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点点头:“唔。”
衙头见静王兴致不高,不禁道:“此番前来,我与我家大人其实是想求得殿下的帮扶!那陷害丁姓书生的贼人作案十分谨慎,除却于屋顶留下的迷药粉末,我等实在是查不出其它……又素听闻殿下于刑部当值时,从来断案入神,故而贸然前来!”
“既是作案之人谨慎,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抹去一切能被京兆府查出的线索,想来犯案之人,或者说犯案的幕后之人,身份必定非同一般。”谢临表情带了点冰冷嘲讽的笑,蓦地反问一句,“你们便不怕作案的正是本王了?”
衙头万万没想到静王会这么说话,一时言语堵塞。
“唔……”偏就在这时,白果终于慢吞吞喝完了杯里的果茶,抬起脸来认真看着谢临有些不乐意道,“殿下又在乱说话,您为人正直,怎么会做那些小人行径?况且说,会试与您又有什么关系?帮那些书生作弊又能有什么好处?”
满朝文武皆知,静王此人杀孽重,一旦招惹上,便是死无全尸的下场。武将们惧他怕他,而文官则厌恶急了他,怕他的同时更是在朝野中不遗余力地抨击贬低,就拿言官来说,一日若没有七八张奏折上谏朝廷,那可能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所以,谢临榜会试考生作弊能有什么用?培养自己在朝野中的势力,从文官的最底层开始吗?
别开玩笑了。
不说一个有话语权的朝廷命官需要多少年才能爬上合适的位置,就说三年一届会试,多的是在大浪淘沙的官场里被淘汰下去,一辈子都只能在七品位置打转的小官。
投入的风险跟得到的汇报根本不成正比,静王怕是疯了才会这么做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衙头敬佩地看向白果,接着又鼓鼓气,违心地对着谢临吹捧道:“惭愧惭愧!静王殿下高风亮节,我等相信殿下必定不会沾染这些糟污之事!”
白果则十分满意地点头:“对!”
谢临眼底霎时闪过一片无奈,与浅淡的笑意。他摸了摸白果的手背,察觉有些凉,便握在手里,对衙头说:“京兆府的事本王知晓了,虽说大人信任于本王,本王心中甚慰,但如今情势所迫,本王实乃不便出面。”
衙头有些着急:“殿下再考虑考虑?若是此案查清,于圣上面前也是喜功一件啊!”
谢临摇头,眼底深邃,他似是犹豫了一番,又缓缓开口:“不过本王虽不便出面,但本王有一人介绍,或许可以助京兆府一臂之力。”
衙头:“王爷快请说。”
谢临缓声道:“此人姓彭,乃刑部一五品小官,断案手法高超,却只因性子太过刚烈,见不得脏污,故而得罪了上署,所以终年不曾升官,你且去刑部打听打听,便能见到人了。”
衙头闻言,眼睛一凉:“多谢殿下!”
此时,换好衣衫又在在喉咙外面贴了不知是什么膏药的京兆府尹一脸苦相地回到前厅,他见衙头满是喜色,面上终于带了几分笑,艰难地用自己烫伤后沙哑的喉咙道:“可是静王殿下肯帮京兆府破案了?”
宛如老旧破风箱般粗粝沙哑的嗓音,叫人皮肤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衙头浑身一抖,回头看向自家大人道:“大人,殿下虽不曾应口,却给我们介绍一人得用。”
京兆府尹问:“是谁?”
衙头回:“乃刑部一五品小官,姓彭。”
京兆府尹神色一变:“是他?”
白果好奇地看京兆府尹语气中似是有些感叹,不禁问:“大人与那小彭大人是相识?”
京兆府尹朝白果行一礼,而后用自己沙哑的声音说:“倒是旧识不假,可若非殿下提及,本官还真难想到会是他……”
白果疑惑:“怎么?”
京兆府尹尴尬一笑,叹息着摇摇头,并未答话。
而待到他们两人离开王府,白果内心对那彭姓小官的事还是压不下好奇,之前京兆府尹不便说,他自然不曾继续追问,可人一走,他便拉着谢临的袖子,又问起是怎么回事儿。
谢临坐在榻上,手执一卷书,将人半揽在怀里,缓然道:“不过是官场倾轧。”
白果无聊,这会儿精神奕奕,一点儿都不渴睡,只抬头笑眯眯亲了亲谢临的下巴,道:“殿下仔细与我说说,我爱听。”
谢临无奈,捏了捏白果调皮的指腹,缓声说:“刑部侍郎与京兆府尹乃是同窗,家中曾是世交,当年彭止清刚入刑部,接手的案子线索查到最后嫌疑犯的指向,正便好是刑部侍郎的妻弟。那案子不算大,但若是查清,犯案者依照大晋律例,也得于天牢中关押三年。”
白果是个聪明的,便说道:“殿下说的那位小彭大人该是个铁面无私之人,想来这位大人后来得罪的怕不就是刑部侍郎?”
谢临笑着亲了一下他的耳廓,又道:“王妃聪慧非常,彭止清的确得罪了刑部侍郎,虽说在那次的案子里,彭止清得以从六品主事升到了五品员外郎,但之后几年在刑部侍郎有意打压下,彭止清便再也不曾升过官职了。”
白果叹息一声,嘟哝道:“小彭大人又没做错什么,是刑部侍郎不好……”但他嘟哝归嘟哝,便是就连一个小小后院中腌臜事都多的数不清,更别说浮浮沉沉的官场中了,这小彭大人不升职已经算好,若是为此丢了官职那才更要命。
不过白果又疑惑:“虽说刑部侍郎与京兆府尹大人是世交,可小彭大人不过是个五品小官,京兆府尹大人又是何与小彭大人相识,还露出那种叹息遗憾的表情呢?”
谢临道:“因为彭止清在入职刑部之前,便是京兆府的人,且是京兆府尹将他推荐到了刑部。”
白果睁大眼睛:“竟然是这样!”
不必谢临多说,白果大致已经想到了京兆府尹的心路历程:好心介绍优秀下属到了好兄弟的手下,没想到下属第一个案子便查到了好兄弟妻弟的头上,得罪了人不说,自己还必须要为了维持跟兄弟之间的感情,漠视掉对曾经优秀下属的喜爱与栽培之情。
……虽说是人之常情吧,但白果莫名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事情。
谢临见他表情纠结,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脸颊,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道:“听王有全说,上个月绸缎庄跟酒楼里的生意都格外好?是怎么回事?”
白果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微微抿唇说:“我听管家说,每次会试在即,都会有很多读书人涌入京城,很多时候酒楼里的客房都住满了还塞不下许多,于是我便想到了……”白果红着脸说了许多话,最后不好意思说,“也幸亏几位掌柜的陪我闹腾,都是大家的功劳。”
谢临笑起来,抱着怀里青年软软的身子问:“果果真厉害,唔,想要什么奖励?”
白果眨眨眼,抿唇说:“要,要殿下多亲我两下就好。”
……
虽是秋日,但静王府中却弥漫着一股春意盎然之意,至于离他几里外的京兆府中,却满是愁云惨淡的凋零之气。
“我怎么有脸再去请他?”京兆府尹满心愧疚地跟下属吐苦水,“当年我就对不起他,没为他多说两句话,这一别几年不曾见过,我还以为他早就受不了辞官走了,没想到……”
衙头跟几个衙役木着脸站在府尹面前,神色间也多有尴尬:“以为大人公正严明,没想到过去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彭员外郎惨啊!”
京兆府尹道:“你们莫要再说我!小心本大人板子伺候!”
众衙役却压根不甚害怕。
他们围着又说了几句,自把京兆府尹说没了脸,之后衙头这才道:“不必大人亲自出面,彭员外郎的事儿,我们去请他来就是。”
衙役们也说:“大人都说彭员外郎是个公正严明,刚正不阿且不附权贵之人,如今有冤案未名,若是彭员外郎知晓,必不会坐视不理。”
京兆府尹点头叹息:“你说得对。”
京兆府的众人找上彭止清时,这人正在刑部大本营里手抄十年前的案件卷宗,他手边已经抄好约有十来册,而另一边尚未抄完的却还有百余册。这是刑部上署交给他的任务,务必要他在一个月内誊抄完毕。
于来请人的几位衙役来说,听说这任务后脸都黑了,一个人誊抄这几百本案件卷宗,还得一字不错,只限一月,不是故意难为人又是什么?可他们却见彭止清脸上并无郁色,甚至神色悠闲,誊抄时专注而认真,似乎并不把这任务当做一种变相的折磨。
观察过一阵,几位衙役便上前与彭止清开始交涉,彭止清听说是京兆府的人来请他协助破案,不禁笑起来问:“府尹大人近来可好?”
衙役们怕他还在怨恨自家大人,于是便说:“府尹大人惨啊!”
“特别惨!”
“惨绝人寰的惨!”
大致把京兆府尹最近遇上的倒霉事都给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衙役才道:“这都是报应啊!”
彭止清听罢,忍不住捂腰闷笑起来,边笑还边说:“厉害厉害,没想到府尹大人竟有这般倒霉的时候。”
衙役说:“可不是嘛?小彭大人你也听到了,咱们京兆府内如今真就缺你这种断案神人来撑场子了,府尹大人……他、他最近压根靠不住啊!”
彭止清听出来这些人有意抬举自己,也不落他们面子,很快收了笑说:“行行行,我答应了,不过你们得替我去跟上署说说,他那边若是不同意,我也没办法擅自行动。”
衙役见状,高兴说:“没问题。”
因为是京兆府出面要人,故而衙役们直接去拜见了刑部尚书,尚书大人可不知下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很快就给彭止清批了文书,更是免了他誊抄卷宗的任务。
彭止清乐得一身轻,当日就跟着衙役们回到京兆府内。
京兆府尹没想他来的这般快,正坐在正堂上龇牙咧嘴敷膏药呢,迷迷糊糊看见人,心头一跳,手脚就不听使唤地把膏药一把糊在了下巴上。
京兆府尹:“……”
……
“我就说咱们大人最近很惨了吧?彭大人你看看,他敷个药膏,都能给糊错了地儿,真是倒霉到家了。”
跟在彭止清身边的衙役幸灾乐祸说。
彭止清:“噗。”
京兆府尹:“!!!”
老熟人相见,彭止清笑完正了神色与京兆府尹行礼,京兆府尹见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官服,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很快免了他的礼,轻咳一声,用自己破铜锣般的声音说:“案件复杂,有劳你了。”
彭止清看他一眼,笑着说:“应该的。”
两人未曾有多少叙旧,对刑部侍郎的事更是只字不提,彭止清断案是专业的,连夜就叫人将丁生一案中所记录的案情给翻阅出来仔细查看。
衙头挺晚的时候才回到京兆府内,说是陷害丁生的凶手所用迷药粉末的出处终于找到了。
“那迷药挺特别的。”衙头沉声道,“请教的几位太医连番辨认,才认出那些粉末本不是迷药,而只是宫中常在贵人们熏香里出现的助眠成分,小剂量使用乃是助眠,可那粉末明显是被提纯过的,功效大增,便成了迷药的一种。”
彭止清看着卷宗,头也不抬说:“宫内的熏香都是特制,并且不会传往民间,每个月各个宫里的熏香用损也皆有定数,内务府内会有记录。”
衙头第一次见到彭止清,看他神色淡淡,忍不住问他:“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往内务府调查?”
彭止清摇头:“不,我看你们说幕后真凶素来小心谨慎,再加上他能得到宫内专用的熏香,想来身份背景都不简单,只看内务府记录的册子上恐怕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答案。”
衙头皱眉:“那要怎么办?”
彭止清闻言,合上卷宗道:“既然没有线索,那就静观。”
“嗯?”衙头不解。
彭止清想到京兆府里的这一群满打满算都是些武夫,不禁耐心说:“如果那丁生不曾说谎,科考舞弊便是真,而下令谋杀他的必定是幕后主使。你且想想,什么样的人,才会铤而走险,敢在天子脚下与书生勾连,做如此胆大包天之事?”
“必是有所图之人!”衙头一听,突然想起白天在静王府上的事,拍脑袋说,“就像是静王殿下,他虽权大势大,却于朝中声名不显,不论在文官还是武官中都被双方排斥,所以像是对于在科举考试中替人徇私这种事简直就是吃力不讨好!反之,像是在朝野中备受大臣们称赞的豫王殿下,就很有可能……”
他说到一半卡住,看着彭止清意味深长的目光,突然就不敢再往下讲了。
尴尬笑笑,衙头压低声音解释说:“我,我都是胡说八道的!小彭大人你可别说出去啊!”
彭止清看他两眼,道:“你困了,还是回家去睡觉吧。”
虽然只是随口一说,但衙头心里就仿佛生了根一样,越来越觉得豫王殿下有些可疑。可他就是自己平白分析,平白联想,不仅没什么证据,甚至就连自己都觉得像是在信口胡诌——
豫王殿下可是贤王啊!他怎么可能会故意做出那种事情呢?!
可也正因为他是贤王,所以才需要培养起自己在文官中的人脉啊!别看那些刚入翰林或是去地方做县令的新官稚嫩,可一旦他们跟上署交缠在一起,那拢拢总总不就都成了豫王的人脉?要知道那些文官本就是墙头草,若是一直有下属在他们耳边吹耳边风,这一倒二倒,可不就全都倒向了素有贤明的豫王吗?!
……不不不,这一定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豫王可是君子!君子!
衙头脑袋里浑浑噩噩了几天,接连熬到了京兆府尹嗓子都恢复了七八成好,会试成绩也即将张贴公布。
彭止清问:“明天要不要去看放榜?”
衙头跟京兆府尹尚未搭话,彭止清便又说:“大人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待明天放榜的官差从贡院一走,大人们便可以去取卷宗了,不然时间一晚,取到的卷宗是真是假,可就又未知了。”
京兆府尹精神一震:“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对卷宗动手脚?”
彭止清缓声道:“这是往好了想,万一……他们在科考结束后已经动了卷宗呢?”
京兆府尹不敢想,忙说:“不会的,不会的,督查司可一直在旁边守着呢,再不济……还有太子殿下在。”
彭止清笑了笑,叹息说:“此番,怕是要感谢太子殿下还在了。”