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萨拉好奇地问道:“教授,你在看什么?”
白林灰白色的眼睛看了萨拉片刻,后者油然有一种被睿智的长者看了个通透的感觉。白林却捧着杯子,温和地说道:“小姑娘,你知道这幅画里是哪条河吗?”
萨拉这才去看那幅挂了很久也没人注意过的画,猜测道:“这是大运河?”
“这是通济渠,隋唐大运河的一部分。”白林点了点头道,“你知道它是何时开凿的吗?”
萨拉绞尽脑汁想了半晌,觉得可以从这个名字“隋唐大运河”入手,尴尬地猜道:“唐明皇?呃,李世民?”
白林笑了笑说:“不对。是隋炀帝杨广下令开凿的。”
萨拉有一种被喜欢的老师问了问题却不小心答错了的窘迫感,她脸上微微泛红,但白林宽容又和蔼的气场令她如沐春风,像面对着自己的长辈,更多的是亲切和依赖。
白林看了许久这幅画,语调平稳又恰到好处地说道:“这条大运河连通南北,促进了经济交流,堪称功在千秋。但隋炀帝最早开凿时,动用了上百万民力,一亿五千万人工,动辄累死、坑杀上万人。最后建成,他就三次乘船巡游,一边赏景一边饮酒作乐。他的龙舟上下四层,后面的船队跟着上千嫔妃和官员,船大到根本难以在河中航行,杨广又令八万多纤夫日夜拉船。”
萨拉在白林的话语里感受到历史的沉重,接着又想:古代真是野蛮。
白林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温言道:“小姑娘,隋唐大运河并不野蛮,反而是文明的体现。它虽然浸满人民的鲜血,但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工程之一,对我国的经济有着太重大的意义了。”
萨拉忍不住道:“可是杨广为了大运河害死那么多人,就是错的。”
“是啊……他是错的。陛下不足十岁时,就这么告诉我。他说,无论功过,不谈结果,杨广害死了人,那么就是错。他还说,是非黑白是不能多想的,世界上也根本没有所谓灰色地带,是错误、是罪恶的,就绝不容人洗白……咳咳咳。”白林低头咳了片刻,说道,“我一大把年纪,就被一个小了我几十倍的孩子教育了。”
萨拉听他提到沈修,由衷地肃然起敬,心想:陛下那么小的时候就那么帅!
白林入神了许久,又缓缓说道:“可是,这是一个国家啊。如果没有这些累死的工匠,就不能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凿出一条大运河来。如果没有人牺牲没有人奉献,我们的国家……要多久,才可以崛起于世界强国之林?”
萨拉忽然之间,就被他深深震撼。
“是非黑白有多重要?从隋炀帝至今,一千五百年,强征徭役已经渐绝,可是想要发展,想要迅速发展,怎么可能没有牺牲。”白林低声说,“我为实验室招收助手时,常常告诉他们会加班,一周休息半天,一年到头年假不过三天,资金短缺的时候还几年发不上工资……可是每年毕业出的那批最优秀的孩子们,永远都有人求着我要加入,他们不为别的,只是听说我的项目正在和德国竞争研究前沿,他们想要帮助我,想帮助祖国一臂之力。”
白林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艘龙舟,上面坐了十四亿人,多沉,多重啊……但是总要有人站在岸边做默默无名的纤夫,总要有人宁可累死在岸上也想拉动这艘大船,明明坐在船上为自己过日子就可以很轻松、很快乐地享受一辈子,数不清的人就是这样在船上饮酒作乐,度过了一生。可是……这是我的国家啊。我怎么能心安理得,怎么能视而不见?
“我有时会看到还没毕业的孩子们,对我这里充满向往,认为参与一项大的研究是很光荣的事情。可是我看着他们,却常常感觉他们是这个国家的祭品,一批又一批充满热血的优秀的年轻人埋头奉献出了人生和信仰,只恨自己拥有的还不够多,只恨能献出来的人生太短。时间……真的太少啊。
“我只活了七十二年,人生太少、太短,我还有太多事情可以做,太多东西想要对年轻人们传授。我苟延残喘地交换别人的时间……我看着他们,我总是想:你们用来发呆、用来娱乐,用来无所事事的时间,为什么不能给我呢?给我啊!我还想再多带一年的项目,想多研发一项技术,我还想在有生之年,看见我的国家,君临天下……”
白林说完,杵在画像前,怔怔地看着,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像。
……
黎楚站在门外,许久后,叹了口气。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正准备开门进去。
沈修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说道:“……等等。”
黎楚用问询的眼神看向他。
沈小修一反常态地迟疑了许久,终于道:“见到白林以后,他就要把时间换回来了。”
黎楚道:“是啊,都是你自己安排好的,怎么了?”
沈修看了黎楚一会儿,忽然欺身上前,吻了过来。
黎楚猝不及防,被他推在门上,发出一声响动。
沈修用很大的力道按着他,凶狠地逼迫他与自己接吻。他的吻不像往常一般温和,却充满了急切和焦躁。
黎楚几次推拒,被他悍然压制回去,他一度被吻得喘不上气来,最终忍无可忍地抬起膝把他撞开。
“你……发什么疯。”黎楚摸了摸嘴唇,喘息道。
“陛下?”门那边的萨拉听到响动,敲了敲门。
“走开!”沈修低声喝道。
黎楚皱着眉,与沈修对视了片刻。
沈小修的眼神像悲伤的狮子,许久后低低道:“抱歉。”
黎楚不明所以,道:“你怎么了?”
沈小修已恢复了平静,他凝视黎楚很久的时间,说道:“你……有喜欢我吗?有那么一点,为我心动过吗?”
黎楚瞳孔骤缩,失声道:“你说什么?!”
“我没有‘时间’了。”沈小修漠然说,“白林把时间换回去,我就变成十年后那个白王。现在站在这里的我,记忆和感情都会戛然而止,那和死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了。”
黎楚:“……”
沈小修低声道:“过去的时间是不会改变的,我不会回到我的时间点上去,只会就这样消失。我就像白王沈修十六岁时的一个镜像,只存在三天的时间而已。我本来应该按照安排,带领sgra去找内奸的,可是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看着sgra,看着你,我还出去看了这个世界,我不想按照计划来了。因为我只有三天,我应该做什么?”
黎楚:“你……”
沈小修又打断他说道:“塔利昂说我任性,对,我很任性。我想说的话再不说完,就没有机会了;想做的事不赶紧去做,就没有机会了。所以我这两天说的话实在已经够多了,我要将未尽的话都讲尽,然后才能甘心,变成那个白王沈修。”
黎楚怎么也没有料到,沈修的改变不是因为他变得年轻,而是因为……他没有时间了。
所以他一反常态,喝了酒,还说出了他的身世和秘密。
沈修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只是有千言万语都来不及说。
沈小修缓缓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只是我,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沈修。”
黎楚茫然道:“我……没有想过这种事。”
“我还想,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杀了白林,不要那十年了……就这个样子,也挺好。”沈小修自嘲地笑了笑,“算了。你不必进去,我自己去换白王回来。”
黎楚心内天翻地覆,被他的一段话语激起了千万种思绪。
和沈修的每一次相处都在此刻被转瞬间回忆起,针锋相对或是脉脉温情,都在光阴的辗转、流年的偷换里,被渐次熔融。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沈小修说,“再见,黎楚,我爱你。”
(卷五·流年偷换·完)
☆、第1章
白林教授去世了,他的共生者寿终正寝。
这个消息成为了第二天的头条新闻。他带的项目和完成过的技术在当今仍有很多属于机密内容,于是人们在怀念他的时候,更多地提到他在科研项目的领导能力和目光的长远性,还有他令人津津乐道的早年生涯。
他跟随博伊德博士学习了四年时间后,带着许多新技术回国,这一点至今被外媒所抨击,认为他是卑鄙的窃取者。但这无损于他在国内的荣光,他死前的三天里,为他的学生写下了数万字富有前瞻性的引导论文,而他的学生们也将继承他的遗志,继续走在前赴后继的献祭道路上。
为了国家。
萨拉很难过,她很喜欢这位长辈一样温柔的科学家,即使只是见过短短一面,听了他临终前的一段话。
她被这世上另一种生存的信念所震撼了,白林教授身为一名后天型契约者,竟与其余契约者全然不同。他并非为自己而活,也不以自己的利益为至高无上的目标,在他没有解除伴生关系的那些年月里,根本没有感情,那是什么驱使着他兢兢业业七十二年,犹恨时不我待?
但这个问题或许永远成谜了。
萨拉将白林的话转述给了自己的共生者安妮,又道:“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人是这样子活的……他问我为什么不能把多余的时间给他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好遗憾,为什么他不能多活两天呢……有些人多活两天什么都不能干,可是白林教授多活两天,能作出多大贡献啊。”
安妮坐在桌上抽了支烟,静静地听完,支着手肘,吐着眼圈道:“傻瓜,人生不是这样比较的。”
萨拉坐回床上看着她,撅了撅嘴表示不满。
安妮莞尔看着自己的契约者娇憨而不自觉的表情,一边将烟给摁了,一边淡淡道:“你觉得白林的时间就比其他人的好用,或者说珍贵吗?”
萨拉本想说是,然而又感觉这说法有哪里不太对。
“你知道陛下会怎么说吗?”安妮道。
萨拉摇摇头,但听到沈修的名头,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安妮道:“陛下会说,人的生命与他怎么度过一生是没有关系的。你为别人、为国家,哪怕为整个人类社会奉献出你的所有;或者你只为自己开心而活——这两种活法都是生命,生命是不能作比较的,你永远不能说前一种人的生命就比后一种来得珍贵。谁都觉得隋炀帝是挥霍人生,但他不也促成了大运河吗?更何况这并非纯粹是比较生命价值的问题。我问你:假如白林教授现在仍活着,但要活下去有一个条件,就是让你去街上随便枪毙一个普通人,你会做吗?”
萨拉不假思索道:“不会。”
“所以,有感情的人都本能地知道是非对错。剥夺一个人的时间去给另一个人,本身就是错的。”安妮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人的生命是没有价值可言的,做对比是庸人自扰。在陛下的眼里,就不会有这种问题。就像他从来不计较我在你们契约者中间混日子,只要我没有做过错事,个人的生活作风是每个人的自由。”
萨拉用充满感情的眼神看着安妮,说道:“我明白了。”
在安妮说到她自己后,萨拉全然明白了另一件事。
假如要让白林教授活下去的条件是剥夺安妮的时间,萨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在萨拉原本的想法里,无论多伟大的人,都不能跟安妮对比。
在想明白安妮的话以后,萨拉从没有想得这样明白过这个道理:
任何人的生命都是不能随便剥夺和转赠的——因为无论多渺小多卑微的人,都可能被人深爱着。
……
与此同时的,二十六岁的白王沈修回到了sgra。他首先出面稳定了局势,归来后的第一天完全忙于政务。
sgra的成员都有一种心里有了底的感觉。
唯有黎楚,那天之后怅然若失,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前二十年的人生,不知喜怒哀乐为何物,存活在一个单调规律而又血腥杀伐的世界里。
直到成为共生者,何思哲的平凡人生活叩开了他紧闭的心扉,沈修又用潜移默化的纵容和保护化解了他的敌意,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他的感情起伏远比前二十年来得精彩难忘。
黎楚已经学会了很多,但或许仍不够多。
十六岁的沈小修用他突如其来又充满震撼力的告白,摧毁了两人间朦胧阻隔着的轻纱。
沈小修当时确然年轻,可他已经具备王者风度,他纵横捭阖深得人心,他对感情的领悟亦远超黎楚许多,黎楚全然无法用任何理由或任何方式当作他的表白是一个误会。
他的爱年轻而炽烈,向黎楚汹涌而来,不由得黎楚不动容。
黎楚茫然想了许久许久,直到晚上八点时,沈修叩响了他的房门。
黎楚打开门,见到外面站着的是他熟悉的那个白王。
他依然是银白色冷色调的发和眼眸,神色其实与他年轻时没有太大区别,他此刻很沉静地说道:“你已经在房里坐了一整天了,究竟在想什么?”
黎楚让他进来后,两人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
沈修道:“你是否在躲着我?”
黎楚否认道:“没有的事。我又没欠你钱。”
沈修微微蹙起眉,提醒道:“现在已经八点半了,如果我不来敲你的门,你是不是……”
“我没有忘记约定的事。”黎楚当即说道,他站起身,等待沈修如同以往一样地,与自己交换一个吻。
然后沈修缓缓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该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