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知了的叫声和蛙鸣此起彼伏,仿佛宣告着夏夜的热闹与生机。
苏白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内心只有无边无际的清冷与荒芜。
她轻咬着自己的食指,想到娘亲那痛苦的眼神和撕心裂肺的呼喊, 眼角的泪不由地滑落出来。
对不起,娘亲。
苏白在心里默念着。
在宫殿里, 她无时无刻不想扑到娘亲的怀里, 抓着她的手, 让她别哭,承认自己就是她找寻了十多年的女儿。
可是不能。
苏青已经先入为主,若不能让阿娘亲眼识破她的诡计,日后就算进了英国公府,也会有数不尽的祸事等着自己。
就这样在迷迷糊糊的思虑中,进入了梦乡。
姬濛回到英国公府,脑海里全是戏台之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夫人,快睡吧。”苏达劝道。
“她是我的女儿, 她绝对是!”姬濛的双手颤抖着,眼神急切地看着苏达。
“那苏青呢?”
姬濛愣了下,她缓缓转身,叹了口气:“她约莫是骗了我, 顶替了苏白。”
“先睡吧,那苏白恐怕受了惊吓,你还是过几日, 等她心情平复了后再去找她。”
姬濛思索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特别早。
薛茵茵还在睡梦中,便听到猛烈的砸门声。
她“噌”地将蚕丝被掀开,怒吼:“还不赶快去看看哪个不长眼的大清早扰我的清梦?”
宫晏受辱,太后将“梨园盛世”的花魁给了青帧戏坊的苏白,这让她昨夜辗转反侧。
自己的茵缘戏坊已经连续十年夺得“梨园盛世”的头筹。
哪知道宿敌吴皎月一回来,就带着她的徒儿苏白一举夺魁!
本就睡得不自在,大清早被吵醒,更是一肚子气。
薛茵茵骂骂咧咧地走下床,却看见丫鬟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丫鬟哭喊道。
薛茵茵甩了丫鬟一巴掌:“大清早,哭魂啊?我还没死!”
丫鬟捂着红肿的脸:“坊主,是宫里的人!他们说要取下御赐的牌匾。”
“什么??”薛茵茵一时怒火攻心,没站稳,险些倒下。
她摇摇晃晃地跑向大门口,宫中的太监已经将巍峨的牌匾取下。
那是她在京都奋斗了一生的象征,也是她唱了一辈子戏的荣耀。
“京都第一戏坊”让茵缘戏坊问鼎大周第一戏坊,已经融入了薛茵茵的血液里,融进了她的骨髓里。
现在把它夺去,仿若扒皮抽骨般疼痛。
她强打着精神,朝着公公福了福身,有递上了几个金元宝。
为首的老太监才叹了口气:“茵茵啊,我们也算旧识了。那么多戏,你怎么偏偏选了《西厢记》?”
“有什么问题吗?还请公公明示。”薛茵茵恳切道。
老太监四下张望了会儿,才趴在薛茵茵耳边小声道:“我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听闻太后进宫前就是和一个书生有缘无分,你唱西厢记,将一个世家小姐和穷书生的甜美爱情故事,这不是在太后心上撒盐吗?这事可千万保密,否则传了出去,你我都要掉脑袋。”
薛茵茵听了这话,面无血色,如惨淡的白玉。
她踉跄了几步,才恭送老太监离开。
“坊主?回去披件衣服吧?”丫鬟劝道。
薛茵茵咬着牙,捏紧拳头,这才缓过神来,自己竟然中了那苏白的奸计!
她哪里是要唱“西厢记”啊,这不过是个陷进,诱惑着自己唱!
“去,把红芍给我捆来!”薛茵茵的双眼腥红,丫鬟心间一颤,连忙转身让小厮去捆红芍。
没了这御赐的牌匾,今日的姻缘戏坊可是冷清的很。
平日里这个时候,戏票早就被戏迷们一抢而空。
可如今,却连一个人影都没看见,一张戏票都没有卖出。
“坊主,饶命!”红芍双手被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说!”薛茵茵拍着桌子,“你到底是不是柳茹帧派过来的奸细?故意告诉我一个假戏,让我上当?”
红芍哭诉道:“坊主,我对你的忠心日月可鉴,青帧戏坊的戏子,全是我帮你劝来茵缘戏坊的。青帧戏坊的唱本,也全是我帮你偷来的,我怎么可能会害你?”
“狡辩,狡辩,全是狡辩!我看柳茹帧为了训练你绊倒我,可是煞费苦心呢!来人,给我把她关到柴房,等我回来再做处置!”
红芍就这么在哭喊之中被拖了下去。
“报!”一个小厮跑了进来,向薛茵茵抱拳道,“坊主,太后给青帧戏坊赐了‘大周第一戏坊’的牌匾。”
听了这话,薛茵茵险些从木椅上跌落下来。
自己没了“京都第一戏坊”,而吴皎月的青帧戏坊却得了“大周第一戏坊”,命运真是可笑和讽刺!难道自己胜了那么多年,要在最后一刻输得彻彻底底?
如今,只剩下最后的希望——首辅傅怀德了。
薛茵茵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睁开眼睛,让丫鬟给她仔细梳妆。
自己还没有输!还没输!!!
薛茵茵内心嘶吼着,手指过于用力,将梳妆台上的一枚玉簪给捏断了。
“坊主?”丫鬟小心翼翼地唤着薛茵茵。
薛茵茵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纵然抹上了浓厚的粉面和胭脂,但是眼角的细纹也若隐若现,流露出几丝老态。
她对着铜镜,拔下了头顶的一根白发,对着窗外看了看,笑道:“这白发不知怎的竟多了起来。”
丫鬟小心地梳着头,不敢接话。
终于梳好了华丽的妆容,穿上了金丝缕衣。坐在梳妆桌前,一动未动。
直至太阳下上,月亮升上了夜空。
她才起身,乘着马车离开戏坊。
薛茵茵坐在马车里,紧紧地揪着手绢。
这些年,她一直被首辅傅怀德作为外室养在京都一个偏僻的院子里。
没有名分,她不怪他,毕竟一个首辅是决计不可能娶一个戏子入门的,就算是妾也不可能,那样会成为全朝上下的笑柄。
被灌下红花水,再不能生育,不怪他。毕竟也是自己自愿的,自打跟了傅怀德的那天,她就再也看不上其他的男子。
他给了自己无上的权力,没有他,自己的戏坊怎能做到京都第一,大周第一?
想到这里,薛茵茵的脸上染上了一层幸福的红晕。
马车拐了好几个胡同,终于到了一个普通的胡同前。
薛茵茵推开了门,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参天的梧桐树。
书房的有亮光,薛茵茵的心跳了起来。
之前傅怀德总是在书房等着自己,她缓缓走向书房 ,不敢入内。
只是在门外福身道:“妾身蹲了莲子羹,大人可要品尝些?”
“嘎吱”一声,门被打开了。
薛茵茵微笑着抬起头,可是看到眼前之人后,笑容却凝固在脸上:“苏青,怎么是你?你怎么能在书房里?”
“为什么不能是我?而我又为什么不能在书房内?”
薛茵茵咬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苏青轻笑了一声:“你还是回去吧,首辅大人是不会见你的。”
“不可能!我要见他一眼,让他亲自和我说清楚。”薛茵茵全身颤抖,双眼腥红,几次碎发散在脸庞,一下子好像老了好几岁。
“见他?你是什么身份?一个戏子,卑贱的戏子。知道你为什么不能进入书房,而我可以吗?因为我是英国公府嫡女,而你不是!所以,请回吧,不要再这里自取其辱,是没有什么结果的。”
苏青居高临下地看着薛茵茵,面露讥讽之色。
“你怎么能,怎么能抢我的男人?我可是你的师父!”薛茵茵捏紧拳头怒吼道。
“我也是向你学的啊。听闻你早年残害同门,出卖师父。我这不过是学了你的精髓罢了。只不过你根本不懂戏,你最厉害的莫过于跟了个有权有势的首辅大人,如今抢了你的男人,怎么了?你缘何不看看自己,这么老了,难道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吗?怀德对我说早就厌倦了你这张老脸。”
说罢,苏青使了一个眼色,周旁的小厮扔了一万个铜板在地上。
薛茵茵看着地上的铜板,咬着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苏青呵呵笑了笑:“怎么说,你也陪了大人这么久。我劝了大人几天几夜,他才觉得要弥补下你的青春。这不,我让人把金子兑换成了铜板,你跪在地上慢慢捡吧。”
薛茵茵咬着牙,瞪着苏青离去的背影,简直要喷出火来。
转身大步离开了宅院,在踏出大门的那一刻,薛茵茵停住了脚步。她缓缓转身,望着这个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院子,不禁潸然泪下。
它葬送了自己的青春与欢笑,换来的却是连一个告别都没有的分别。
薛茵茵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茵缘戏坊的,整个脑袋都是“嗡嗡”的响。
刚下马车,就有下人来报:“坊主,红芍她逃了!”
“怎么会?我不是让你们死死地盯着吗?”
小厮举出一个断了的身子:“不知她怎么隔断了绳子,趁着换岗之际,然后悄悄打开柴房门,用木棍打伤了看守的兄弟。”
“快追!”薛茵茵一阵眩晕。
她从来不信报应,就算出卖了师父,陷害了同门,窃取了同行的唱本,也并无内疚,只要红就可以了!
哪知道报应不是不到,而是在最不经意的时间到来,让人无法招架。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预感自己的大限恐怕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