当不起你这声大嫂!”
“当不当得起,大嫂您心知肚明!”宁榴又是微微一笑,秀才娘子觉得那股气又上来了,宁榴转身往肉摊上走,秀才娘子忍不了那口气开口:“我们家的驴子……”
宁榴回身瞧着秀才娘子:“大嫂家的人,牵着大嫂家的驴,出了事,为何要问我家?这世上也没这样道理。”
“我好心好意把驴借给你……”秀才娘子可算逮到宁榴的把柄了,就要跳脚骂,宁榴还是只微笑不说话。
秀才娘子被噎的觉得都快喘不上来气了,宁榴已经走到肉摊,顺手拿起刀子就割了一块肉下来,丢给秀才娘子:“大嫂还是回去,炖碗汤补补吧!”
“你,你,你……”秀才娘子指着宁榴,一张脸全是红色:“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你还这样对我,你就该在牢里坐上几日!”
“我可没有少大嫂家的房钱!”宁榴的话再次气到秀才娘子,秀才娘子气冲冲走了。宁榴的眉皱在那里,接着摇头,这样好像违背了父亲生前和叔叔的教诲,该与人为善的,可是,若有一日,善意总被人践踏的时候,那该如何?
“这有什么不好想的?”宁榴回来时候,青娘已经把晚饭做好,听到宁榴的疑惑,青娘就笑着说:“对待我好的人,那我当然也要还以善意,如果一个人总对我好,难道我还要对他好吗?”
“按理说该是这样,可是……”宁榴的话再次被青娘打断:“你和我实话说罢,当日你到底读过多少书?”
“五岁父亲亲自为我开蒙,也读了十来年了。若不是父亲母亲先后去世,我本该是赴过院试,说不定……”
宁榴的话里带着遗憾,青娘哦了一声:“那为何你孝满了,还不去考?”
“考试卷上,要填三代履历,青娘,我只知道母亲,我连我的父亲,到底是谁都不晓得。叔叔若能过继我,我也能去考,可是兄长他担心我一旦考上去了,会对他不利,因此联络族人,逼叔叔赶出我!”
这些青娘是真的不晓得,听到宁榴话里有深深的伤痛,青娘拍拍宁榴的手:“没想到你还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倒是我鲁莽了!”
“不,你对我已经很好了!”宁榴忘情地抓住青娘的手,两人并不是第一回双手碰触,可这一回,却和别的时候不一样。青娘觉得双颊红的不能看了。
宁榴也觉得异样,青娘已经把宁榴的手转身跑进屋里,宁榴以为青娘害羞了,自己这种举动,的确鲁莽了。
青娘已经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纸:“这就是张家祖上三代的名讳,上回办丧事的时候央人写的。你拿了这个,填在试卷上,就能去考了!”
原来青娘是去寻这个去了,宁榴并没接过来,笑容里还是有无奈:“不一样的,我落籍在此,需有两个秀才为我作保,我才可以去考,否则还是不能去考。”
考个试,原来这样麻烦?青娘瞧着宁榴面上神色,心里在沉吟。
☆、第44章 彼此
考个试,原来这样麻烦?青娘瞧着宁榴面上神色,心里在沉吟。
宁榴看着青娘,伸手抚一下她的肩:“别想了,科考这种事情,一个外人,没有根基,想要参加,是难上加难的事。不然当初他们也不会……”
宁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手从青娘肩上离开。青娘听出他话里深深的难过,青娘想安慰他,可一时青娘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过了好一会儿青娘才自嘲般的笑笑:“我总觉得自从男人死后,我过的苦,可这会儿想想,你过的,才更苦。”
一个从小读书的人,才学想来也是好的,想必也有许多对未来的设想。可这一切,都被人无情剥夺了。青娘的意思,宁榴也听的出来,宁榴唇边的笑也不由带上几分自嘲:“算起来,我们两个,倒还真是……”
真是一样的苦呢!宁榴想着这句话,耳根不由一红,青娘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手摇一摇:“罢了,不提了,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做!”
“多谢了!”宁榴对青娘认真的说,青娘莞尔一笑:“多谢什么,怎么说我们也是,也是……”
青娘没说完就笑了:“趁这些日子闲着,你也出去走走,你既然是读书人,我们家有个柜子,里面放了几本书,上面的字我大半认不得,都给我收拾在箱子里,等我去给你寻出来!”
青娘说着就转身进了屋子,宁榴看着青娘的背影,心中升起感慨,当日叔叔劝宁榴离开时候,说的是去的远些,去的远了,兄长也就不会想着宁榴要回来谋他的家产,等过上三年五年,让宁榴再回来,那时叔叔说服了族内,再行过继之事。到时再去考试也是平常事。
三十少举人,五十少进士呢,怕个什么呢?宁榴当时也是这样想的,船还没离开家乡,就有人匆匆追上,带来了兄长的口信,已经说服族人给叔叔另立嗣子了,让宁榴这一走就别回来了。
若还要回来,只要一进到县城内,就要带了人把宁榴赶走。那时起,宁榴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经是真正的无家可归了。
浑浑噩噩到了这里,投了张秀才,当张秀才问起,宁榴以后要以何为生时,宁榴脱口而出就是两个字:杀猪!
当看见张秀才惊讶的神色时候,宁榴心中反而镇定下来了。前途再没有了,活在这世上,也不过是怕自我了断之后,会让地下的娘伤心。
杀猪吧,用这种市井间最粗蛮的一种生计,来提醒自己,那些往事,已经全都过去。但宁榴没有想到,遇到被逼迫的青娘时候,心里生起的,竟是久违的怜悯,进而由之,变成另一种从没有过的情感。
青娘抱着十来本书走出来,瞧见宁榴坐在那沉思,青娘含笑上前:“这些我也不大认得,不过晓得,也不是什么四书五经。”
宁榴起身接了青娘手里的书,放在一边翻了翻倒有些惊讶:“你们家,怎么会有史?”
青娘有些疑惑地瞧着宁榴,宁榴忙解释道:“就是史书,而且我瞧别的,虽也是闲书,却是记载了各地的奇闻异事的,倒和别的闲书不大一样!”
原来如此!青娘笑一笑就道:“公公年轻时候,也是出去闯荡过的,肚子里存了一肚子的故事,这些就是公公搜回来的,当日分家出去时候,任由大伯选要些什么书,大伯说这些闲书,就留在这里,给人解闷罢!”
说着青娘摸一下这些书:“我认不得多少字,只勉强能认得几个数目字,这些书撂在这,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