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般说着,顾清霜即便低垂着眼帘,也觉出她眼中渐渐多了几分审视。
太后顿了一顿,便问:“你是怎么想的?”
顾清霜思绪一转,觉着她该是知道了皇帝原想连荣妃一并晋封的事才来这样探问,便做出一派贤惠又守礼的模样:“皇上有意封臣妾为贵妃,臣妾却敬重荣妃与岚妃两位姐姐,不敢忝居。皇上又说要连荣妃姐姐一并册封,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臣妾心下一算,一场贵妃册礼便是十几万两白银的开支,两人同封更逾三十万两。前些日子又刚行过臣妾与和妃姐姐的册礼,亦花了一大笔钱……实在不敢让皇上为臣妾这样办了。”太后笑一声:“你怎么突然顾虑起这些?”
顾清霜面上蕴出几分局促:“不怕太后娘娘笑话,臣妾是小门小户出身,别的不懂,却知柴米油盐贵――寻常人家连柴米油盐都嫌贵,皇上治国平天下,要用钱的地方想来只会更多。这几十万两白银用在什么地方不好,何苦花在位份这种虚处?”
“臣妾便想着,皇上左不过是想为臣妾腹中的孩子贺一贺,那倒不如封一封宫中低位的姐妹们。一则六宫都热闹热闹,瞧着更贺得实在;二则姐妹们日子过得好了,还为孩子积福;三则更将银子省了,指不准来日就有大用,实是一举三得的美事。”
她越说越欣喜,好似只庆幸于自己这样“一举三得”的小聪明。
太后听罢,沉吟了半晌,也不得不承认:“是有些道理,难为你能这样想,无怪皇帝宠你。六宫若都能如你一般,哀家与皇后也能省不少心。”
顾清霜低着头,笑容变得有些羞怯:“臣妾身在妃位已然知足,自问当不起贵妃之位,才用这样的伎俩帮皇上省些钱,不敢当太后娘娘的夸赞。”
太后的面色愈发欣慰,缓息点了点头:“好生安胎,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尽可来与哀家说。懿太妃那边你也大可多去烦烦她,那就是个面硬心软的主儿。哀家看她如今在宁寿宫很是闲得发慌,你若给她找找事,她倒高兴着呢。”
这番话显多了闲话家常的亲近,顾清霜眉开眼笑地应了声,又依太后之言尝了案头新制的点心。
在宫中的时日久了,她应付太后也愈发地得心应手起来。回想当年初次拜见,她很有些紧张。心神紧紧绷着,全神贯注地思量如何回话。
如今,已能对答如流、游刃有余了。
顾清霜在两刻后从颐宁宫告了退,太后含笑目送她离开,待她出了殿门,却出神了良久。
她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顾氏了。
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顾氏是个聪明人,可那时候顾氏回话,她句句都能分辨真假。如今顾氏这一番话说出来,却让她觉得虚实难辨,私心里觉得并无那么简单,又偏生挑不出错来。
思索了半晌,万般思绪终是化作了一声长叹。
墨竹闻声上了前,打量着她的神情关切询问:“娘娘适才不是与柔妃娘娘聊得挺好?现下怎的叹上气了。”
太后神情复杂地轻笑一声:“施家若有这么一个就好了。”
墨竹一怔,低眉敛目地说:“皇后娘娘端庄贤惠,荣妃娘娘也懂事。”
太后微微凝神,俄而又一叹:“是啊,皇后是个好孩子。荣妃……”她顿一顿声,“盼着她真能懂事吧。”
主仆多年,墨竹自然听得出太后这话里的意味,也明白这话从何而来,也无声地一叹,边为太后添茶边道:“娘娘莫太忧心。荣妃娘娘从前没有孩子,心里不安是难免的。如今有了皇次子养在膝下,您看,近来不也没什么事了?她不是不明理的人。”
这话听来让人安慰,却也不过就是个安慰而已。
孩子的事,她从前就劝过荣妃多次,让她宽心,跟她说日后总会有的。便是没有,凭着施家她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差。
但荣妃听不进去。
若荣妃听进去了,她也不必这样急着去劝皇帝将皇次子交给她。如今孩子送过去了,太后一壁盼着荣妃真能安心,一壁又怕她的贪欲不止于此。
她总觉得这个自己一手挑进宫来的侄女,愈发地不肯与她交心了。
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听着还不如柔妃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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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德宫里,荣妃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皇次子的功课,一边脑海中转个不停。
柔妃又有身孕了。借着这一胎愈发地春风得意,还好生在宫里笼络了一把人心,钱是国库出的,好处却是她的。
一手借花献佛玩得漂亮,如今六宫对柔妃多有称赞。
这让她觉得扎眼刺心,但也不过如是。
柔妃到底只是宫女出身,哪怕位至从一品妃也难登大雅之堂,她的孩子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顶天了日后凭借皇帝宠爱得一块好的封地,当个一生逍遥的闲散王爷去。
真碍她的事的,还是皇后与嫡出的皇子。
皇后在,那个位子便永远与她无关。
嫡子在,皇帝再立继后也会多几分犹豫。
不过……
若是能让皇后与柔妃两败俱伤,当然还是最好的。
第87章 冰封隐情
盈兰称病不出好几日才“病愈”, 再在晨省时相见,她倒也还能一如既往地待顾清霜友善热情,主动上前见礼说:“柔妃娘娘有孕, 乃是大喜。臣妾却忽而病了未能去道贺,真是罪过了。”
顾清霜自也要对她摆出一派客气, 衔着笑说:“虚礼罢了, 都是自家姐妹,哪里就差这一声贺呢?自是愉贵人的身子更紧要些。”
“谢娘娘不计较。”盈兰衔着笑一福,继而目光微转,便见一宫女上了前。
顾清霜看过去,那宫女手中托了一托盘, 盘中别无他物,只一支金钗放在其中。钗头成孔雀形,镶了数种珠宝,工艺也精湛, 在窗中斜映过来的晨曦微光中熠熠生辉。
看这规制, 不是以贵人的身份能用的, 便听得她又笑说:“臣妾出身低微, 不比诸位娘娘懂那许多雅致的东西,偏喜欢珠光宝气。皇上知晓一些, 前些日子臣妾在紫宸殿伴驾,正碰上尚工局将这钗子呈进宫中,皇上便随手赏了臣妾。臣妾瞧着喜欢, 却没福气戴它, 平白埋没了好东西, 倒不如奉与娘娘为贺。娘娘若觉着喜欢,偶尔戴上一戴, 也是这东西的福气了。”
这一番话直说得殿中众人的脸色变了又变。
――先点了“出身低微”,又炫耀了圣宠。
与其说是道贺,还不如明着宣战。
偏偏这厢话音刚落,旁边的宁嫔又不咸不淡地接了口:“柔妃娘娘殿里的首饰怕是用都用不完。这钗子,我看贵人不妨就自己留着,回头再晋晋位份就有机会戴了。再说又不是凤凰青鸾,不过是个孔雀。珠光宝气瞧着多尊贵似的,其实再怎么金银傍身也还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这辈子也比肩不了神鸟。”
这话更厉害,一个骂两个,就差直说你们宫女出身的宠妃再得宠也就是个玩物了。
柳雁听得一声轻笑:“宁嫔这话听得倒在理。哎?本宫听说宁嫔的父亲是位县令,祖辈却是经商的?还是大商贾呢,近来生意如何?”
“扑哧。”殿中很有几人没禁住笑音,连顾清霜都险些笑出声来,硬忍着瞟了柳雁一眼。
士农工商,最难登大雅之堂的莫过于商。
宁嫔脸色好一阵白,顾清霜低一低眼,莞尔启唇:“愉贵人与本宫道个贺,怎的聊着聊着就扯得这样远了?本宫瞧这钗子挺好,是不易得的东西,多谢贵人了。”
一场口舌官司这才作罢。主位之上皇后以手支颐,一直没开口,似是觉得没趣。见事情了了,才摆了摆手:“都回吧,近来这天忽冷忽热的,都当心身子。”
众人起身一福,先谢恩再告退。出了栖凤宫宫门,顾清霜就听婉修仪笑话柳雁:“你跟宁嫔斗什么嘴,是她混得比你好了,还是她的皇次子比你的陶陶更讨人喜欢了?口舌之快争来有什么用。”
柳雁轻嗤:“是没什么用,可凭什么就让她痛快呢?”
顾清霜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瞧出来了,柳雁原就是个直性子,如今凭着有个公主,活得愈发逍遥随性,怎么称心怎么来。
想想也是,她自问冷心冷情,都招架不了陶陶扬起笑脸要她抱的样子,皇帝更受不住。
柳雁这份逍遥并未失了理智。
这般又过了月余,宫里突然得了消息,说宁嫔的父亲在政事上出了什么失职之处,被同僚参了一本,便丢了官。
顾清霜闻讯去紫宸殿探问,先从奏章上瞧见是收受贿赂之事被揭了出来,后又听皇帝说:“朕听闻宁嫔对你语出不敬?”
竟是为着她的事。
她心弦一紧,初时不安四起,觉着若他为她办了一个好官,哪怕官职极低也终究会沦为她的话柄。转念一想,却又了然――这些年她在他身边看了这么多奏章,又私下里读了不少圣贤书,个中计较早该明了。
两袖清风毫无错处的好官本就是凤毛麟角,帝王用人,总是要忍些臣下的错处的――一边忍下,一边将这些错处握在手里,待得要利用时便可拿出来用,方是上策。
所以宁嫔的父亲大抵算不得冤,顶天了也只能说倒霉而已。
她便也只是轻松地笑笑:“宁嫔近几年都过得不顺,不免性子差些,臣妾并不想与她计较,怎么倒招得皇上这样为臣妾撑腰了?”
他亦笑一声,揽过她没说话,她的目光便又落在他手中的奏章上,如往常般细细思量。
再往后,天气慢慢热了起来。顾清霜的身孕也有了五六个月,害喜害得胃口不好,也比往年更怕热些。皇后为此专门降了旨,让尚宫局早些给她送去降暑用的冰。皇帝则说要去避暑,毕竟还是行宫更凉快些,但这话刚说完,原本安坐在旁的顾清霜就嚯地起了身,掩住嘴急奔至屏风后又吐了起来,皇帝看看,又觉还是罢了,等她从屏风后回来,便无奈笑说:“还是不折腾了,就听皇后的,多备些冰给你。”
顾清霜面露愧疚,低着头说:“倒也不必让阖宫都这样委屈,该去行宫还是去吧,臣妾懒得动,自己留在宫中安胎就好。”
他听言就摇头:“不能这样扔下你。”而后就不再多提避暑的事,又着意下了旨,让尚宫局加倍地为怀瑾宫将冰备妥。她想添置随时添置,以免热得难受。
尚宫局洞察圣意,除却多送冰外,还将方方正正的冰块制成了各不相同的冰雕,摆在屋中好看得紧。
顾清霜因而很是清爽了几日,连带着柳雁等几位相熟的都爱来她这里乘凉。一日岚妃与柳雁各自带着女儿同来,再加上沈h与予显,拢共四个小孩同在殿里疯闹。玩得起性了就不管不顾起来,同围到盛放冰雕的同质大缸边,撩水互相泼。
“陶陶!”柳雁最先发觉的他们这个玩法,出言先喝自家女儿,“别闹了,弄得你柔母妃殿里一地的水!”
岚妃也板起脸来喊大公主:“静宁,快过来,疯什么疯,衣裳都湿了。”
两个女孩子鼓鼓嘴,不好意思地笑着,跑向各自的母妃。予显反应倒快,不等顾清霜说她便也朝顾清霜跑了去,往顾清霜小腹上一抱:“母妃不要骂我,弟弟妹妹会听到!”
“你这孩子。”顾清霜一敲他额头,“怕弟弟妹妹听了丢人你就乖一点啊,还惹得两个姐姐跟你一起疯。”
“嘘――”予显的小眉头拧起来,竖起食指,紧张地要求顾清霜噤声,自己的声音也跟着低了,“我乖乖的,母妃不要说了!”
几人都绷不住的笑,柳雁道:“属他最鬼机灵了。”岚妃摸出帕子让大公主擦手,也说:“几个男孩子就他鬼点子最多。”
刚说完,擦净手的大公主“呀”了一声:“手脱皮啦。”
岚妃一怔,循声看去,果见大公主手上表皮脱了一层,顺手一撮,掉下屑来。
柳雁目光一凛,忙拽过陶陶来看,陶陶手上也是一样的情形,虽都没见血,异样也分明。
顾清霜不自觉地屏息,翻过予显的小手,如初一辙的白色皲裂嶙峋。再看一旁沈h的,倒无异样。仔细一想,是沈h文静,方才未与他们一同泼水玩闹。
殿中一时沉寂,三人相视一望,柳雁嗓音发哑:“应该只是寻常的水而已……怎么会?”
顾清霜定住心神:“来人!”
卫禀忙带着人进了屋来,顾清霜道:“把冰丢出去,缸底的水且先留着,叫沈书来验!”
沈书只消一刻便到了,他上前见礼的工夫,沈h已去缸里舀了水出来,呈到他面前:“叔叔。”
沈书伸手接过,不必细验,只一闻就知:“添了东西了,该有数味药草在其中浸过。只是药渣滤得干净,难以察觉,也难以分辨。”
“快看看孩子们。”顾清霜执着予显的手给他看,“手都成了这样,可有大碍?”
“这倒不至于。”沈书摇头,“臣隐约能辨出一两味药,该是冲着娘娘腹中的胎去的。这般伤了手,多半是因个中药物致皮肤干燥,才脱了皮。”
予显锁眉,看着自己的小手:“有人要害我弟弟妹妹?”
“别怕。”顾清霜轻抚他的后背,他仰头:“我才不怕。”
说着就往外走:“我去告诉父皇!母妃等我!”
顾清霜略作沉吟,没有拦他,只跟沈书说:“但本宫并未觉得身子不妥。大人日日都来搭脉,也没说过本宫脉象有恙。”
“是。”沈书躬身,“这药用得小心,又是这样的法子,起效便慢。娘娘殿中置冰才不过几日光景,就算为着清爽加倍用着,一时也还不起作用。”
顾清霜稍稍安心,跟着追问:“那若用至夏末呢?”
“唉!”岚妃重重一叹,替她问得更直接了些,“若用至临盆呢?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