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条案上左右各放着一对观音坐下白釉玉镜瓶,里面几枝长青的柳条,倒是让人耳目一新,中间是一盆水养千叶石蒜,正竞相怒放,花香萦绕,与厅中的摆放的两尺高的狻猊香炉中的透出的香气交相呼应,却各有各的雅致。
敬惠公主将柴老太君迎至主位,方才在右手边的位置坐下,孔氏又命几个女孩儿见过了公主,才带着她们左右落座,不时便有衣着素雅的丫头送上热茶小点,放在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中间的小几上。
厅中虽然人影错落,却雅雀无声,偶有几个小丫头好奇心重的,也忍不住滴溜着眼珠子,往柴倩的脸上瞟过去,才瞧了一眼,便如触电一般,脸颊都泛起红晕,若不是她穿着一身女装,任谁都不会把她当成一个秀阁中的小姐,只当是平日里容貌俊秀,带着几分病容的官家少爷。
柴倩似乎感觉到了这种灼热的视线,她不动声色的拨动着盖碗中的茶叶,睫羽翕合之见,低头抿了一口,不似京中小姐那样秀口微张,而是结结实实的喝了止渴的一大口。侯在一旁的丫头眸中微微露出惊叹的神色,柴倩却有些玩心大起,故意压低了声线,张口就道:“三婶这里的茶也比宛城的好喝许多。”
这不开口也就罢了,一开口,她身旁的两个丫头顿时退出三步远,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尤其盯着脖颈,胸部这等敏感部位。
脖颈修长,似乎不像男子,胸口平坦,似乎也不像女子……
敬惠公主似乎捕捉到了柴倩眼中的一丝狭促之意,故意清了清嗓子道:“初妆,为大小姐换一盏茶。”
方才那女子这才皱起了秀眉,上前对着柴倩微微行礼,捧了茶盏重新换上一杯茶来。
虽说是赏雪,不过就是一个借口互相走动走动,柴静毕竟年纪小,坐了一会儿便有些横不是竖不是,孔氏又是一个极讲规矩的,在人前向来不愿落下脸面,她比不过当年长嫂李氏的侠骨柔情,也比不过三弟妹敬惠公主的坚贞不渝,能比的也就是她的几分贤惠了,如今到也是京中颇有贤明的高官贵妇,对几个子女的教养,更是严苛,见柴静这样,正是心头有火口难开。
柴倩捧着茶又喝了一口,看见对面小妹那一双肉嘟嘟的小红唇,便心生怜惜:“二婶娘带妹妹们出去玩玩吧,难得昨夜初雪,外面丫头们都堆雪人打雪仗呢,我以前在宛城,这时候早已经滚的一腿子泥,玩的不亦说乎了,哪能这样安坐着呢。”
柴静闻言,一双眼珠早已放光了,只碍着孔氏在场,于是幽幽怨怨的看了眼柴老太君,又看了眼敬惠公主,最后才一脸颓然的看了眼孔氏。
居然让她女儿去玩堆雪人、打雪仗,孔氏早已经一口银牙尽碎,这怎么了得。谁知还未等她开口,那边敬惠公主便心生宠溺道:“正是呢,静丫头正是爱玩的年纪,帝都一年也不就四五场的雪,二嫂就别拘着她,让她在我这里痛痛快快的玩一场,难道二嫂觉得这公主府不是柴府,所以才见外了?”
敬惠公主明知孔氏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她这样一说,反倒让孔氏不知如何开口,只心头暗暗气氛,瞥了一眼坐在一旁若无其事喝茶的柴倩,不情不愿道:“你想玩就出去玩吧,不过只准看看丫头们玩,自己不能动手,仔细弄脏了衣服。”
“二嫂说的什么话,光看有什么好的,我倒差点忘了,十四弟家的青樾也在,正在后头花园里面堆雪人呢。”正说着,便招手喊了身旁的丫头,吩咐领了柴静过去,好好伺候着。
孔氏还一脸不舍,那边柴老太君发话道:“静丫头只管去玩,一会儿奶奶差人去看你堆的雪人。”
柴静得了特赦,蹦出两尺高,朝着依旧端坐在椅子上的柴敏和柴歆扮了一个鬼脸,那边柴歆已是一脸羡慕加落寞的看着柴静晃出去,敬惠公主忙开口道:“敏丫头和歆丫头也去吧,敏丫头大了,正好看着点妹妹们。”
柴敏对堆雪人没什么热情,不过她显然厅中这几人的闲聊话题更没兴趣,索性点了点头,又跟孔氏道了一声放心,跟着两个妹妹出去了。
柴倩诡计得逞,心下略有些小得意,握着官窑青花瓷茶盏,中指习惯性的打着节拍。孔氏一张脸早已黑成了鞋底,趁着端茶盏喝茶的档口,重重的叹了两口气。
几个人又闲谈了一番,不过就是问起边关将士的苦况,又问了前年那一站的战况,柴倩怕多说了漏嘴,便只回说当时身子不好,倒也没细问起战况。敬惠公主低下头,柔美的脸颊上沾染了些许悲怆,低声道:“你哥哥是和你三叔死在一个战场上的,你哥哥总算命好,虽然被烧的面目全非,总还是留有全是入殓。”两行清泪从她那一双灵秀的美目中滑落,没入宽大的绣袍之中,“也不知你三叔,如今魂归何处,若是他没有死,为何他不回来找我。”
几人都陷入沉默,孔氏几次想劝,又觉得想她这样儿夫婿出众,儿女双全的人去劝慰,总让人生出几分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意思,于是咬住了唇,忍了下来。
柴老太君此时早已被勾的伤心的找不到北了,一把老泪纵横,呜咽不断,她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福寿双全,奈何身边的人,除了在京城的老二,其他的都差了几分运气,柴老太君有时候也在想,莫不是祖宗神明,也希望他们柴家弃武从文,不要去沾染那些铁血疆场,可是转念一想,柴家能有今天,便是祖上多少人血染沙场换回来的,她……又怎么能因为心中不舍,抛弃了祖宗家训,成为柴家的罪人。
“呵……”柴倩淡然一笑,掩去面上几分憔悴病容,幽幽开口:“若是三叔还在,即使他不来找三婶,也是好事,活着,总是比死了要强些,三婶,你说可是如此?”
“这……”扭曲的悲容被这犀利的话语一激,向一根针尖一样,刺在心口,敬惠公主的眼神猛的一收缩,随即擦去腮边残留的泪痕,舒缓神态,一字一句的复述:“不错,活着,总是比死了要强些。”
从敬惠公主府回来,已是申时三刻,青染拂去柴倩身上一团寒意,为她盖上银狐软毯子,皮笑肉不笑的说:“小姐以后可别再出这种馊主意了,帝都的姑娘家怎么能跟宛城的比,若是四小姐今晚吃不上晚饭,小姐明儿又要遭一堆人白眼了。”
原来柴静自从出去之后,便再也静不下来了,哪里肯听两个姐姐的劝告,和那恒王世子赵青樾一起,打起了雪仗,起先两人还旗鼓相当,最后便谁也不讲起江湖规矩起来,那赵青樾是恒王世子,当今太后的嫡亲孙子,那是宠到了骨子里去的孩子,哪有不霸道的,于是两人一言不合,便扭打了起来,柴静虽然是女孩子,到底是将门虎女,几分血性也不遑多让,两人一路滚出几丈远,吓得满院子奴才都不敢靠近。孔氏闻讯赶到的时候,两人的战斗已接近白热化,赵青樾给了柴静一脚,柴静还了赵青樾一拳,偏偏那一拳正中眼眶,乌溜溜一圈挂在那白净的小脸蛋上,让孔氏看得都心惊肉跳了起来,只能拎着自己女儿的耳朵训起话来,后来还是敬惠公主赶到,说既是孩童玩耍,总有不当心的,哪里就真的能伤到哪儿,孔氏这才放过了柴静。
柴静却是一个不怕死的,被孔氏拎着耳朵牵走,还不忘对着赵青樾比比拳头,吓得从来没在人前这样狼狈过的赵青樾哇的一声又大哭了起来。
柴倩想起两个小孩花猫一样的模样,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琢磨着道:“静丫头好样的,没给柴府丢脸,那些皇家子弟,一个个娇生惯养的,也不想想,若不是我们,他们那里能这样舒舒服服的窝在温柔乡里。”
青染忙塞了一块糕点在柴倩的口中,瞪了一眼道:“小姐你这张嘴,再不收敛收敛,连我也不帮你了。”
柴倩自知失言,忙咽下了糕点,摇着青染的袖子伏低做小,那边红袖从外头风风火火的进来,兀自将身上的披风拖下来挂在一旁,一脸拈酸吃醋的模样道:“哼,你们两个,趁我不在就在房里打情骂俏,感情我听不见是不是?”
青染端了盘子走到桌边,放在红袖面前道:“喏,你最爱吃的蛋黄小酥饼,请娘娘笑纳。”
红袖不客气的捻了一块吃了起来,将左手上的一个包裹放在桌上。
“这京城果然是好地方,光是这些买胭脂水粉的,总有一条街那么长,我跑的腿都要断了,除了这些店,我连药铺都跑了十来家,各式各样的东西全都买齐了,也不知有用没用。”
柴倩虽然顶包柴荣,如今功成身退,但也不是毫无破绽可言,单说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便是铁证如山的证据,宛城并没有什么好的大夫,能治好外伤已是不易,所以这些疤痕伤口,唯有到京城来处理。
“要是在我老家,搞个激光祛疤,保证一点儿疤痕也看不出来,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她打开一个小瓷盒,上面用贴着标签,隶书所写的“疤痕灵”三个大字,名字倒是很灵,也不知道效果灵不灵。
红袖熟门熟路的卷起柴倩的左膀子,在手腕往上两寸处有一道一寸长的疤痕,深约三厘,外观狰狞。这是在救红袖的时候,被犬戎左路将军哈朗用圆月弯刀的刀剑给勾破的,当时血流如注,吓得红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自己便趁机让她以身相许了。
鬼灵精怪的红袖岂是这么好骗的,于是便发誓,等治好柴倩这一身伤痕,便功成身退。
“这什么东西,油油腻腻的?”柴倩沾了一点在手指上,缓缓抹开,又凑上去闻了闻道:“倒是比昨天太后娘娘赏的那什么玉润霜用着细腻,你多买几个赏外头的丫头们吧。”
红袖剜了她一眼,故意用多了几分力气,将那一处搓的泛红发热,确认药效渗进去之后,才揽下了她的袖子,带着几分狡黠盯着柴倩,挑挑眉毛:“好小姐,那这儿的伤怎么办呢?”她整个人伏在柴倩的身上,看上去有几分暧昧。青染对这种架势早已见怪不怪,坐到一旁的墩子上研究药典,若无其事道:“方才那个什么疤痕灵可以赏给下人们润手了,里面除了一些积雪草成分,其他的都是猪油,连最常见的三七,藏红花、太子参都舍不得用,要是能治疤痕,我染字倒过来写。”
红袖闻言,还没等柴倩笑出声,气呼呼的把那瓷罐往外一扔,偏生正巧外头有一个丫头走过,见了这东西从里面掉出去,还以为是谁失手弄丢了,就好心好意的送了进来,就看见红袖匍匐在他们家大小姐身上,一脸愤怒的揪着领子道:“笑什么笑!”分明是一幅宠妾撒泼的模样。
那丫头原来是大少奶奶房里的,之前也见惯了少奶奶和大少爷这幅模样,倒也不觉惊讶,可等他想清楚了,脸上的绯红顿时退去了一半,变成毫无血色的苍白。
红袖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逾越,忙从软榻上下来,指着那丫头手里的疤痕灵道:“小姐说,那东西赏了你,你可以出去了。”
那丫头闻言,忙如蒙大赦一般退了出去。脸上仍旧一阵红一阵白的。
青染冷笑的一声,见红袖正要去丢桌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舒痕膏、疤痕灵之类的,忙上前阻止了道:“先别丢,我看看有什么用得着的,回头自己配一味药膏试试。”原来青染是原来军中军医的养女,精通歧黄之术,军医无意中得知柴倩的身份,故而特意将她送到将军府,做了柴倩的贴身丫头,一来,方便柴倩治伤,二来也是听闻柴倩要进京,便想着让青染进京认亲来的。
柴倩在软榻上略动了动,想起昨日为自己诊脉的虞太医,那仙风道骨的模样,胸有成竹的神态,到底有没有诊断出自己有余毒再身呢?虽然这招引蛇出洞有些铤而走险,但当年送她糖莲子吃的人,确实是宫中之人。
“那虞太医这些年若不是在太医院混吃等死的人,那十之□□定然是诊出小姐脉象中的异样的,况且……昨儿红袖也说了,虞太医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虞府门口又转道进宫了。”
两人虽然不知道自家小姐心中所想,但每次看见柴倩不同平日的冷峻表情之后,都断定这其中定然有一个惊天的秘密。
柴倩点点头,神色渐渐舒缓。青染才道:“小姐昨日虽然只吃了一小块,但余毒尚存,实在不应用自己的身子犯险,红袖快去吩咐厨房把药送来。”她说着,又起身凑到红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红袖点头记在心中,没过片刻,便又从外面回来,布包打开,里面是熬剩下的一包药渣子。
青染从发间拔了一根簪子出来,左右拨弄一下,点点头道:“用了红藤和半枝莲,都是清热解毒的药,若真是他昨天所说的那么简单,哪里需要这些,看来太医院的太医都是老狐狸。”
柴倩笑笑,倒是毫不惊诧:“伴君如伴虎,给皇帝看病的那得是什么人,你看他昨天眉毛胡子一把白的,就知道他肯定比猴还精,比猫还多一条命。”
“小姐,依你看,你中毒的事情,只怕徐太后已经知道了。”
柴倩又锁上了眉宇,她此次回京,虽然是有备而来,却毫无头绪,那时候自己才五岁,除了这十几颗保留至今的糖莲子,她甚至连当日将这糖粒子送到她手中的那人模样都记不清了。只是就算是大海捞针,她柴倩拼了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将这幕后的主使给抓出来。
承乾宫内,外面是大雪压枝,殿内是一派祥和,烫金落地盘凤香炉内燃着温厚的瑞脑香,女子欢喜的笑意阵阵传出殿外,给冰冷的宫殿带去一丝暖意。
“母妃,听说西山的红梅开了,过几日青墨想去法华寺踏雪寻梅,母妃你说好不好?”女孩儿满脸娇嗔的伏在沈贵妃的膝盖上,脸上尽是女儿家的娇态,让人不忍拒绝。
沈贵妃也是一脸宠溺的捏了捏自家女儿细嫩的脸颊,万般感概自己有这样的好福分,不仅儿女双全,还圣宠不衰,这十多年来她过的太过安逸,安逸到很多往事似乎已经记不得了。
沈贵妃叹了一口气,一脸疼惜道:“好是好,不过你大哥身子不好,切不要贪玩,去去就回来。”
沈贵妃抬眸,看了一眼一丈之外坐在那雕花烫金轮椅之内,容色苍白却俊秀无双的男子,他的脸颊并未因殿内的暖意涌上一丝血色,怀中抱着手炉,双膝之上盖着一条白貂绒毯,嘴角带着淡泊的笑意,那双清澈的眸子一如山涧的清泉,点点波光,温和妧媚。
“贵妃娘娘多虑了,哪里就冻得着我,不过就是一个兴头,大家聚聚高兴而已。”
“就是就是,母妃就知道疼大哥,我这正经儿子都靠后了,还有你,小丫头,前儿我才得的徽州方家一方紫雪墨,怎么昨儿就到了大哥的书房里呢?你定然是当我有私藏,偷偷的给你没给大哥对不对?”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男孩,玉面紫冠,容貌和方才轮椅上的男子有几分神似,只不过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多了几分灵动,便少了几分那人的温文尔雅。
赵青墨眉梢一挑,俏皮道:“谁知道呢,三哥你小气是出了名的,上次二哥看上你府上的一柄玉女剑,你不也不肯割爱吗?”
赵青池嘴角一抽,不屑一顾道:“二哥怎么能跟大哥比呢,再说二哥有张贵妃疼,还有五弟六妹,大哥就只有我们,怎么能一样呢。”
赵青舒坐在轮椅上,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嘴角的笑意始终没有变,他深知若是没有他们,他一个瘸腿的死了母亲的皇子,能有什么用呢?即使是嫡长子,到底……能有什么用呢。抱住手炉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紧了紧,眉梢依旧是那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