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老头儿, 你想不想吃鹅?”
李敛的话转得太突,张和才怔了一下, 反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又道:“你饿了?”
李敛道:“我不饿, 就是想吃。”
张和才抬头望望天,道:“哟, 快正午头儿了啊。”
落下颈子他道:“你想吃鹅?宅子里没养, 这个点儿现买来不及, 我吩咐厨房过午做罢。”
李敛又朝他倚过去。
死皮赖脸靠到张和才身上, 将下巴搭在他肩上,李敛撒赖道:“现在做罢。”
张和才手忙脚乱地撑着她, 啧舌道:“不说了现在买来不及吗?”
李敛道:“我脚程快, 我去买。”
张和才道:“费着那个劲儿呢?”
李敛挑了下眉道:“我乐意。”
张和才也是很服气了。
“成——”他拉长腔道, “我的小姑奶奶,您买去吧。”
李敛嘎嘎地笑。
她又道:“你会做吗?”
张和才道:“做甚么?”
李敛道:“鹅。”
张和才道:“嗬,鹅做法可多了,甚么鹅?”
李敛道:“吹鹅。”
顿了顿,她又道:“北方的吹鹅,有胡椒与大料,小葱,还有天心居的酱料,肉松筋动骨砸开了,吃进料去以后蒸一个时辰,拎着钩子在蒸桶里直接片着吃的……那种鹅。”
喉咙抵在他人肩头,李敛的话细细震颤,穿过皮肉,在骨与骨间行舟。
张和才停了一阵,慢慢侧头,在极尽处看她。
“……”
静默了片刻,他哼了一声,道:“讲得这么细,还说不饿?想吃自己买料去。”
这就是应允了。
李敛闻言眉头抬起来,脸上五官舒展着。
“老头儿,你真做啊?”
张和才肩头一顶李敛的下巴,尖着嗓子道:“快滚去买料!”
李敛笑着站直身子,掐腰摊手道:“给钱。”
张和才一听眼马上瞪大了。
“给甚么给?”啪地打掉她的爪子,张和才恨恨道:“刚才叫你两句爹坑走十五两,还要甚么钱,滚丫的蛋!”
他抬脚要踹李敛,李敛动作快,一个侧身躲过去,也不再撩拨他,旋身两步窜上树,顺着树冠跳走女儿墙。
跳下墙来时,她远远还能听见张和才焦躁的吼叫。
“李敛!你个小王八蛋!你给爷爷小心点儿!”
兀自窃笑着,她打了个金猿挂壁跃上对面的屋檐,紧接着起了个燕子三抄水,飞驰起来,飞驰而过的风里,带着谁都能看出来的快活。
生的快活,活的快活。
叫这快活托着,李敛的脚程确实快得很,市集东头条街卖鹅,打活物集子朝北边走百步才有全城唯一一家天心居,一来一回李敛竟不到两刻钟就买回来了。
东西买齐了,她直奔回府。
她到家时,张和才正和下人一同收拾吹鹅的用具。
乌江府紧贴着天府苏延,南方一带水重处家家喜吃鹅,吹撩打具一应常备,这家旧主人也一样,张和才没费什么劲就打仓房里掏了个半丈长的旧吹桶出来。
见李敛回来,张和才吃了一惊,忙接了东西过来。
“你怎么这一会儿就回了?”
“也不算远。”
李敛耸耸肩,抬袖擦去额角耳后的汗,迎着正午的光立着,笑。
她只是笑。
张和才嗬了一声,东西递给使娘,拉过李敛就走。
带着她回去天井,他打了几盆子井水,展开屏风道:“瞧你这个汗,赶紧洗洗,饭不急。”
李敛哦了一声。
也不等走回屏风后,她当着张和才径自解起腰扎。
张和才叫她这个动作惊着,一时间愣在原地,李敛的视线打他的靴子摇上来,边解腰扎边抬眼道:“老头儿,你也洗?”
“我、我洗个屁!”
张和才猛醒过来,涨红着脸顿足转身,摔上门就走了。
李敛在屋中笑得弯下腰去。
笑够了,她吸着气盘上头,脱去衣袍。
赤着身子走入屏风后,李敛弯腰洗了两把脸,抬脚跨入桶中。水色映出她的胸/乳,也映出她背上疫疹留下的斑,肩头被长鞭钢刺削走的肉,胸前身下,十年江湖。
李敛本也不脏,只是身上汗涔涔的,略一泡洗,她出来擦净了身上,换了套衣物,四下里转悠。
外宅虽说置下,张和才却坚持和她分开屋子住,李敛怎么撒赖使脾气,张和才也没妥协过。
溜溜达达,她转到张和才的卧房处来,可到了李敛却并不走门,从缝里把窗抠开,她跳窗进去,仿若每一个窃蜜的宵小。
宅子置下时间不长,张和才的东西多数还在王府里,屋中很干净,只朝东摆了一只佛像,佛旁搁着她送的那只玉蟾。
李敛走过去垂头看,蟾口中慢慢在吐着烟,模糊地掩住它生白的脑袋。
看了一会,李敛摸了摸它的头,转身走回窗前。
两手撑着窗棂,外面慢慢吹来一阵夏末的暖风,风带起李敛微沁着湿的发梢,风里送来一缕吹鹅的味。
李敛探出头去闻,吹鹅的味越来越浓,比笑意还要浓。
垂下头,李敛看着窗外,墙根下有一排贴行的蚂蚁。
一个排一个,一个排一个。
一个排一个。
“七娘——”
“……”
“上哪去了你?七娘——?”
声音由远及近。
张和才寻了一圈,四下里唤着推门而入,头一转,正见李敛斜睡在屋中。
说睡,她却不是睡在榻上,而是环着臂叠着腿,歪头栖在那窗框上。
院中吹鹅浓香,四下岑寂一片,偶有几声鸟鸣,不远处槐树随风沙沙微响。李敛蜷着的窗柩大敞着,外间日头正盛,光洒落进来,照得她面上一半晴一半阴。
张和才放慢脚步,无声地走过去,垂眼看她。她面上晴明那一半在光下映出一圈轮廓,眸下睫羽低垂,根根似金。
她在梦中。
张和才慢慢将手笼进袖子里,靠住一旁的五斗柜,就这般立在那,静静望她。
窗框子极窄,李敛却睡得很稳,也很沉。
看着她的睡颜,张和才渐渐回想起来,初识她时,她便是这般寝在窄梁上,后来在王府时,他也常能在些古怪的地方见着李敛。
她个子小,梁上檐下,枝头鸟窝,能歇脚的立锥之地,李敛似乎都能去了。
哪儿都能去了,哪儿也都能就付。
张和才忽觉得心窝一阵剧疼。
轻出了口气,他前走两步,想伸手把李敛抱下来。
指尖方触到李敛,她刹那便睁开双眼,眸中戾气如鹰视狼顾扑头而来,她三指成爪,猛地向上一送,掐住了张和才的咽喉。
待看清了是他,李敛一愣,掐改成护,接着手往上递,胳膊揽住了张和才。
打了个哈欠,她懒笑道:“老头儿,你走路怎么不出声啊。”
她想把犯的这个错摩挲过去,张和才却没如她预想般发火。
待平了咳喘,张和才长叹口气,把李敛的头揽入了怀里。他摸着她后脑的发,拍了拍她后背,停了停,又拍了拍。
“……”
“……”
逐渐的,李敛不笑了。
静默河水般缓慢滑过,屋中无人生言。
可明明有甚么问出了口,也明明有甚么,已被回答了。
仿若荒野被劈开,仿若夜雨雷鸣,天下倾盆,漆黑长巷中,亮起盏微弱的灯笼。
同你这盏一般昏黄,一般无依,一般飘来荡去。
可它亮起着,亮在暴雨中。
你朝那慢慢走去,慢慢地,慢慢地走去,便逐渐能见着那灯笼后的长杆,见着和灯笼一同立在长夜中的人,他淋湿的袍角,还有微光中的神情。
于是拨开他湿濡的发,李敛吻住了他。
捧着张和才的头颅,她紧贴着他吻上去,边吻边进,将他推到了八仙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