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叫我好好想想。”
这一想,接下来的每一天,就少不得是落入一个如履薄冰的陷阱,时时刻刻都将过得胆战心惊。而布置陷阱的人却十分耐性,等个恰当的时机,捕捞这条受惊的鱼。眼下急不得,席泠屹然踅至巷中,推开半阖的院门。
院内一派阒然,冷锅冷灶,烟火人迹皆不见。扭头望西厢开着窗,走到窗前瞧,箫娘果然在趴在铺上,又没睡,只把两臂搭在枕上,枕着下颌发呆。
“怎的不烧饭?”席泠在窗前笑着,补服未换,深深的绿,沉寂内敛的颜色。
箫娘只抬了一眼,不大高兴的模样,索性把脑袋偏到里头去,“吃个屁,饿死就算。”
席泠听出不对,推门而入,落在床沿搂她的腰,将她轻轻翻正了身,“是受了谁的气?”
吟蛩逃难似的嘶喊,愈发吵得箫娘来气,噌地坐起来,含仇带怨地瞪着他。憋了一会,才居高临下地质问:“你早先不单是与那虞露浓碰了头,还扶了她一把,你为哪样不对我讲?你是不是心里有鬼不敢对我说?”
话音甫落,她自己先阴仄仄地笑了,“哼,怎么能没鬼呢?人家倾国倾城的个美人儿,一心想着你。两个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在道上撞见,又下着雨,正是个烟雨朦胧好时候,最适合暗生奸情!”
一气讲完,又倒回枕上,掣了薄衾把脑袋都罩了。席泠先是被这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数落惊了惊,须臾理清她的话,适才去拉她的被子,“这是哪里来的话,那日眼瞧她要摔在跟前,我不过顺手这么搀了一把。我不说,是因为要不是你这会提起,我都不拿它当桩事情存在心上。”
箫娘哗地翻了被,迎面剜来一眼,“你为什么犯这个好心?你不最是个冷心冷肺的人?你去搀她,难道就不是瞧人生得好,想着‘英雄救美’?”说完就哗地罩了脸。
席泠啧啧称冤,“你这话可真是欲加之罪,她倘或摔在离我一丈远处,我也不犯这个好心。可她就摔在眼前,我一个男人,难道坐视不理?”
“要你理?!”被子复翻开个角,“就要摔死她了?!摔死她就摔死她好了,跟咱们什么相干?”
这是无理也要闹三分了,席泠无奈地收回手,凭她捂着。俄延片刻,跅弛地笑了声,“你说得不错,就该摔死她,与咱们什么相干?摔死她,倒省了我许多麻烦。我正瞧她不惯,装得冰清玉洁,她打量我不知道,她就是故意往我身前撞。这哪里是个千金小姐的做派,分明是……”
“不要说了!”
箫娘恐他说出更难听的来,忙打住他的话。露浓虽说与她不是一路人,到底是个姑娘家,也不曾在面上得罪过她,有些不至于。
她倒先没气了,薄嗔佯怒地坐起来,“人家是位千金小姐,你个大男人,怎好这样讲她?”
“瞧,又不恼了。”席泠笑笑,顺势连被一道环住她的腰,“你这一会阴一会晴的,比南京的天还不定。我明白着告诉你,倘或你再听见这列没头脑的话,也不必琢磨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我不告诉你,一准就是我没当个事放在心上,不记得、全忘了!你可别变着法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她也顺势在他怀里仰面,笑嘻嘻地,“你不喜欢她,既然说明白了,我就不恼了,也不瞎冤枉你。”
说着,脸色又换了副模样,鼓起腮满目幽怨,“可她喜欢你!我说呢,一个侯门的千金,日日变着法的来寻我个平头百姓说话,原来与柏家四娘一路货,是打你的主意呢,还想叫我中间牵个线!倒是四娘还坦率些,有什么说什么。她话里,转一百个弯,又羞着不敢直说!我就奇了怪了,她从前也没见过你,哪里来的这份心思?总不是……”
她退开几分,凄凄恨着瞪他,“总不是你们前世认得,望乡台上约了这一世做夫妻,她记着呢吧?”
席泠叫她的一霎欢喜一霎忧也弄得一霎欢喜一霎忧,又觉可爱非常,恨不得咬她一口。果然就照她两片利利索索的嘴皮子恶狠狠咬下去,却只是轻轻磨了磨,“干脆我咬烂这张利嘴,嗯?省得什么都没有,你倒自编出一段故事来。”
箫娘缩着骨头在床上打滚,笑得花枝乱颤,“叫我说中了,你心虚了!”
凭她天上人间胡说了一阵,说够了,席泠也不计较,搂她起来,拂开她腮上粘的一缕发,“瞧,笑出了一脸的汗,头发也笑散了。快去洗把脸,我换身衣裳往河边去提了饭来吃。”
箫娘不依,挽着他的臂膀,偎在他怀里,“我不要你去,你才回家来,又要走。”
“这时辰了,你不饿?”
箫娘探出对调皮的眼,“我吃过晌午的。”
“我可没吃。”席泠两手一摊,瘪着嘴逗她。
她就往他结实的肚皮上拍一拍,大义凛然,“你是男子汉,饿个一天半日的不妨事!”
席泠见她十分快活,也不觉如何肚饿了,“那先就不吃了,等入夜、入夜咱们到河中包一艘画船,在上头设席吃饭。”
箫娘成日间打秦淮河来来往往,见过无数或恢弘或清雅的画船,唯独没上去过。包船玩耍的,不是富庶的公子就是官家子弟,往行院里叫上一班姑娘的局子,设宴游湖,吟诗饮乐,一派逍遥。
入夜席泠果然包了艘画舫,清清静静摆了一席饭在船舱内,只有四个撑船的汉子侍奉。席泠先上船,接了箫娘手上的灯笼,一手搀她,灯笼照在她脚下。
正值月浓风凉,好些才子妙妓外头歇凉,河中灯辉熠熠,两岸高楼阔宇,像烧滚的一锅水,闹哄哄的。箫娘奔进舱内,里头不大一间厅室,设银屏宝榻,几张梳背椅,配着小几圆案,麻雀虽小,五脏精致。
两排槛窗歪皆是远近沸腾的文人墨客,箫娘各处都觉着稀奇,这里瞧瞧,那里摸摸,最后撑在窗台,往外一瞧,繁星在天,冷月在水。她深嗅着透着酒香的风,听见前头那船上妙女弹唱:
溶溶月似君,沦落湖水,落在奴心。君且歌且醉,闲也是睡,闷也是睡,奴慢斟来君乱醉。
那头欢快鼓掌,高声称赞。箫娘心有不服,也拣了段拿手的《玉簪记》唱几句。刚起个头,那船上蓦地静下来,一段唱完,瞧见那船上有官人伸出头来四面搜寻。
她唬一跳,忙不迭把脑袋缩回去了,转身笑扑进席泠怀里。席泠晓得她处处爱与人攀比,生怕落了人一头,便打趣,“既然要显摆,又怕人瞧什么?”
“不好嚜,我又不是卖唱的。”箫娘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洋洋自得把那卖唱的比了下去。一霎高兴得胃口起来,就在席上坐下,吵着要开席。
趁着月夜良宵,箫娘记起露浓请她之事,把箸儿往他碗口敲敲,“虞露浓今日请我去,话里话外,像是想叫我离了你。你上回在虞家说下的话,他们大约不往心里去,一心认准要招你做孙女婿呢。”
席泠是真有些饿了,先细嚼慢咽了几口,适才点头,“我晓得了。只是他们未明讲,我也不好明拒,且先应付着吧,等他们哪日开了口,我再回绝。只是你不要再往虞家去了,省得多招惹是非。”
“我也不想去,可你做着县丞,他们既没得罪我,大家又没伤了体面,来请我,我不去,这不是叫他们脸上难堪?可别事情还没摊开来讲,我倒先把他们得罪了,在官场上要给你使绊子呢,你忘了他们家小公子的事情了?”
两面风对穿,吹凉了席泠的眼色,落拓地笑了笑,“记得。也少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箫娘刹那心酸心疼,搁下碗,“这些人家我晓得,你就是做了首揆宰辅,也少不得要顾及他们的脸面。我也不是由得他们欺负的,她们这样的人家,倒犯不着狠欺我,只不过点我两句话,我装作听不懂就是了。他们家的小姐眼巴巴的想着个非亲非故的汉子,还借故撞到他身上去,这样的事情,他们还怕我传出去,他们脸上无光呢,他们不敢明着压我。”
席泠微仰下颌含笑钻研她,“这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绕,你懂得真多。”
“那是,”箫娘高傲地把下巴扬起来,“你娘可不是白混的。”
席泠静静瞧她,越瞧越觉着她通身都是俏皮的灵气,像个黄黄绿绿的鹦哥儿,在杆上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偶尔蹦出句学舌的话呕死人,偶尔又蹦出句讨喜的话逗得人捧腹。
她头脑有些简单了,向来权势逼人,何必明着来?多得是磨折人的法子。但他不忍心告诉她,那些沉重的交锋他自己去面对,对她,他只是狠狠地点了点下颌,“言之有理,聪慧过人!”
箫娘难得他一句赞她聪明的话,喜得獐头鼠目地前头望望划船的船夫,瞧他们只望岸上看,便悄么地跳到他膝上,晃着脚,“我的儿,你可算晓得老娘的好处了!”
席泠揽着她的腰,作势把她的裙角掀一掀,摸了她的脚背一下,目光由她的腿移到脸上,“我不是早就领略过了么?嗯?”
箫娘不防他又冒出句浪.荡话,顷刻红云浮腮,拧了他臂膀一下,“叫人听见!”
“我说了什么么?”席泠何其无辜地凝眉,“我是说你烧饭洗衣,操持得一手好家务。”
箫娘吃了亏,不肯理他,膝上下来,又扑到窗畔。近二更的夜,萧条了些,醉人夜归,岸上嘎吱嘎吱的车轮响,宝琴玉箫少了一层,剩下几缕愈发清晰迷人,河中船只也少了许多。那轮月就落在天宽地广的河中,随波荡漾。
未几席泠也走过来,循着她的目光望水中的月。却是边上行过一艘船,荡起波涛,月亮在波澜里一层一层破碎,箫娘就抬眉将对面那船剜了一眼。
席泠在窗户底下揽着她的瘦腰,泠然地笑了笑,“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1。”
“什么意思?”
“就是悲欢离合,难说得很。”
箫娘忙捂他的嘴,“别瞎说,快啐出去!”
席泠笑得振动胸怀,将她揽进怀里,朝窗外“呸”了两下。箫娘志得意满,在他怀抱里转眼,那轮水中月又重新汇拢,安定。
箫娘是第一次以局内人的身份置身繁荣昌盛的秦淮河,可置身其中,又觉漫天的笙弦繁管仿佛都与她没关系。
她只觉得,她是这条古老的河,见证过无数衰败与兴盛,楼宇倒了又立,天晴了又雨,没完没了的游人船舸经过她,但始终陪伴她的,只有这轮千年万年投映的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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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李商隐《月》。
第56章 朱门乱 (六)
没几时夏残秋至, 秦淮河终难幸免一场灾,江水倒灌,一连淹了临岸几条街, 以至游人不便,好些铺子关了门, 街上落魄萧条了好些时日。
脚不染尘的达官显贵自然不大在乎, 横竖出门不是坐轿就是马车,难见脚下泥泞。可席泠连匹马也不乘,见天风里来雨里去,时时踩得一脚黄泥归家。
箫娘心疼,撅着嘴劝他, “买匹马嚜,当个官也当得窝囊, 又不是多少银子,咱们家又不是买不起。”
他却笑说:“买了养在哪里?咱们家连个马厩也没有, 你是嫌给我洗鞋麻烦了?”
“那里!”箫娘往性树底下一指,“在那墙根底下搭个马棚,我喂它!”
席泠只是笑, 回屋里换了干净鞋袜, 出来见她还在怄, 气鼓鼓在石案上支颐着下巴。他走过去, 俯下腰亲在她腮上,“又生气了。不是嫌麻烦,不与百姓一路走, 怎知百姓苦?”
“我还苦呢, 谁管他们?”箫娘翻翻眼皮, 带着气烧饭去了。
须臾听见敲门, 是隔壁何盏使唤小厮来请去吃新到的螃蟹。箫娘乐得丢下锅灶,换了身衣裳喜滋滋与席泠一道过去。何盏与席泠只在院内卷棚里吃酒,箫娘则与绿蟾在屋里摆席。
绿蟾经这一夏瘦了两分,愈发显得清丽动人,朱唇一弯,既有妇人的婉约,又还带着未出阁时姑娘似的烂漫:
“我爹爹使人送过来的螃蟹,南京城都还没有呢,连虞家还不定吃得上,叫咱们吃这头一茬的。拢共送了两篓来,一篓孝敬给婆婆了,叫她老人家送礼应酬,一篓家中吃。一会你回去,叫丫头装个十来只,你养两日中秋蒸了与泠官人吃。”
箫娘忙谢不迭,与她落座,细了瞧她,更是流光溢彩的好看,暗里把她与露浓比较一番,还是喜欢她这般无一丝媚气的婉丽。
她手上拆解螃蟹,嘴上撇一撇,“何小官人一定待你十分体贴,瞧你自嫁过来,气色一日好过一日,不跟那起深宅大院里的怨妇似的,成日哭丧着个脸。”
别的事情上绿蟾都要谦逊一番,唯独说起何盏,红着脸把下颌轻点,“他待我再没话说了,自打嫁过来,他连应酬也不大往岸边那些行院里去了,实在抹不开,才去一遭,二更前必归家的。”
箫娘想象何盏醉得烂泥似的往家赶,忍不住笑,谁知笑着笑着,陡地握住绿蟾的腕子,“他夜里归家吃多酒,你可使人去接他,席摸白是怎么死的你可别忘了。”
“我晓得的,小厮跟着呢。”绿蟾凑拢来,细声细语笑了两句,“他很好,这屋里原先的丫头也没一个不规矩的,都是老实本分的人。”
二人对望一眼,噗嗤笑了,丫头跟前来劝,“快吃嚜,才蒸上来,一会凉了。”
两个复拆起螃蟹来,绿蟾始终挂着美满笑意,满得似将缺的月。她过于天真,没尝过世事的苦,还不知道,总有些圆满是用来粉碎的。
这里开席,园中卷棚内也开了席。四面秋光炎炎,却有过堂清风,吹得人心旷神怡。
何盏招呼着席泠吃酒,“是茉莉花酒,不醉人,你只管吃,吃蟹不吃酒可没意思。”
席泠浅偿一口,果然甜丝丝的,放心吃起来。
席上说起这螃蟹,难免说到陶知行,既说到陶知行,何盏难免要叹,“我这岳丈,待我没话讲,凡是商队往来带了什么稀罕东西回南京,总要使人分一些往我家来。我一想到眼下办的这案子,就于心有愧,总觉对不住他老人家。你说,他老人家那样大的家业,又何苦去掺和这里头的事?”
道理他未尝不明白,席泠却也少不得宽解,“他也有他的苦衷,生意做大了,难免叫人盯着,就少不得要与官场上的这些打交道。一来二去,有时候不是他想拔.出脚来就能拔的。”
树大招风,亘古难变。席泠暗算,此刻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勒索陶知行的千金白银。风口浪尖上,他不动声色地瞥一眼何盏,又朝树荫相掩的曲径上瞥。
这时候何齐大约该归家了,他握着酒盅,心里装着一椿事,酒却由细细蜿蜒的壶口,簌簌坠入何盏的酒盅。
他亲自为何盏筛酒,算是尽一点他的自责之心,“来,吃酒,那些事不要去烦它。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届时叫他多出些银子交付朝廷,请林大人向内阁美言几句,就无事了。他到底涉利不多,不会要他的性命的。”
“但愿如此罢。”何盏把案轻垂,提起个笑与他碰杯,“不说这些了,请你来吃蟹赏菊,却总说些丧气话你听。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联诗的好。”
才起头联了两句,就听见脚步声,窗外眺望,是何齐归家,穿着补服,浓阴里也望见了席泠。两人眼色稍汇,何齐便吩咐跟前小厮几句。
不一时小厮进来拱手,“正好泠官人在这里,我们老爷有请,请到书房说话。”
何盏还打趣,“瞧,我父亲如今看重你比看重我多了。你且去,大约是问元澜的事情,我在这里吃酒侯你。”
席泠笑应两声,与小厮同往何齐书房,刚坐定,就见何齐换了衣裳进来,待要行礼,何齐却摆摆手,果然问起元澜那头的情景,“元澜那边如何说了?”
“正要抽时候来回伯父的话。”席泠仍旧作揖,拂衣落回椅上,“我揣测,他心里已经七上八下没了主意了,前些时还见他往隔壁陶家去了一趟,大约是去试探陶知行的态度。他只怕,这些人背着他,都在钻头觅缝摘干系。等他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侄儿再去会会他。”
何齐记得方才他那抹眼色,像是眼底沉着件什么事。他待要问,又恐叫一个后生牵住了鼻子,适逢丫头端茶上来,他乔作不经心地呷了一口,“吃茶。你辛苦了,这件事你办好了,后头抓人定案的事情你就可以松快松快。不过你放心,届时向朝廷陈表,必定也少不了你的功劳。”
言下之意,大功还是他何齐与林戴文的。席泠料得如此,在对面端起茶盅谦卑地笑了笑,“小侄不过是为伯父与林大人跑跑腿,谈不上劳累。”
何齐见他如此知礼,放下心来,态度软和了好些,“也不叫你白操心,这样大的案子,你在中间周旋这许多,别的不敢说,到时候请林大人朝上头在应天府替你讨个职位,总不费事。”
席泠原也不指望能一步登高,可一个案子办下来,应天府不知腾出几个位置去,到底是哪个官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